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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曾祖父親兄弟三人,我的曾祖父行三,按故鄉(xiāng)的稱呼叫老爺爺。他們老兄弟分別有一處宅子,這三處宅子連在一起,共有五棵大棗樹。這幾棵大棗樹曾給我的童年生活帶來美好的記憶。時光過去六十年,這些記憶仍是那么清晰,每當(dāng)夢中或者獨(dú)處,昔日的情景就在眼前浮現(xiàn)。
? ? ? 大老爺爺早年去世,我沒有見過,大老奶奶卻一直陪我長到八歲,他們膝下無子,只有一女,也中年早亡,我的祖父過繼于他們,因此,祖父與父母與大老奶奶共同居住在一處宅院里,算是長支。我家的這個宅院中有一棵合抱在一起的大棗樹,它盤根錯節(jié),兩支樹身從樹根開始,相擁相抱,直達(dá)巨大的樹冠,小時曾問老奶奶,這棵棗樹長了有多少年啦?老奶笑答,我嫁到你們家時就這么大,六、七十年了還是這么大!不知是誰種下的,只聽上輩人傳說,明朝永樂三年從山西洪洞移民到館陶,定居到城北五里的一個地方,因?yàn)橐泼袷菃淌蟽尚值埽毖苌ⅲ闪艘粋€大家族,村莊便命名喬馬固,不知哪一年,從這個村又有兩兄弟移居到御河邊上的南館陶鎮(zhèn),是他們栽下這棵棗樹,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戰(zhàn)亂,也經(jīng)歷了和平時光,他們兄弟不離不棄,風(fēng)雨同舟,那兩棵幼樹從小就相擁相抱,后人把它們纏在一起,從此它們就永不分離了。
? ? ? 老奶奶非常慈祥,她坐一個麥秸草墩,我坐一個麥秸草墩,聽她講遙遠(yuǎn)年代的故事,常讓幼年的我遐思飛揚(yáng),令人神往。一位年逾八旬的曾祖母,一個幾歲的幼童,在蓊郁成陰的老棗樹下,一老一小,相映成趣。老奶奶繪聲繪色,小重孫問個不已,那時我覺得,老奶奶懂得真多,問什么什么知道,有這么一位老奶奶真好!娘告訴我,老奶奶娘家就在城邊的安靜村,是個小康人家,所以她的飲食起居挺講究,是位又慈愛又整潔的"老媽媽"。老奶奶愛整潔,衣服洗后將近晾干,她總是在大棗樹下的捶布石上一棒槌一棒槌地捶平整,再抖開晾好,連扎褲腳的綁腿帶都反復(fù)捶得規(guī)規(guī)矩矩。老奶奶刷牙用的是粉色的牙粉,她刷牙時,就在大棗樹下,牙粉用完后金光閃閃的圓形粉盒,是我童年最好的玩具。老奶奶中年喪夫,膝下無子,對我這個小重孫鐘愛有加,1950年我的問世,給她老人家?guī)頍o窮的歡樂。
? ? ? 我的生日是農(nóng)歷十月十二,已是冬季,聽娘說,她老人家興奮得一夜未眠,比我親老爺爺、老奶奶都高興。給我取名字時,我的親老爺爺給我取的名字叫"銀虎",而我的爺爺認(rèn)為名字太俗,爺爺翻遍了四書五經(jīng),給我取名叫延賓,他們父子倆爭執(zhí)不休,最后還是爺爺取的名字占了上風(fēng)。老奶奶聽我取名叫延賓,又是一夜未眠,在土炕上擁被而坐,口中"延賓、延賓"念念有詞,說完一遍就笑聲不已。娘說,你老奶奶就像癡迷了一樣,一直念叨著你的名字,笑聲朗朗,大棗樹下,她居住的東房,一夜都迴蕩著老人家的歡聲笑語,可見她的舐犢深情。
? ? ? 小孩兒饞嘴,我也不例外。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我雖生在縣城,也摸不著多少好吃的東西,每次到老奶奶屋里,她總是摘下掛在房梁上的柳條小筐,顫顫微微地捧出一捧紅棗讓我吃。院子里的大棗樹,棗子的名字叫"團(tuán)棗",這種紅棗又大又圓,故鄉(xiāng)的親人就根據(jù)棗子的外形而命名。老奶奶捧給我的大紅棗,就是這棵"兄弟樹"上長的。
? ? 清明時節(jié),桃紅柳綠,幾乎所有的樹木都長出綠葉,棗樹才剛剛發(fā)芽,一陣陣暖暖的南風(fēng)吹來,吹皺了一池池春水,御河中濕潤的水汽一波波走上廣袤的原野,這才把棗樹喚醒。到了麥?zhǔn)占竟?jié),老宅中的這棵棗樹與千萬棵棗樹一起綻開小小的花蕾,無數(shù)朵金黃的花朵爭芳吐艷,香氣馥郁,那濃濃的帶著甜味的花香沁人肺腑,籠罩鄉(xiāng)野。我到過江浙,游歷過湖廣,賞過南國的桂花,它在文人們筆下是那樣醉人,但我還是以為,故鄉(xiāng)的棗花更勝一籌。每當(dāng)老宅中的棗花盛開,便吸引來一群群蜜蜂,嗡嗡嚶嚶地在花叢間飛來飛去,釀造出棗花蜜。北方棗花盛開時,連南方的養(yǎng)蜂人都用子車馱來一箱箱蜜蜂前來采蜜呢!老奶奶珍藏了一罐棗花蜜,常常呼喚我:"小兒,我給你沏了一碗棗花蜜水,你快來喝!"這時,已近八月中秋,樹上的棗兒都已紅透,像一顆顆紅瑪垴,又像一個個紅鈴鐺,隨風(fēng)搖曳,望著滿樹的紅棗,喝著香甜的蜜水,從碗邊縫隙里看老奶奶笑彎了的雙眼,香味甜味一齊涌上心頭。
? ? 老二奶奶家的大院里有三棵棗樹,兩棵團(tuán)棗樹,一棵馬連棗樹。其中我最喜歡的一棵是馬連棗樹。它在農(nóng)歷七月,棗兒開始長紅,棗兒的外形長長的,前端又長了一個妞妞,很像天下母親的奶穗,因此孩童們又叫它"媽媽棗"。媽媽棗,又大又甜,尤其在雨后初霽,每顆棗兒上都掛著晶瑩的水珠,它半紅半綠,閃爍于碧綠的棗葉間,熬是好看,更讓人垂涎欲滴的是,它不同于團(tuán)棗,一旦咬于齒間,又穌又脆。
? ? 二老奶奶耳聾眼花,外面沒有大動靜,她在屋子里是不知曉的,幼時頑皮,總是琢磨她的馬連棗,她的那棵棗樹,有三個大的枝條垂在奶奶的屋頂上,棗兒紅時,偷偷蹬著奶奶的木梯上房,盡情地摘取馬連棗,有時嫌一顆一顆地摘速度太慢,索性抓住樹枝用力搖晃,棗子便哺噠哺噠地落在屋頂,掉到老奶奶院子的土地上,聽到這大動靜,她柱著拐杖,邁動一雙小腳走出屋外,我卻一溜煙沒了蹤影。老奶奶看著滿地的棗葉與棗子,氣得柱著拐棍直跳腳,嘴里還大喊:"誰家的孩子,遭踏棗樹!"我的奶奶聞聽,知道準(zhǔn)是我干的壞事,連忙隔墻向她賠禮,她說:"二大娘,吵他、罵他,準(zhǔn)是您的重孫子!我卻躲在旮旯里一邊吃棗、一邊吃吃地偷看樂。
? ? ? 這位二老奶奶,是二老爺爺?shù)倪z孀,膝下有一子兩女,她的兒子我的大爺爺中年逃荒到關(guān)外,亡故在東北,大爺爺只有一女,所以二老奶奶對我疼愛倍至,聽到這兒,也就只說了一句:"是小延賓哪?"不快已煙消云散。我的三位曾祖父,唯一見到的就是我的嫡親老爺爺,他在曾祖父中行三,還有我的嫡親老奶奶,幼時在故鄉(xiāng),他們陪伴我到八歲。
? ? ? 老爺爺與老奶奶住在我家老宅的北房,院中有一棵冬棗樹,大概也有幾百年歷史,這棵冬棗樹名叫"十月青",每年農(nóng)歷十月棗子還是綠色的,只有有了霜凍,棗子的顏色才由綠變紅,十分稀罕。小時不知所以然,棗子還青澀,我就三下五下爬上樹去摘棗吃,放到嘴里又艮又澀,于是扔于樹下,再摘一顆,仍是如此。老奶奶聽到樹枝晃動,走出門外,遠(yuǎn)遠(yuǎn)看見是我,她的嫡長重孫,搖搖頭說:"老鴰等不得椹子黑,老鴰等不得椹子黑!"話雖說得尖刻了點(diǎn)兒,她老人家內(nèi)心還是十分疼愛于我的,過了霜降,冬棗下了樹,她把大部分棗曬干,一部分精選出來的,滿滿裝上一甕,灑進(jìn)上好的白酒拌勻,封上甕口,再糊上黃泥,待到春節(jié)到來,就會送給我母親一小竹筐甏棗,還說:"小延賓愛吃,叫他多吃點(diǎn)。"年三十晚上,鞭炮燃起,紅燈高掛,在餃子的香味中,又增加了甏棗的香味,紅紅潤潤的,晶明透亮的,給年節(jié)添上一層喜慶的色彩。
? ? ? ? 而今60年過去,三位曾祖母早已作古,幾棵古老的棗樹依然亭亭如蓋,老奶奶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只是,我成了故鄉(xiāng)的游子,依然思念著老人,五棵大棗樹的身影,還時常在夢中。前年堂弟從故鄉(xiāng)來,帶來半布袋老宅的冬棗,睹物思人,見棗思鄉(xiāng),親情由然而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