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文/劉潤美(山東高唐)
(一)苦難的童年
我的母親生于1955年的大年初一。聽老人說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可是母親的一生卻充滿苦難、坎坷與起伏。
我無法理解母親那一輩人,擁有著怎樣的靈魂和堅毅,才能在一次次的打擊之下,始終保持著樂觀、自信、隨遇而安和有點陽光就燦爛的精神。
就像“仙人掌”抑或“不死的魚”即使被干渴很久,但凡遇到一丁點雨水就會立刻蘇醒過來,給世界一份驚艷!
母親出生時恰逢建國之初,整個中國幾乎都處于半饑餓狀態。能吃飽亦是奢望。
三年自然災害開始時,我的母親只有6歲,家里還有一個弟弟,當時3歲。
沒有吃的糧食就連樹皮,剛出的草芽、野菜也被挖的一干二凈。不得已,我的姥姥只好領著母親,抱著舅舅,背井離鄉去外地討飯。穿著衣不遮體,由于缺乏營養,母親長得又矮又瘦,瞪著大大的眼睛,臉上臟兮兮的,肋骨被一層薄薄的皮膚包裹著,一根根清晰可見。肚子漲的老大,上面一道道青筋暴露,仿佛能看到根根血管里的血在流動。只要稍稍一碰就會把肚子上的皮捅破,隨時都可能流出血來......
然而即使這樣還要每日走走停停,只要看到誰家屋頂上有煙冒出來就趕緊上前去討飯。
聽母親說,有時討上十幾家,可能才會有好心人給口熱湯,母親這時就會跪下來給人磕響頭。
有一次,一敲門突然竄出一條大狗,汪汪的叫著,竟然用兩只毛茸茸的大爪子扶著我的母親站起來,狗的頭居然比我媽還高。嚇得母親放聲大哭。待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直到院子里的人聽見了才喝退了大狗!
現在想起那段不堪的往事,母親依舊渾身戰栗,淚水止不住的流,仿佛就像電影一樣一幕幕的鮮活的展現在眼前。每到這時我們姐妹幾個就趕忙岔開話題。
當然偶爾會有人給上一塊干糧,母親會如獲至寶的趕緊揣著懷里,餓得搖搖晃晃的往回走,因為還有餓得實在走不動的姥姥抱著舅舅在等著。
就這樣姥姥帶著兩個孩子一路走,一路停的在外漂泊三年。終于有一天,姥姥身體實在熬不住病倒了,兩個孩子趴在姥姥身上只會哭。不知哭了多久,可能是娘三凄慘的哭聲引來了路人。
其中有一個好心人說:“現在這年頭家家都不富裕,沒有人會收留你們娘三,這樣吧,我看這個姑娘也大了,就留在我們村跟著大隊上學習編靶吧?沒有工錢但好歹管碗飯吃,至于你就找個我們村里的人嫁了吧。帶著兩孩子還生著病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過,我還要問問有人肯答應嗎?唉!也是可憐人.....唉”!
那一年,姥姥還不到30歲,淚水止不住流了一夜。因為自己的命,也因為身邊的兩個可憐的孩子,實在是無路可走,在那樣的歲月里,我想姥姥但凡有一點出路也不會選擇嫁人吧?
年僅9歲的母親,被領到大隊里開始學習編靶,由于年齡小身材又矮,又是外鄉人,母親一度被人歧視,但母親卻毫不在意,而是默默下定決心一定要學會。于是她一刻也不敢偷懶,幾天后就學的有模有樣,編的靶子也越來越快,經常得到領導的夸獎。但她絲毫不敢放松,就像瀕臨淹死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手!
到了吃飯時間她總是偷偷的躲到一邊去,掰下一小塊干糧,塞進懷里,留給弟弟吃。
由于母親整天趴著身子在潮濕的地窖子里編靶,小小的身軀再也沒有長高,永遠的定格在了1.4米。
冬天里下雪了,別人都有御寒的棉衣,母親凍得瑟瑟發抖。有個大媽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把家里死去的婆婆的一件棉衣帶來,讓我媽穿上,雖不合身,但到底沒有凍死,就是胳膊長期暴露在外面,凍得化了膿,后來感染了成了貫穿傷,上面的膿液常常從底下留下來。以至于幾十年后,那塊肉就只剩下兩層皮,一下就能摸到骨頭。冬天還會癢癢作痛,也就是那幾年又冷又濕的環境,為母親后來的風濕病留下了病根!但好歹活下來了...也是萬幸呀!
漸漸的母親在隊里也能干些別的活了,下班了,別人都休息,我媽就主動去幫廚做飯,燒火。廚娘看我媽可憐,也會偷偷的塞到我媽嘴里一兩口吃的。廚娘總也囑咐我媽,跟她認真學習做菜,雖然不是太精細的菜,就幾樣家常的飯菜,但對于后來我母親獨立的生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就這樣過了四年不挨餓的日子。
(二)返回老家
一直到我媽13歲那年,高唐老家人,不知如何打聽到我姥姥還活著的消息。找到了姥姥一家,經過大人們的商量,我姥姥留在了當地,而我的母親被帶回老家。
家里餓死了母親的奶奶,還有幾個母親的小叔。所幸的是母親的幾個大爺和幾個大爺家的哥哥還活著,總算有家了。房子不好,是用泥坯和稻草筑成的,但我媽很高興,總算有個安穩的家了,再也不用到處亂跑,看人臉色過日子了。
母親放下行李,把小屋收拾的干干凈凈。立刻就去幫大姥娘做飯。第二天,看見幾個哥哥都去地里干活掙工分,于是跟著大姥娘一塊去。在田里,一張嘴卻是外地話,引得哄堂大笑。從此后母親便不在人前說話,只躲在一邊,悄悄學著別人的話。漸漸的也強迫自己學會了本地方言。
農閑時,聽到幾個哥哥商量著晚上去挖藕。挖藕是個力氣活,又冷又受罪。因為是大隊上集體種的,白天,隊上的成年勞動力,把大塊的藕都挖干凈了,剩下的是又深又小的。那是十二月份,寒冬臘月,又是晚上還沒有照明,人需要脫掉衣服潛進冰水里,從爛泥中使勁揪出一段段的藕節,然后扔到岸上,再把泥一塊塊用手扣掉,必須盡快扣掉泥,否則就會凍上,沒有人會要了。幾個哥哥下水摸藕,我的母親就負責摳泥巴。常常是手都被凍得麻木了,甚至凍在了一起。必須一邊摳一邊搓手,否則手就不能動彈了。一直挖到快天明了,幾個哥哥筋疲力盡回去睡覺了,我媽必須打掃干凈,把藕裝好,拖回家了藏起來。等到有大集時,就趁夜色背到集上去賣,回來換點粗糧,大娘摻點野菜勉強夠一家人吃。
夜里母親睡得正香,聽見大爺在窗外輕輕的拍窗戶,起來了孩子,我們去賣藕,再晚了就來不及了。于是母親一激靈從床上跳下來,然后爬到床底拖出兩半袋子藕,爺倆一人一袋趕緊背在身上,趁著月色一步步走著到幾十里外的集市上去賣。那時母親十三歲,我的大姥爺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可能還有血栓,因為他走路總是墊著腳尖,腳跟放不下,一瘸一拐的走,還要背著幾十斤的藕。開始母親還能跟的上,漸漸的就走不動了,大老爺就在前面小聲的喊,孩子快到了,大爺歇會等等你。母親喘口氣就再追,剛要追上,姥爺有出發了,孩子就快到了,等賣了藕給你買個饃饃吃。于是,母親滿腦子就想著香甜的饃饃了,腳步也快了起來,就這樣走走停停,終于在太陽露出笑臉時,爺倆趕到了集市上。
那時的集市遠不像現在,說是集市,其實就是三五個人一撮撮的湊在一起。手里有的跨個竹籃,有的背個竹筐。里面或放著幾個雞蛋或放著幾根黃瓜、幾個茄子。有的放幾個小蘋果。至于賣饃饃的更是稀罕,用幾張褐色的草紙包裹了一層又一層,揣在懷里,逢人就問:“饃饃嗎?熱的!”但凡有人要,兩人就會像做賊一樣躲到角落里,一層層打開紙,小心的拿出來,雪白雪白的饅頭,高高尖尖的,頂上還有一個紅點。像極了珍貴的藝術品。大姥爺是從來舍不得咬一口的,每每喚來我母親。孩子快吃。母親急忙在衣服上搓搓手接過來,大爺你吃,大姥爺象征性的咬上一口,真好吃。然后幸福的看著我媽三口兩口吞下去。于是接下來的幾天里,母親嘴里總是香甜的饃饃味。又會期待著下一次來賣藕。仿佛幾天的勞累都在那一刻融化了,心中美滋滋的,竟然會在回來的路上小聲哼起來歌。
有一次,在集市上母親看見有人賣靶,價格還很好。回來路上,母親說:“我會編靶,我們編靶來賣吧”。“真的嗎?孩子”。“是的,我會,我教幾個哥哥編靶吧。這樣就不用冬天的晚上挖藕了”。母親的眼神里充滿了堅定,回家試試。于是,每年冬天農閑時,幾個哥哥就到處割蘆葦-編靶-賣靶。居然收入比挖藕掙得多,也能吃飽了,甚至有時大佬爺還會買點剔骨肉改善生活。
晚上,大隊組織了掃盲班,母親也有時間參加了,雖然僅僅學了幾個月,母親竟然會歪歪扭扭的寫幾個字,會結結巴巴的讀一些小文章了。一有空,母親就隨意的找來樹枝或石子在地上亂畫著學過的字。覺得自己已經很幸福了。因為在母親看來,讀書寫字是人上人才會有的特權。自己居然也會了,這是多么大的鼓舞呀!
有一次,母親居然還買了一塊紗巾。這也是母親在出生后,買的第一件像樣的物品,那時已是奢侈品了。蒙在頭上別人竟也投來羨慕的目光。我想母親當時一定是揚眉吐氣的,是呀!靠自己的勞動辛苦賺來的成果才是真實的幸福吧!就這樣在娘家度過了五年光陰,此時的母親已經十八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