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80年正月初一,北宋都城東京上空彤云密布,紛紛揚揚的雪花,被朔風卷入沉浸在濃郁節日氛圍中的京城。
時年44歲,因“烏臺詩案”被捕入獄達一百零三天的蘇軾,遍體鱗傷地走出“烏臺”黑獄,在大兒子蘇邁的陪同下,于漫天風雪中離開京城,踏上被貶往黃州的路途。
二十三年前,蘇軾隨父進京應試,“天地的際遇”,他遇見了歐陽修,名列第二,進士及第,以才氣縱橫而名動京師。
從春風得意的科場奇才,到落寞失意的戴罪犯官,朝野風雨凋零,他不再是當年那個風華少年,眼中看到的,也不再是他青年時所見的“平和世界”。
當時的黃州天高地遠,一路走來,從光州翻越大別山,遙望煙籠青山,長江如練,梅花飄零,他無法預見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的命運。
他不知道,在那一片蕭索之地上,擺脫人世間所有浮躁與誘惑的他,在經受千錘百煉后,終將獲得終極的智慧,心如止水,悟徹天地。
初到黃州的蘇軾,一時沒有落腳處,定慧院的方丈把一間塵封已久的小房子借給他。
他在給李端叔的信中說: 自從被貶來到黃州后,基本和外界斷絕了往來,只能寄情于山水,與漁樵一起廝混,沒有人知道自己是誰。平生親友,沒有一人來信慰問,即使我寫信給他們,也收不到任何回信。
感知自己的生命猶如旋風中的羽毛,午夜夢醒之時,在凄涼壓抑與思無所歸的情緒中,他寫下了內心深處的幽獨: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在定慧院,每天都能聽見附近安國寺里傳來的晨鐘暮鼓。蘇軾走進安國寺,結識了寺里的方丈繼連和尚。
此后,每隔幾日他便去安國寺,除與繼連談禪、下棋外,還會念佛經、讀禪義,在困境中,生活慢慢變得有了趣味。
“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隨著禪宗隨緣自適人生態度的深入、老莊淡泊無為思想的復歸,身處逆境的蘇軾,內心日趨安寧沉靜。
由于蘇軾到黃州只是掛名,沒有實際收入。為了解決其生活上的困境,太守徐君猷把城內一塊荒地,交給蘇軾無償耕種。這是一片無名高地,因為位于城東,蘇軾便以“東坡”命名,自稱為“東坡居士”。
公元1081年,蘇東坡開始了自己的農耕生涯,他脫下文人的長袍,穿上農夫的短褂,買來了牛、鐮刀、鋤頭等。在這塊布滿荊棘瓦礫的荒地上,燒掉枯草,開荒播種。
很多時候,他會在田間地頭、山野集市,追著農夫、商販等談天說笑。
日暮時分,勞作歸來,過城門時守城的士卒都知道這位老農是一位大文人,但不知為何淪落至此。有時大家會調侃他幾句,他總是神情自若,笑而不語。
林語堂說:“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物,是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他的一生是載歌載舞,深得其樂,憂患來臨,一笑置之。”
他追求的不是超然物外,而是用窮達融通的從容風度對待生活的困窘,努力營造一種氛圍,給自己一點幽默感、一個微笑,用人間的溫暖,排解心中的苦悶,享受大自然豐厚的賜予和每一個日子帶來的快樂。
北宋時的上流階層只吃牛羊肉,不屑于吃豬肉,黃州時的蘇東坡窮的叮當響,想解饞,只能吃“賤如泥”的豬肉,他經過反復實驗,不僅發明了“東坡肉”,還將經驗寫入《豬肉頌》中。
有一次蘇東坡和朋友半夜跑到“東坡”喝酒,沒有下酒菜,他便“忽悠”一位小青年將自家的病牛宰了,烤著牛肉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時于半夜翻墻爬入城門。
還有一次,他頭上頂著一個大西瓜在田地里邊走邊唱,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對他說:“你過去是朝廷的大官,現在想來,是不是像一場春夢?”
此后蘇東坡就稱這位老太婆“春夢婆”。
在黃州,他把自己變為一個農夫,努力融入當地人的生活,去探索書寫自己的新方式。
中國古代的文人士大夫階層講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蘇東坡說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把士人的兩種處世態度用一種價值尺度予以整合,以寬廣的審美眼光去接納大千世界,所以凡物皆有可觀,一步步擺脫內心的困惑。
這時的蘇東坡,漸漸遠離憂傷憤懣,變得更加寬容和溫暖,那是一種能夠笑納一切的達觀。
由于城外的“東坡”屬于官地,期間他聽從朋友的建議,前往沙湖購買屬于自己的土地。走到半道上,突然到來的暴雨從天而降,身邊的人都倉皇奔逃。
面對大自然瞬間的變幻,他泰然處之,吟詠自若地行走在雨中。不一會雨過天晴,在急劇變化的陰晴里,他若有所思,回來后寫出了流傳千古的《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世間的風雨滄桑、自然的萬千變化,人生的沉浮、情感的憂樂,都被收納進蘇東坡的生命里。
他用超然的內心表達出外物不足縈懷的人生態度,在困窘的谷底,獲得了重生。
至此,他脫胎換骨,自我突圍成功,醒醉全無、無憂無喜,回歸于清純和空靈,疏狂浪漫、傾蕩磊落如天風海雨。
當蘇東坡用自己豐盈的生命忘情地投入黃州這片博大遼闊的土地時,演繹出了文學和藝術史上最完美的歷史傳奇。
公元1082年,七月十六的仲夏之夜,清風在江面上緩緩吹來,水面平靜無波,月光如水,蘇軾與幾位好友駕一頁扁舟,至赤壁之下飲酒賞月。
天地之間一片寧靜,人世間所有的喧囂都退場了,只剩下了月光水色,還有那臨江的赤壁。
那一晚,他自己的身影,還有那一葉扁舟,都顯得那么渺小,面對清風明月,置身于天光水色之間,蘇東坡揮毫寫下了《前赤壁賦》。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 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 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他的空靈曠達,在深度和廣度上都已抵達生命的極限。他的聲音越過蒼茫萬頃的江面,縈繞千載,余音不絕。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此一瞬已是永恒。
九月的一個深秋之夜,蘇東坡和朋友在東坡雪堂開懷暢飲,醉后返歸臨皋住所,沒想家僮已然入睡,敲門半天不應。他獨自來到江邊,聽著江濤洶涌,不禁思潮起伏,吟出了《臨江仙·夜歸臨皋》: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
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蘇東坡一直很佩服陶潛,曾寫過一首詩,說陶潛是他的前身。
也許他一直渴望有那么一刻能夠“江海寄余生”,但他很容易接受達觀的處世態度,真正能解脫他的,還是當下的生活。
十月十五他和朋友重游赤壁,又寫下了《后赤壁賦》。同年創作的還有《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的《寒食帖》。
在藝術形式的表達上,他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又說:“天真爛漫是吾師。”
經歷了命運的跌宕起伏,他的詞作及書法皆超越時空與疆界,隨心而動,隨意而行,達至自然界的生命韻律,進入了自由天真的境界。
公元1084年三月初,朝廷來了旨意,把蘇東坡的謫居地由黃州調到汝州。
“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
仿佛宿命一般,十三年前他對自己一身沉浮、漂泊無定的感慨,又一次印證在了他自己身上。
臨行前,在鄰人和朋友為他送行的宴席上,蘇東坡寫下了《滿庭芳·歸去來兮》: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從初到黃州時的悲憤,到即將離去時的灑脫,是蘇東坡與黃州彼此容納,相互成全的過程。
對蘇東坡來說,黃州是他證悟涅槃、浴火重生的凈土;對黃州而言,蘇東坡不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天地過客。
人生的進退,往往蘊藉著不同的變數。
蘇東坡從成名時的萬眾矚目,到被命運奪走一切之后的山窮水盡,經歷大起大落之后,于徹底的困窘之中,創作出載入史冊的作品,將他畢生的坎坷與智慧傳授給了后人,成為無數后來者前進的向導。
在這個角度而言,他足以雄視千年,為宋朝代言。
這,或許是命運另一種方式的補償。
文章來源:讀者
作者:鄭榮,筆名南山二哥,文筆真實細膩,感情個性。喜歡讀書、看電影,也喜歡運動,但依然是個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