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八八一伙將爺爺奶奶幾年的打拼一搶而光,他又成了窮光蛋。在巴嘎淖爾這個少親無故的地方,即使楊恩寬不攆,他也沒有任何生存的能力,唯一的出路,還得返回神木老家。他老人家又一次踏上了重返“西口”之路。
爺爺將他的老媽托付給了他的弟弟王應良,獨自一人先回神木老家打探營生,看能否找到一條活路。奶奶暫時還留在巴嘎淖爾等候爺爺的消息。
劉八八這伙人編造了一大堆理由,說:“有賊漢就有賊婆。男人不在,女人也不能留。巴嘎淖爾灘有的是牲口,如果讓王存良婆姨住下,這些牲口遲早都得往外倒騰,還不如及早攆起,免除后患?!币虼耍虬l楊恩寬甲長一天來攆一回。
面對楊恩寬的攆斷,奶奶毫無辦法,因為必定不是自己的土地。加之家里被洗劫一空,窮得揭不開鍋,就領著幾個孩子,跑到巴本岱她妹妹的家里暫時躲藏起來,順便給妹妹家鋤谷子來糊口度日。
那時已是驕陽似火的六月,一日,爺爺終于捎來了話,讓奶奶回神木老家,繼續給何家攬工。
父親當時還是個吃奶的毛蛋蛋,奶奶還有一個不到三周的二女兒(十四歲時夭折,后敘)。聽到爺爺的捎話,奶奶又領著三個孩子返回到巴嘎淖爾那個傷心的地方,她計劃把兒子留給寡婦老媽,她帶兩個女兒獨自上路。
臨別時,面對著老媽擔憂的面孔,奶奶說:“媽媽不要擔心,他要是我的兒死不了!”
奶奶這個小腳女人,平時站立都很困難,面對著幾百里的漫漫“西口”路,對現代人來說只需幾個小時的車程,可對這個小腳女人,無疑是一次生命極限的挑戰,其艱難程度絕不亞于二萬五千里長征!
可是再大的困難也沒有嚇倒這位堅強的女人。她拉起一根棍,背上背著我小姑,手里拉著我大姑,告別寡婦老媽,說:“走,天無絕人之路,能走多少算多少,走到哪兒算哪兒”!
就這樣,奶奶帶著兩個女兒上了路。
六月的日頭臘月的風。六月的毛烏素大漠,氣溫常常在三十幾度,天熱得像桑拿一般,身上每個毛孔都在滲汗。奶奶喘著粗氣,心臟在驟烈搏動,有一種隨時昏暈過去的感覺。背上的孩子像鐵搭一般沉重,而她的軀體,感覺卻像浮塵一樣隨時都可能飄浮起來。
在這荒山野嶺,無處尋覓吃的東西。走時,家里帶的干糧已所剩無幾,如果再找不到吃的東西就可能葬身荒野之中。無奈,她只好硬著頭皮,碰到人家就低牙下口,到人家家里要一口飯吃,其狼狽成度如同流落街頭失魂落魄的乞丐。
一次,她走入一戶人家,突然竄出一條大黃狗,說時遲那時快,噌一口就將奶奶的那條爛褲子撕開了一個豁口。好在手里攥著一根拐杖,沒受大傷。后來奶奶養過牛,養過驢,養過豬,養過貓……唯獨不養狗,她說:“狗眼看人低,不養?!?/p>
一路走來,最苦的還是兩個孩子,那時候小姑還不滿三周,由于長途跋涉,吃不上睡不著,著急上火,孩子餓得哇哇大哭,奶奶把孩子抱在懷里,把父親吃的那個干癟的奶頭,添到孩子的嘴里,孩子吮吸幾口就吐出來不停地哭,走到誰家,她趕快和人家要一口吃的給孩子吃,她常常感嘆道:“這輩子我也領不完人家的情,如果不是這些好心人,我們娘三個早就喂狼了。”
漫漫“西口”路,本來就荒僻,一個女人出沒于其間的曠野,真像游蕩的孤魂。她極其渴望一種溫暖,渴望一種柔情,哪怕能有個人陪自己說說話,給自己一點安慰和體貼,也是最大的幸福。然而一路走來陪伴她的除了孤獨,還是孤獨。
當她快到蒙政會(后來改名新街)時,一條大河攔在她的面前,一看河水猛漲,她試了試有齊腰深。
她翹首以盼,盼望能出現個人,幫她渡過河。然而她苦苦等了半天,連個鬼魂靈兒也沒看見。無奈之下,她把姑姑拉起來鋌而走險,走到河中心,一個大浪過來,姑姑馬趴一跤,奶奶手疾眼快一把把孩子拉起來,好在嗆了兩口水并無大礙,母子三人繼續摸著石頭過河。
時間在飛速地滑過,路卻走得越來越慢,越來越吃力。最后的幾十里山路簡直成了她不可逾越的雄關險隘。山路崎嶇,攀登相當吃力。奶奶看見那個陡坡腿就發抖,她實在趴不上去,趴上去又下不來。于是她想了一個辦法,兩只手著地,就像一只猴子,四個蹄蹄一點點往上挪,遇著下坡就屁股著地也是一點一點往下溜。
這些困難都好克服,最大的障礙還是她的那雙腳,腳疼得她實在無法忍受,晚上住到人家,兩只腳就像針扎、調膿一樣,“轟、轟、轟”疼得一晚上睡不成覺。但在別人面前她又不敢把裹腳布解開,疼死也得強忍著。
有天早晨起來,一看裹腳布上一灘血跡,她才知道自己的腳早就起泡潰爛了,就這樣她也沒敢歇一天,而且也沒個歇處,拄著那根拐杖,拖著一雙爛腳繼續走,她堅定一個信念,走一里少一里,挪一步少一步。
當穿越毛烏素大漠走入陜北黃土高原,她覺得踏上故鄉的土地,就不會走投無路。故鄉的一切都讓她感到親切和踏實,內心不由泛起一縷希望的光芒。在這個創造了她生命的地方,會包容她的一切不幸與苦難。她覺得即使生命消失了,能和故鄉的土地溶為一體,也是她的一個夙愿。
就這樣母子老小三個女人,一路乞討一路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終于回到陜北神木自己那個土窯洞。
當她踏入自己那個爛窯洞,感到渾身上下再也沒有一點力氣了,身體癱軟得像一攤爛泥,吸一口氣都覺得特別艱難,她以為自己患了什么病。
其實,后來才知道,如果一個人三天不吃飯一直在毛烏素那個大漠里背沙蒿,誰都可能得這種病。這是超負荷的長途跋涉,身體透支所導致的自然結果。
這段悲壯的具有史詩般的旅程,就像爺爺“捉牛犋”的那張犁,犁開了毛烏素這片大漠一波接一波的無始無終的沙浪;犁開了黃土高原這片大山一峰接一峰的無窮無盡的山巒;犁開了人生這一代接一代的無邊無際的苦難!
寫到此處,我早已情不能以,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悲傷的情緒立刻籠罩了整個房間,淚水奪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視線,以致看不清鍵盤上的二十六個字母,半天打不出一個字來!
我仿佛看到眼前是奶奶舉步維艱、艱難跋涉的一幅幅畫面,凄慘得令人發抖!
我仿佛看到眼前是奶奶沿路乞討、可憐兮兮失魂落魄的形象,可憐得令人窒息!
眼前就像打開了一壇陳年的二鍋頭,喝一口,就像喝進一堆火,在瞬間燃著了胸膛,堵得我連氣都上不來!
我知道“走西口”就是一首通體透明的悲壯的史詩,如一輪圓月,用自己清冷冷的光芒映照著心上牽腸掛肚的那個人,遠在毛烏素大漠那頭,兒子那雙可憐兮兮的眼睛,讓奶奶心如凈水、通體澄澈。
這是奶奶這段悲壯旅程的唯一動力和信念,也是奶奶求生的唯一召喚和希望,不管面前的道路多么坎坷,多么遙遠,充滿希望和活力的愉悅總是向她飛奔而來,仿佛陜北那個山山峁峁、溝溝壑壑就會變得觸手可及。
下篇預告:
【在陜北神木老家住了一年多,爺爺奶奶準備再此返回巴嘎淖爾灘。然而掌柜何家不同意,爺爺奶奶執意不肯,為此,何家制造了一起《搶親風波》,敬請繼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