很靜。一點聲音沒有。好像天然習慣,每次遲十五分鐘。
今天介紹希臘史詩。史詩又牽涉神話。諸位今后不一定有機會讀史詩。西諺曰:人人知道荷馬,誰讀過荷馬?
這層象征很有意義:人所崇拜的東西,常是他們不知道的東西。在座誰讀過《伊利亞特》? 《奧德賽》?(座中只有王紀凡舉手,二十歲,薄茵萍女士的公子,在美國受教育)。大陸來的藝術家沒有一個讀過。中國有極好的譯本。
荷馬是被架空的詩人。世界四大詩人,荷馬為首(Homer,古希臘)、但丁(Dante Alighieri,意大利)、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英國)、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德國)——現在我們假定有荷馬。荷馬留下兩部書:《伊利亞特》(Iliad)(陽剛), 《奧德賽》(Odyssey)(陰柔)。
《伊利亞特》——漫長的戰爭。
《奧德賽》——漫長的奇跡。
到后世成了經典。
在中國,《詩經》本來不是“經”,后來成了經典。《離騷》,后世稱“離騷經”。西方也如此。
中國常有“詩曰”,其詩本來寫的是愛情,然而后世奉為“經”。皇帝聽說是“經”,也得買詩的賬。《圣經》也是一些故事,后來成了經典。
古希臘人稱荷馬是詩人,詩人就是荷馬。中國人稱孔丘為“子”。開口“子曰”, “孔”也不稱。歐洲人稱新舊約為“書”。
詩人、子、書,是最高尊稱。
荷馬位置這么高,有緣由的。西方人說,如果沒有荷馬,此后不會有但丁、維吉爾(Virgil)、彌爾頓(John Milton)。這兩部史詩的影響,永久,偉大。試想,如果荷馬瞎了,一時惱火,跳海死,既談不上壯烈犧牲,也沒留下詩。
所以說,不死而殉道,比死而殉道,難得多。
希臘史詩中的奧德修斯(Odysseus,拉丁名為尤利西斯)代表智慧、謀略,海倫(Hellen)代表美。
古代有游吟詩人、行吟詩人。可能不識字,能唱,能彈,唱的都是歷史故事。景象仿佛天造地設,非如此不可:荷馬,多胡子,瞎,一村一村游唱。當時游吟詩人多極了,荷馬最優秀,其他詩人被歷史淘汰了。
晉書法家不知凡幾,歷史唯剩王羲之。
而最偉大的詩人是瞎子。上帝的作品:將最偉大的詩人弄瞎,使最偉大的音樂家耳聾。
《伊利亞特》,敘特洛伊戰爭的故 事(Trojan War)。
話說帕琉斯(Peleus)與忒提斯(Thetis)結婚時,大宴眾神,唯獨沒有請女神厄里斯(Eris,聚合與分離的主宰)。厄里斯大怒,出毒計報復,以陽謀出:在金蘋果上刻“獻給最美麗的人”,投向宴席。眾人搶,三女神(朱諾、雅典娜、維納斯)相爭。宙斯說,女人之美,得由男人評。當時最美的男子是王子帕里斯(Paris,一譯作巴黎)。三女神前往接受評價,朱諾對王子說:然,給你榮耀;雅典娜說:然,給你財產;維納斯笑而不答,最后說:然,給你情人。
王子大悅,指維納斯最美,維納斯得金蘋果。從此,朱諾、雅典娜成了王子的敵人,長期爭斗開始。
維納斯既允王子得情人,就請王子去斯巴達國,國王墨涅拉俄斯(Menelaus)不知來意,盛情款待。王后是海倫,絕美,與王子一見鐘情,私奔,同歸特洛伊(Troy)。墨涅拉俄斯大怒,與其兄阿伽門農(Agamemnon)征集希臘各邦軍隊,興師討伐特洛伊,誓言奪回海倫。義師既發,各邦將領如阿喀琉斯(Achilles)、奧德修斯(Odysseus)、狄俄墨得斯(Diomedes)、阿琪克斯(Ajax)等都率領軍隊前來參戰。希臘軍的統帥是阿伽門農,率軍團團圍困特洛伊。特洛伊方面的首領是帕里斯的哥哥赫克托爾(Hector)。
天神也分兩派:朱諾、雅典娜,幫希臘一邊;戰神瑪爾斯(Mars)等,幫特洛伊一邊;宙斯、阿波羅,中立。
戰爭持續九年。九年后,起內訌——史詩自此而始。
這一構思非常巧妙:希臘軍內阿喀琉斯與阿伽門農起了沖突,奧德修斯的故事以此開始:史詩凡二十四卷,是二十四天之間的戰爭紀實,敘述中心,是阿喀琉斯的憤怒——九年切開,僅寫這一層。
戰爭是獸性的暴露。
希臘軍圍困特洛伊城時,紛紛掠劫財寶和女人。其中搶到阿波羅廟祭司的女兒,給了墨涅拉俄斯的兄弟阿伽門農。祭司請阿波羅降瘟疫給希臘軍。搶女人不均,最高將領阿喀琉斯和阿伽門農起沖突。阿喀琉斯退出戰爭,無人可替代他。他要求母親向女神求力量,對情敵阿伽門農報仇。宙斯請夢神托夢阿伽門農出陣。王子帕里斯出來觀戰。
墨涅拉俄斯、帕里斯單騎爭斗,兩軍退息,觀戰,決勝負。
海倫也上城頭觀戰,雙方士兵首次見到海倫,驚為天人,都覺得九年戰爭值得。
(插敘:但丁往選美,出六十多美人,編號,最后說:不要排名,最末一名放到第一名,也一樣美——這是詩人的說法)
王子敗。希臘要求海倫復歸,王子賴賬,戰爭復起。
阿喀琉斯退戰,希臘方面缺將而弱。阿伽門農禮請,奧德修斯說項,阿喀琉斯均不允。其中一席話,是荷馬演說的極峰,在史詩中最有名。
中國古代名將樂毅《報燕王書》,響當當,也是退將拒絕之詞。
但阿喀琉斯出借自己的鎧甲戰車給戰友帕特羅克勒斯(Patroclus),友上陣后,旋敗。阿喀琉斯聞知好友亡,戰車失,狂怒而起,其母求伏爾坎連夜鑄做新鎧甲,敘寫鎧甲的文字,也是荷馬詩最著名的一段,極富考證價值。在古代,盔甲、戰車、盾牌,極重要。希臘史詩中大量篇幅描寫當時的武器。出土文物證明是對的。
阿喀琉斯披戴新盔甲,以“哀兵難 敵”之慨,沖向特洛伊城。起初赫克托爾避而不戰,后與之交鋒,不敵,奔逃,阿喀琉斯緊追,繞城數匝。天上眾神俯瞰戰局,在金天平放砝碼兩枚,一代表阿喀琉斯,一代表赫克托爾,眼看赫克托爾砝碼下沉,必敗無疑。果然,赫克托爾死,阿喀琉斯不退還其尸,置戰車后拖拽,耀武揚威。赫克托爾妻安德羅瑪刻(Andromache)在城頭看見,悲痛欲絕,跳下,死。死者父親哀求,尸體終于運回。阿喀琉斯為其戰友帕特羅克勒斯辦葬禮——至此,史詩結束。
荷馬高超。起篇奇,收束也奇——到底有沒有荷馬呢?如果沒有荷馬,又是誰寫的呢?
(提要——王子搶海倫,丈夫開戰,眾神參戰,希臘軍內訌,阿喀琉斯退戰,請戰,阿喀琉斯請其友出,死,為戰友復仇,阿喀琉斯親往戰,勝,回來葬友)
其中以海倫上城頭,阿喀琉斯回拒,王子賴誓,都是精彩的部分。
特洛伊木馬,不在《伊利亞特》篇,阿喀琉斯戰死,也不在《伊利亞特》篇,而在《奧德賽》篇。《伊利亞特》陽剛,是寫給男性看的,類《三國》、《水滸》。如有人能以詩的形式改寫《三國演義》,或不輸《荷馬史詩》,但改寫者必須具有荷馬的天才——世界各大國、各大族,歷史都很豐富悲壯,然而偉大的詩才太少了。以此,中國沒有史詩。
《奧德賽》敘述特洛伊城陷落,希臘全勝之后。海倫回來了,其他英雄陸續回歸。獨有奧德修斯在歸途中歷經各地,多年后,漂流回家。
沒有暴烈的戰爭,沒有震撼人心的描寫,《奧德賽》是女性的,溫和的,富人情味。因此有人判斷《伊利亞特》與《奧德賽》寫于兩個時代,后者在較后的較文明時期;但也有人堅稱二者皆出于荷馬,前者是詩人生活顛簸激烈時所作,后者是靜穆的晚年所作;又有人認為,《伊利亞特》是男性寫的,《奧德賽》是女性寫的。
我都不太信服。這兩部史詩都是二十四卷。《奧德賽》分得更細致,六部,每部四卷,共二十四卷。
首部,敘奧德修斯家,妻子久等,丈夫不歸,求婚者紛至,難以應付,兒子出往尋父。
二部,敘述奧德修斯離了仙女卡呂普索(Calypso)到海王國(Sea Kings)。
三部,寫在海王國,奧德修斯講述從前的冒險故事。
四部,回到伊薩卡(Ithaca)地方,與子相會。
五部,奧德修斯假扮乞丐,回家,使人不識,可用智謀。
六部,與子聯合,殺求婚者,與妻復合。
鑒于大家都忙,且要忙到老,不能詳談荷馬史詩,只略述一遍。
眾神聚會,波塞冬不在。奧德修斯曾殺波塞冬之子,故波塞冬不來。雅典娜求情,請他讓奧德修斯回,但問題是奧德修斯在仙島上與卡呂普索仙女愛,不舍他回,故先得說服仙女放奧德修斯。
其時,奧德修斯家求婚者不絕,在他家飲酒歡樂,幾耗盡家產。雅典娜神變成奧德修斯家老友,慫恿奧德修斯子忒勒馬科斯(Telemachus)尋父。子問父友墨涅拉俄斯,墨涅拉俄斯款待忒勒馬科斯,見海倫在場,談起當年戰爭,是一美妙段落。墨涅拉俄斯告訴奧德修斯之子其父在何處。
其時仙女已放走奧德修斯,奧德修斯造木筏,出海,上歸途,眼見中途必經海王國,被海神波塞冬遇見,波塞冬怒其不歸,使木筏碎,奧德修斯落海,兩晝夜后浮到海王國。
雅典娜又求海王國公主救奧德修斯,公主救,善待,國王看重奧德修斯,款待,飲酒,聽歌,唱到特洛伊戰爭(寫法高明),唱到木馬攻城(此時點出奧德修斯當時用木馬計),奧德修斯感動下淚。王詫怪,問何故,奧德修斯告知自己是誰,趁此說出十年漂泊經歷(手法高明,收放自如)。
奧德修斯說,他和他的同伴被風浮到某地,國人僅食蓮花,外人吃,即失記憶。奧德修斯不食。又到塞力斯國(Cyclops),國不耕種,互不相助,食野果。奧德修斯又到一島,島無船,島中人從未到過異地。又遇一獨眼巨人,食人,巨人實為波塞冬之子。奧德修斯以酒灌醉巨人,盲其另一眼,抱羊逃出。
巨人求其父報仇。
奧德修斯至埃俄洛斯(Aeolus)所住的島,四周銅墻圍,島主好客,臨別有禮,皮袋,容世間各種風。主稱:僅留西風,送汝歸。
數日,祖國在望,奧德修斯喜。略松神,瞌睡,隨從好奇,想看袋中何物,風乃出,船亂,奧德修斯醒,已不可控。
到女神喀耳刻(Circe)所在的地方,女神有魔法。奧德修斯留船上,其余隨從上岸,觀女神屋,周圍有百獸,馴良。女神好客,以酒待客,飲酒后,皆成豬,唯領隊慢飲,未成豬,逃回,告奧德修斯。奧德修斯設計救,找到赫爾墨斯神(Hermes),神給奧德修斯黑莖白花,使奧德修斯持往女神家,不會變豬。奧德修斯往,喀耳刻知,善待,以二十一豬返人形,還奧德修斯,奧德修斯索性住下,一年,或與女神有愛。
奧德修斯往死國。該國有先知。奧德修斯見了已死的母親,又見特洛伊戰爭中死去的諸將,又談戰爭。
后奧德修斯又離開死國,回喀耳刻處,女神告知旅途,別。途中遇島,有歌者,聞歌而不思歸。奧德修斯越歌島而去,遇窄谷,一邊有漩渦,另一邊有海妖斯庫拉(Scylla)住著,入漩渦,船沒,不入漩渦,被妖吃。奧德修斯自知不敵漩渦,試敵妖。可是六個水手被妖逮,越逮,奧德修斯越逃,聽身后六水手呼喚其名,奧德修斯以為所有艱難中此處最悲傷:見死而不得救。
過海峽,至美麗島,有神牛,奧德修斯同伴饑餓,宰神牛食。宙斯要懲罰殺牛者,雷電交加,眾人淹死,唯剩奧德修斯。
漂流十天,到卡呂普索島(仙女島),直到后來仙女使他走……國王聽完故事,造船送奧德修斯回家。
奧德修斯回家前,先已從兒子處得知家中求婚者眾,鬧,于是裝扮成乞丐,無人識。僅家中老狗嗅出,興奮,狗死。乞丐受百般凌辱,然奧德修斯明 白其妻忠誠,乃團圓,同往拜老父,從此和平——《奧德賽》故事至此結束。
我的觀點:
史詩中英雄美人的顯著特點是:性格鮮明,不用太多的字句,寫角色說的話、做的事,讀者自然看到的性格。這是古典的文學方法論,到今天,仍應看取、借鑒。莎士比亞用這個方法,司馬遷也用這個方法。古法當然不是唯一的,但卻是最好的,用這種手法看其他文學,凡大品,都無贅述——近世的文學描寫,太贅——所謂“大手筆”、“史詩式”,就是這個意思吧,希臘傳統正是最佳典范。
其次,荷馬史詩的“神”與“人”,既有性格上的相通,又有凡塵和天庭的差異,這差異分明是詩人設計的,然而極令人信服。這是希臘傳統又一個好典范,至今值得體會、借鏡。
人類有童年。各民族有各自的童年。希臘這孩童最健康,他不是神童,很正常、很活潑,故荷馬史詩是人類健康活潑時期的詩。所謂荷馬史詩風格,可列如下四個特點:
迅速,直捷,明白,壯麗。
這四個特點,若讀原文,可感更切。任何譯文,均可傳達四特點中之一兩點。
荷馬喜用“Similes”(簡潔的比喻),極直接,不深奧,不暗示,也成了傳統。后來的維吉爾、彌爾頓等史詩家都襲用簡潔的比喻。有人統計《伊利亞特》的直喻共一百八十多處,《奧德賽》四十多處。
如形容希臘奔赴前進,如大火吞沒森林;匆忙的聲音,如群鳥噪音;軍隊聒噪時,如蒼蠅飛鳴;軍敗退時,如羊群奔散。以獅比猛將(三十多次),如此,史詩顯得輝煌。
荷馬史詩不僅是文學,而且是文獻。近世,希臘與周邊國家發現荷馬所寫的城邑、器物,均分批出土,邁錫尼(Mycenae)發現了城墻與城門,還有國王的寢陵。殉葬器中,竟有《奧德賽》所記奧德修斯用過的金胸針,都與史詩所載相符,可見真實性。連阿喀琉斯的戰車、盾牌,都找到了。特洛伊所在的海邊發現了《奧德賽》所寫的海王國,有弘麗宮殿的殘跡。由此斷定,史詩非虛構,而是實跡記載。荷馬,是根據人類的世界而創造了一個荷馬的世界。
扯遠一點。
西方有歷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被我們稱為唯心史觀。克羅齊提出歷史與藝術有相似性。他說:
一,藝術不是抒發官能快感的媒介。
二,也不是自然事實的呈現。
三,也不是形式關系系統的架構與享受。
他說,藝術是個體性的自覺的想象。藝術家觀察并呈現這種個體性。藝術不是情緒的活動,而是認知的活動。
科學和藝術相反,科學要認知的是“普遍”,要建構的是一般性概念。科學之間,概念之間,要厘定它。
歷史關心的是具體個別的事實。所以,要仔細對待事實,敘述事實,找出事實的前因后果,找出事實之間的關系。根據克羅齊的說法,歷史并不在于理解它的客體(對象),而僅止于凝想那個客體,這種凝想、凝視、凝思,正是藝術家命定要來從事的活動——重復我的意思:就是那耳喀索斯的活動——唯物史觀要把歷史歸入科學概念,連串“事實”似乎專為辯證法推論存在,完全無視“個體性”,只要普遍性,而歷史、藝術要具體性、個別性。
歷史不屬于科學的概念范疇,屬于藝術的概念范疇。
歷史是要對客觀思考、凝視,非旨在理解。這也正是藝術的課題。
我不完全同意克羅齊的觀點,但部分是對的。唯物史觀把歷史拉到科學,克羅齊把歷史拉回藝術。唯物史論把歷史看成規律性,不看到個體性,起初即錯。歷史的個體性只可做凝視、觀照,不可做成規律性。唯物史觀因找規律,愛預言,而預言皆不準。如預言工人會上政治舞臺,結果是希特勒。
回到荷馬,是對歷史細碎性的凝想,故史詩成為歷史與藝術的理想結合。克羅齊之說,近乎荷馬史詩。
是否因荷馬的方法,歷史、藝術兩個概念可以等同起來呢?
對于太多藝術家氣息的歷史學家,我遺憾:何不去弄藝術?反之,考據氣盛的人,我也反對。最理想是司馬遷。他是歷史學家,有文學才能,但不多用,他知道。
魯迅評《史記》:“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好!
“史家之絕唱”,即歷史真實性,是對客體的觀察、凝想。“無韻之離騷”,即藝術的真實性。《史記》中最上乘、最精彩的幾篇,恰好合一,雙重連接了這個標準,如《項羽本紀》。
說到這兒,要說幾句司馬遷的壞話:他的偉大,是有限的,他的精神來源是孔老二,是儒家精神,用儒鏡照史,是迂腐的。他能以孔子論照,何不以老子論照?試想,如果司馬遷這面鏡不是孔牌,而是李牌,不是“好政府主義”,而是“無政府主義”,那么,以司馬遷的才華氣度,則《史記》無可估量地偉大。以唯物史觀的說法,這叫做司馬遷的“歷史局限性”。
再看魯迅之評,過譽一些。
歷史創造偉大文學家、藝術家,常常偶然。我不同意克羅齊,很簡單:歷史學家,是真口袋里裝真東西。藝術家,是假口袋里裝真東西。歷史學家苦,要找真口袋,我怕苦,不做史家。藝術家造假口袋,比較快樂。但藝術家應有點歷史知識。
歷史學家要的是“當然”,藝術家要的是“想當然”。
考證《紅樓夢》,錯,是當歷史學家去了。然蔡元培以“想當然”考證,又大錯了。歷史與藝術,追求真實,但追求的方法、表現的方法均不同。
克羅齊的科學概念,是常識。但他對歷史與藝術的見解,還有待說。普遍性還是要有,但不是蘇聯說的“典型環境之典型人物”(產生公式化)。我既不認同歷史和藝術的純個體性,又反對“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克羅齊的“個體性”不能完全排除“普遍性”。史家、藝術家,一定要從不可分的普遍性的東西中分出來。史家分出個體性,還得放進普遍性。藝術家分出個體性,不必再到普遍性。
這是我的意見。
回到史詩。荷馬不用文字,是口傳,是有人記載加工的。直到公元前500年,乃正式成為文字記載。此事不知是誰做的。
“伊利亞特”,當然是音譯,意思是:一系列的戰績。
“奧德賽”,意思是:漫長而曲折的旅程。
荷馬,是“零片集合者”的意思(Piecer-together),如此,荷馬的形象不見了。殊憾。四大詩人中,老大不見了。我很傷心。正傷心,英國有人說,荷馬真有其人。直到德國,歌德、席勒(Friedrich Schiller),都堅信確有荷馬其人,正合我的心態。席勒脾氣大,罵了胡爾弗(Wolf),因為胡爾弗認為荷馬只是個口頭的初稿者。席勒說,你不認,是野蠻人!
他們論據何在,不得知。
我們直接讀原書,巧妙的連續,完美的結合,實在像出于一個人。這人一定有的。不一定叫荷馬,但這個人就是荷馬。
你們以后讀荷馬史詩,悄悄注意:每次戰后,都描寫大吃大喝。希臘人真是健全、誠實,吃飽喝足才能打仗呀,打九年哪,不吃不喝怎么打得動。假如中國也有史詩,恐怕不會像荷馬那樣去寫吃喝的。今天我們講課到薄家、丁家,課中休息,有吃喝,此乃“史詩風格”。
美術史,是幾個藝術家的傳記;文學史,就是幾個文學家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