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黃昏的十字路口,大廈的暗影沉沉地壓在你的身上,你仿佛乘坐在一只失去槳的小舟上,有一絲恍惚。
很多年了,這里早不是原來的樣子。
你猶記得那個冬日晴光,行過一座步行橋便是片軟軟的草地,一側的八角亭里有個老人在唱昆曲,咿咿呀呀,咿咿呀呀,時光也變得慢了。
你便是站在那里等待顧生。
終于,顧生穿著那件青藍色的羽絨服出現在你的視野,很遠,但你已經一眼將他識出。人世間那么多浮沉變幻,但只要那一抹青藍出現,你都能夠迅速地捕捉到,這就像是一個隱秘的習慣,無論越過多少時光,當你的眼角瞥見這樣的顏色,都會不由自主地沉寂一瞬。
那是你們的第一次約會,羞澀在你們之間筑了一堵墻,你們甚至連手都不敢牽一下,偶爾的觸碰帶起悸動,你的臉紅紅的,不知是因為心動還是那日的和暖陽光。
你們終是沒有攜手走到雙肩落滿銀色月華。你在最好的時光遇見他,眼里都是星辰,但你們還是錯過了,緣分稀薄如斯。
在這之后的許多年,關于顧生的記憶碎片都會時不時閃現,以藍色輕盈的霧色開頭,以混沌凝滯的灰塵結束。
你小心地撿拾掉記憶中那些沉重、痛苦、暗啞的砂礫,只留下陽春白雪的片斷,這些片斷在后來成為了你頹唐晦澀的余生中唯一一抹亮色。
01
離別的色彩總是很淡很淡,像公車到站又離站,除了你自己,沒有人會留意。
后來,顧生去了北方,而你選擇去往南方,思念如蠶絲,越遠越細弱,可能在某個尋常早晨,它便輕輕地斷了,而當你發現時,它早已不知所蹤。
你與他斷了聯系,不再不分晨昏地想他,你只是仍然會對人群中或深或淺的青藍色注目,會對與他相像的男子溫柔以待。
你內心平靜,覺得此生再不會有愛的漣漪泛起,不過是寂寞,寂寞不會死,愛才會。
林墨的出現仿佛是個意外,讓你措手不及。他身量細高,有一張蒼白的臉,喜歡一切最時髦的東西,從他的身上看不到顧生的半點影子。
你應該在大樓的電梯里見過他,但你從來不記得他,甚至連眼熟都算不上。直到有一天,你的手機上收到一條好友請求。
“嗨!我是林墨,是你們樓上公司的。”這是他和你說的第一句話。
彼時的你正忙于項目開題,絞盡腦汁地做好所有預案應對甲方的苛刻要求,你根本沒有留意到人海中冒出一個身影,正努力地想要和你打招呼。
你照例加班到很晚,疲憊至極的你靠在電梯角落,有個聲音從另一個角落響起:“你怎么還沒通過我的好友申請?”
你嚇了一跳,轉頭看去是一張陌生的臉,你這才想起好像是錯過了什么信息:“是你加的我?我們……認識么?”
你的神情和語氣處處透出拒人千里的涼意。
“我認識你。”林墨保持著笑容,你甚至在那笑容里看到一絲天真,這份天真讓你有一絲恍惚的錯覺,以為自己又夢見多年前的冬日晴光,和青石小巷的少年時分。
“我經常在樓里看見你,電梯,大堂,或者一樓的咖啡廳……”
“你有什么事么?”你有些不耐地打斷他。
“樓下展廳里有一幅水粉畫是你畫的吧?”林墨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很喜歡,所以打聽了你的聯系方式,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冒失。”
你恍然,那不過是公司舉辦的一次內部書畫展,你曾經學過一段時間繪畫,便從過往的作品里挑了一幅送過去。
“八角亭里唱戲的老人畫得很生動,不過為什么整體的色調是青藍色的?”
“因為我喜歡這個顏色吧。”電梯恰巧到達一樓,“叮”的一聲,好似你們對話的句點,你不愿停留,禮貌地和他說再見。
他在你的身后喊:“記得加好友啊!”
你隨手點了個同意,不過是旅途中多一個過客,擦肩之后各奔東西。
你再次見到林墨是在樓下的咖啡廳,夕陽的溫黃色正映在落地窗上,預示著一天的喧囂即將落幕。
他突然出現在你面前,還是那樣晴朗的笑:“這個點還喝咖啡,不怕晚上失眠么?”
你的語氣中有點無奈:“要加班,還可能通宵,沒有咖啡頂著不行。”
事實上,盡管喝了咖啡,你還是困頓得不行,報表上的數據仿佛長了腿腳,望著望著便自己動起來,肆無忌憚地在屏幕上跳躍,游走。你揉了揉太陽穴,無奈地準備閉上雙眼。
有一條信息卻跳了出來:“看門口。”
玻璃門外,拎著塑料袋的林墨在微笑著沖你揮手。
你走過去,剛打開門,他便不由分說地把手里的袋子往你懷里一塞:“估摸著你這會兒該餓了,給你帶了份夜宵。”
你想說你不吃夜宵,他卻急匆匆掉頭走了開去:“一定要吃啊,一定!”
你有些哭笑不得,卻沒有半點反感,夜宵的香味撲入鼻中,你覺得自己真的有點兒餓。你剛剛掰開一次性筷子,打算大快朵頤時,林墨就發來一條消息:“筷子掰開后要互相摩擦一下,否則會有木刺。”
你愣了愣,隨即有些欣然,你發現,他是個細心且貼心的男子。吃完夜宵后,你的疲累也一掃而光,你不知道這是因為食物的神奇,還是因為其他什么。
你很快發現,林墨是個得寸進尺的人。自從送了第一次夜宵,隨后便咖啡、奶茶、巧克力、伊面,換著花樣地送你。
你拒絕,但你的拒絕對他沒有用,他仿佛沒有聽見一般,仍然不時送你各種禮物。
你假裝生氣,告訴他你不喜歡這些。
他歪著腦袋,還是那樣的天真笑容:“怎么會?女孩子都喜歡的。”
終于在又一次林墨給你送伊面的時候,你很認真地拒絕了他。
“你嘗嘗,是我自己下的,不是外賣。”他說。
“可是我不愛吃伊面。”你說,“我也不喜歡奶茶薯片和巧克力,你覺得女孩子會喜歡的那些東西其實我都不喜歡。”
你一口氣說完,然后出現短暫靜默,他低著頭,半晌才帶著委屈重新發聲:“其實,你不用這樣拒人于千里的。”
你不知該怎樣回應他,顧生的離開讓你不自覺地抗拒任何靠近,所以你張了張嘴,仍然歸于沉默。
林墨離開的時候背影看上去十分落寞,你望著他消失在走廊盡頭,夜色那樣重,星光冷然。
后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沒有來找你,偶爾大樓里見到,他也只是遠遠地望著你,有時附上一個微笑,有時不。
你變得更加忙碌,在各個項目中連軸轉,每天三杯黑咖啡,沒有時間顧及任何小插曲。你想,林墨于你,也不過是一個小插曲,盡管曲調活潑清新,但,那仍然只是個小插曲。
白日里忙完流程設計,晚上又被上司阿南拉去和合作方應酬,酒桌上你倆前仆后繼,破釜沉舟,終于簽下了合同書。你撐著最后一絲意識將阿南送回家后,終于覺得渾身脫力,無法支撐。
你坐在路邊,望著連綿夜色,悲傷在醉意的驅使下突然迸發,你的淚一旦決堤,便一發不可收拾。在這樣的時刻,平日里覆于外表的硬殼都變得脆弱無比,你是多么希望有一只手伸向你,如同溺水的人看見希望。
林墨便是這樣的一只手。
你就這么被他從大街上撿到了,他背著你走很長的路,星光落了滿身。
你在醫院掛完水悠悠醒轉時,天已經快亮了,睜開眼你看到他坐在對面的扶椅上,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你突然想撫一撫他的發,手伸到半途,他醒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感覺好點兒沒?”
你坐起身,昏沉沉地也笑了一下:“又要麻煩你……”
他在晨光中送你回家,你們在樓下分別,不知為何,你們越走越慢,第一次覺得路這樣短,短到連話都說不出整句,短到情緒都沒能調整到最體面合適。
他先駐了足,沒頭沒腦地說:“其實你喝多了和平時很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了?”
“唔……總之挺可愛。”
“我都干什么了……”你覺得臉有些發燒。
“其實也沒干什么,就是大聲唱歌了,很大聲的那種。”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還走調。”
你跺腳,佯怒:“不許取笑我,不許告訴別人!”
他便笑,明媚地笑,暖陽一般。
阿南給你放了一天假,并預付了一筆項目獎金,囑咐你吃好喝好,養好身體后再戰,后面還有無數個頗有前景的項目閃著金光在等你。
你無聲地掛上電話,昨夜的酒氣又升了起來,讓你忍不住趴在衛生間嘔吐起來。“生如遠舟,向死而生”,你的腦中突然閃現出這句話,有種無奈的悲涼愈發清晰,你獨自窩在屬于自己的一方角落,卻無法像往常那般慢慢平靜,因為有個名字總是跳脫出來,撥起你心頭的漣漪。
林墨。
對,是林墨。
你嚇了一跳。你怔怔地望著通訊軟件上他沉默的頭像,忍不住點進了他的空間。
這是你第一次進他的空間,你吃驚地發現空間里幾乎全都是關于你,第一次在咖啡館見到你,第一次和他說話,第一次接受他的奶茶……
你受涼了,出現在辦公桌上的姜茶原來是他放的。你隨意提起的那個限量版玩偶,其實是他在專賣店排了四個小時的隊才幫你買到的。
那些個錯身而過,那些個你從未在意過的錯身而過,都成為了他難以忘卻的記憶,落于紙上,翩翩地,舞動起來。
第二天你去上班,總是有意無意地會關注到林墨,大堂里,咖啡館,甚至大樓外的人行道,可是,當你不在意一個人的時候,他總是會出現你的視野,而當你在意的時候,他又仿佛失蹤一般。
你一整天都有些無精打采,當然,你并不認為這和林墨有什么關系,你只是覺得這是許多次低落中的一次而已。
低落的日子偏偏碰上大雨,到了下班時間仍然一陣緊似一陣,你剛撐起傘,林墨便從斜刺里沖了出來。
“能不能蹭個傘?”
“不順路。”你脫口而出。
“一小段而已,就在前面的地鐵站,這個時候可叫不到車。”
不等你反駁,他已經從你手中接過雨傘:“走吧,一起。”
你有些無奈,可腳步已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行至路口,不知哪里吹來一陣穿堂風,傘面也被吹得翻起,他猛地拉你入懷,將風阻在他的身后。
你的手手腳腳都僵住了,耳邊風聲雨聲混雜交織,你所有的理智在那一瞬都按下了空白鍵。你也伸出手去環抱他,回應他,雨水濺落地面,開出一朵朵晶瑩剔透的花。
02
連你自己都不相信,你就這樣和林墨走到了一起。你打電話給遠方的喬,她聽上去比你還要興奮。
“你終于決定忘記顧生了?”
“也許我早就該開始嘗試新的愛情?”
“當然。林墨對你多好,我聽你的描述都覺得好溫暖。”
“溫暖……這個形容真好,可能這就是我想要的那種普通的,柴米油鹽的幸福。”
“忘掉過去吧。”喬說,“脫下你硬硬的殼,擁抱新的生活。”
“總覺得自己在冒險。”
“相愛本來就是一場冒險,如果值得,就勇敢去吧。”
世界都那么小,更何況一座玻璃之城里的樓宇。你和林墨在一起的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飛到了每個角落。
你沒有想到阿南把你叫到他的辦公室是談林墨。
“聽說你倆在戀愛?”他問。
你迅速地點了頭,分屬不同公司,你覺得沒什么必要隱瞞。
阿南欲言又止般地朝椅背靠去,半晌道:“你來公司時間不長,對于林墨這個人可能不太了解。”
你望著他,沒有說話。
“林墨是本地人,一直就在樓上的公司做事,光公開的女友沒有五個也有三個了,加上那些曖昧的,不見光的,怎么也有七八個,這樣的一個人,值得你托付么?”阿南一臉嚴肅。
你還是沉默著,半晌答一句“知道了”,然后沉默地走了出去。
那個晚上你加了班,其實并沒有多少工作需要掃尾,但你就是不想回家。你望著電腦屏幕,閃著藍熒熒的冷光,靜謐、孤寂。你害怕這樣的感覺,像好不容易攀上崖的人又回頭望了一眼。
深夜,你回到家中,在打開家門的那個瞬間,你愣住了。
桌上擺滿了做好的飯菜,而林墨已經在你家的客廳沙發上睡著了。你靠近的時候驚動了他,他幾乎在睜開眼的同時就抱緊了你。
“剛才夢見你要離開,去很遠的地方。”他說,“你和我揮手告別,我難過得要死。”
你心一軟,撫著他的頭發說:“怎么會?我不就在這里?”
林墨仍是道:“以后也不離開。”
“不離開。”
“我們有很遠很遠的以后,所以過去是怎樣都不重要對么?我們只需要看以后。”
你怔了怔,那些原本沒有想好要不要問以及怎樣問出口的問題終于還是咽了回去。
他看你點頭,重新開心起來:“看,這些菜都是我做的,熱了幾遍了,就等你回來吃。”
你嚼著他做的菜,突然有了一種相濡以沫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你泛起淚意,內心柔軟,你只想不問前塵后事,只是在這樣安靜的夜里,安靜地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好。
如果說顧生是一個夢,那么林墨便是夢醒以后的清晨,陽光入簾,盡管來日未知,你卻愿意賭上一賭。
阿南最近扔了很多工作給你,天天加班不算,下班之后還要隨他出去應酬。
這一日客戶臨時有事取消了宴請,你開心極了,簡單收拾了下就去找林墨。你們已經有一周的時間沒有好好約會了,這兩天有一部電影聽說不錯,如果他不想看電影,城南新開的一家火鍋店也可以去嘗嘗,就算他不樂意出門也行,那就買好食材回家一起做,對了,存的那瓶紅酒也可以開了,你相信這一定會是個溫馨的夜晚。
你給林墨打電話,但是他沒有接,你索性跑去他的住處,打算給他一個驚喜。
林墨住在老城區,雨季的時候青石路面總是透著濕氣,巷子很深,影子很長。你在巷中穿來穿去,像總也走不完前路。
直到聽到前方拐角的嬉笑聲,你的腳步才頓了一頓。
是林墨的聲音。
還有,另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
你繞過月光之影,靜靜地站在距離他倆不遠處。
林墨的手掌正撫在女孩的發上,他們笑得很開心,那么合襯,而你反倒像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將夜的靜謐撕下一個角落。
你什么都沒說,掉頭便走。
林墨氣喘吁吁地追上你,只字不提剛才的事:“你不是晚上有應酬,怎么這么早?也不打個電話給我……”
“我打了,你太忙沒空接。”
林墨的面色有些許尷尬:“你別誤會,她是我們公司新來的,好多不懂的,我帶帶她。”
“都帶到家里來了?”
“你別這樣。”林墨看上去委屈極了,“我錯了,我不該沒有界限,下次不會了。”
你把頭別向別處,巷口似起了薄霧,帶著料峭的深夜的寒,一點點一層層地漫溢過來,令你想起淺海微藍的悲傷。
見你不說話,林墨便過來擁抱你:“原諒我,我是愛你的。”
你還是原諒了他。
你們度過了一段相安無事的日子,他依然對你呵護備至,你也盡可能凡事照顧他的感受,與所有平凡的愛情一般。你喜歡平凡,因為平凡缺乏尖刺和棱角,通常會更為長久。
在這份安寧里,你的工作也順風順水,成了同期進公司的員工中第一個升職的,同事起哄讓你請客,不等你回應,阿南走出了辦公室,沖著一屋子人說:“一定要請客,我來埋單,大家一個都不能缺席哦!”
那晚你喝的有點兒多,錯過了林墨的電話,待你稍稍清醒,方才發現有十幾個未接來電。
雨天濕滑,林墨出了車禍,好在只受了輕傷,并無大礙。你趕到醫院時,林墨已經處理好了全部傷口,陪在他身邊的是你上次在巷中見到的女孩。
女孩看見你有些拘謹,旋即站起身道:“既然林墨沒什么事了,我就先走了。”
你越過她匆匆走向林墨,歉意滿滿:“對不起對不起,我升職請客,喝多了,沒想到……”
“恭喜。”林墨打斷你,聲音沒有溫度。
你沒有介意,仔細地查看他的傷勢:“疼不疼?醫生怎么說?”
“沒事。”他將手一縮:“有薇薇安在,都處理好了。”
薇薇安……原來她叫薇薇安,明媚,柔軟,貼心,年輕女孩兒所有的好處她都有。半晌,你笑了一下,說:“挺好。”
經此一事,你與林墨之間似與此前有些不同,這些微妙的變化你與他都心知肚明,卻又心照不宣地不去觸碰。
你越來越忙,他也總是借口有許多事,你們像是在同一個屋檐下卻總是擦肩的情人,這么近,又那么遠。
你最近很少會主動約他,怕被他拒絕的那一剎那的失落。你也回去得越來越晚,打開燈,屋那樣大,那樣涼,你總是將被子拉過頭頂,沉入無邊黑暗,然后睜著眼捱到天亮。
第二天你剛昏昏沉沉地起床,便接到阿南的電話,讓你出一趟半個月長差,你猶豫了片刻,便應了。
也好,足夠梳理好你和林墨之間凌亂如麻的情緒。你給林墨留了言,獨自去了機場。半個月來,你白天忙于工作,晚上便去附近飲飲茶逛逛街,日子慢下來,心也靜了下來。有了距離,原本的混沌糾結凝滯都變得清透起來,淡淡地拂過心上,喚起蒙塵的柔軟憐惜。
你對林墨的思念滿溢,憶起他對你種種的好,你突然起了和他白首不相離的念頭,你想要嫁給他,一生一世。
這個念頭一起,你便抑制不住,你懷揣著從附近商場買來的戒指,提前踏上了歸程。
下了飛機,你便打車趕往林墨的住處。一路上輕風拂面,你一掃半個月前心頭的陰霾,一心一意地想著見他。
在距離林墨住處還有一個街口的時候,你見到了他。熙來攘往中,他與薇薇安在旁若無人地擁吻。
你靜靜地望著他們,仿佛跑錯了季節。
林墨在看見你的瞬間放開了薇薇安,你沒有等他追過來,轉身獨自跑開了。
不過是半個月,你以為的重建其實成了崩塌。大慟猝然而來的時候,你并不會哭泣,你看上去沉默而冷靜,然后沿著街道走很長很長的路,仿佛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路的盡頭。直到揚起藍色塵埃,直到往事歷歷破碎,你才感受到那些哽咽在喉的,無法釋放的悲戚。
那晚,你獨自飲了很多酒,當神智不再清明的時候,你的目光落在了果盤的水果刀上。你定定地望了它很久,然后拾起它向自己的手腕劃去……
林墨最終找了過來,他看見你的時候頓時傻了,你的手腕,衣襟,地板都滴落了鮮紅的血,像冬梅點點,隱有暗香,卻又帶著冰雪的凌厲,猛地刺痛了他的眼。
他跪在你面前,一邊哭一邊為你包扎傷口。你第一次看見他哭,因為他的哭,恍惚間你覺得他還是愛你的。
暴烈之后是一片荒蕪,你倆相對無言,不知過了多久,林墨方才開口:“是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么?不會再有下次了。”
“上次你也是這么說的。”
“這次是真的最后一次。”他過來握你的手,“真的。”
你望著窗外,悠悠道:“那我們結婚吧。”
他握著你的手松了松。
你抽回手:“我隨口說的,累了,我想睡會兒。”
一夜亂夢,夢里你見到面前升起藍色塵埃,冷森森的窒息之感。你盲了雙目一般拼命想要穿出這幕塵埃,卻又見到黑色的潮水傾瀉而下,覆于頭頂,你喊不出聲,也無力抗拒,掙扎之下你聞見鳥鳴之聲,瞬間醒了。
客廳有早餐的香氣,林墨看見你便招呼你過去:“睡醒了?過來吃點東西,我做的。”
你看見他手指上亮亮的戒,有短暫的愣怔。
“大小正好呢。”他晃了晃手,笑起來,“我看見你放在行李旁邊的,應該是送我的吧?”
你有些恍惚,仿佛昨晚的那一切都只是一個噩夢,直到你看到手腕上那觸目驚心的傷,心才又沉了一沉。
你們彼此都裝作若無其事,小心翼翼地說話做事,絕口不提昨日之傷。
你默默地嚼著面包,林墨的電話響了,他看了一眼便掐掉。
“怎么不接?”你抬起頭看他。
“公司打來的,可能是通知開會,我今天請了假陪你,不用理會。”
“沒有記錯的話,薇薇安和你一個公司吧?”
林墨的筷子一滯,旋即道:“真的是通知開會的……”
“那你為什么不接?”你突然不依不饒,一心等他解釋。
他強忍著,抓起電話撥了回去:“重要會議是吧?好,我去,馬上就去!”他應電話的時候很大聲,看著你一字一句地說完方才掛斷。
“相信了吧?”他恨恨地將電話收進口袋,恨恨地摔門而去。
林墨日日來見你,但你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你們枕于同一個榻上,夜夜以后背相對。你聽見他呼吸均勻地進入夢鄉,自己卻徹夜難眠。
你尚不知自己得了抑郁,且越來越重,你變得敏感多疑,低落傷感,且整夜整夜地難以入睡。白日里靠四五杯咖啡續命,夜里則要服用安定入睡,但你很快發現標準劑量的安定對你不起作用,你只得在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給自己加上一粒,或者兩粒。
今夜的林墨很沉默,在廚房刷盤子刷了很久,間或傳來打電話的聲音,低低的,模棱兩可的。
“好,明早機場見吧……對,不用給我帶早餐了……”他用腮幫子夾住手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你要出差?”你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后響起,他嚇了一跳,手中的盤子重新落入池中,叮當作響。
“你……怎么過來了?”他的眼神中有一些不自然。
“我過來看看有什么要幫忙的。”你幽幽地說,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他的臉。
“都快刷完了。”他轉回頭,不再與你對視。
“和誰去,幾個人?”你沒有終止對話的打算,不依不饒。
“三四個吧。”他低著頭,“還沒最后定。”
“有她么?”
“誰?”
“你知道我問的是誰。”
林墨沉默了一下,把手中的餐布往桌上一擲:“你不想讓我去的話我馬上就打電話請假!”
望著林墨發狠和崩潰,你的心中如死寂一般。他終于發泄累了,坐在客廳抽煙,一根接著一根,你走過去將半支煙從他的指間取下,然后放在唇間用力吸了一口,一股煙直沖入天靈蓋,你劇烈嗆咳起來。
林墨上來拍你的背:“你到底要怎樣?”
你還是淡淡的:“看你抽得那么專注,我就想看看到底這東西有多好。”
林墨不知怎樣接你的話,半晌才道:“我不抽了,你也早點兒睡。你睡眠不好,我今晚睡沙發不吵著你。”
你仍是睜著眼直到天明,你聽見他起身,洗漱,拖著箱子離開,當房門“哐”地關上時,你突然有種永訣的悲愴。
林墨出差的這幾天,每天都會有聯系,但大多都是你主動。問的沒什么新意,無非是“醒了么?吃了沒?在哪里?在干嘛?”他答的也沒新意,應付著“醒了,吃了,在會場,在工作”。你問他便答,你不問他也沉默。
如此過了幾日后,在某個黃昏時分,你剛走出公司大樓,便聽見有人在身后喊你。
你回頭看去,原來是認識的,林墨的同事,與你見過幾面。她小跑幾步追上你,將手中的一袋文件遞過來:“拜托拜托,明天林墨要去城南分部開會,結果他今天又沒來拿文件,幸好看到你了,就麻煩你帶給他吧。”
“林墨?”你狐疑,“他不是還在出差么?”
“前兩天就回了,這兩天沒來公司,在分部培訓。怎么……他沒告訴你?”
你揣著文件離開,仿佛全然不在意。在回家途中,你給林墨發信息:“哪天回?機票買了么?”
他回:“沒呢,最早后天,等確定再說。”
你沒有再回應,默默地將手機熄了屏。你從林墨同事的朋友圈找到線索,最終將他鎖定在城南的一處KTV。
當你深夜叩開包廂的門時,屋內的喧鬧將你淹沒,林墨,他的同事朋友,當然還有薇薇安。你的出現讓氣氛突然凝固,林墨臉上的震驚如同在你心上扎了一刀。
謊言,被猝不及防地刺破,血淋淋的呈現在面前。你望著林墨,林墨也望著你,終于,他惱羞成怒地向你走來,將你一把拉出了KTV。
天不知何時落了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雨聲夾雜著雷聲、風聲將沉淪在其中的凡俗之人緊緊包裹。
林墨渾身淋得濕透,暴躁地指著你問:“為什么你一刻都不肯放過我?一刻都不肯!我快要窒息了你知不知道?!我到哪里都逃不了,你都陰魂不散地跟著我,我是撒謊了又怎么樣?我受夠了,我不想見到你,更不想和你有什么以后!”
他說話間發狠般地扯下指節上的戒指,發狠般地擲了出去,戒指在夜空劃出一道慘白的弧度,消失在了黑幕之中。
你轉頭靜靜地從包中取出文件,靜靜地放在面前臺階上,靜靜地望著他:“我只是來給你送東西的,東西送到,我走了。”
你不顧他意外的神情,掉頭走進雨里,不知哪里吹來一陣穿堂風,將你的傘面吹翻了起來,這一次,卻沒有幫你執傘那只手,更沒有那個為你擋風的人。
你極害怕夜深,太黑,太靜,太孤單。你仍是無法入眠,進而變得焦躁不安,你服了五粒安定,仍是清醒如斯。你覺得無法忍耐,仿佛走到世界邊緣,搖搖欲墜,終于,你猛地扭開瓶蓋,將剩下的半瓶藥全都倒入了口中……
你已經許久沒有睡過這么安寧的覺了。在夢里,你又回到了那個冬日晴光,行過一座步行橋,便是片軟軟的草地,一側的八角亭里那個老人還在唱著昆曲,咿咿呀呀,咿咿呀呀。人群中出現了一抹青藍色,是顧生,他向著你揮手,那樣青春的臉孔和笑意,你在心中生出一種蒼涼的感喟,竟徑自迸出淚來。
你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隱約中,你似感到床邊坐著一個黑影,他將手掌覆在你的額頭輕輕嘆了口氣,然后便輕輕地向窗邊隱去,那里便起了塵埃,淡淡的藍色塵埃。
極意外的,你被搶救了回來。林墨坐在床邊緊握著你的手:“他們說你可能醒不過來了……”
你沒有看他。
他便伸出手指在你面前晃:“你看,戒指我撿了回來,昨晚我是喝多了,口不擇言,最近壓力又大……以后我再不騙你了,我們好好的,我們……”
“我們分開吧。”你突然說。
林墨怔在那里,不知該怎樣回應。你虛弱地朝他笑了一下,伸出雙臂說:“最后擁抱一下吧,總算是相識一場。”
你沒有想過,原來擁抱也會有絕望的感覺,在你的愛情里,末路窮途,覆水難收。
03
后來你請了一個月的假,專心致志地治病療傷,直到可以重新踏出房門。
你辭了職回到家鄉,后來父母撮合,嫁了一個安姓男子,他總是戴著一副黑框眼睛,脾氣很好的樣子。
你以為這樣就是一世了。
直到有一天你下班回家,看見客廳沙發上搭著的一件陌生女式外套。
“誰的?”你問。
“不……不是你的么?”他語無倫次。
“當然不是。”
“啊,那就是我妹妹的,她下午來過,忘記穿走了。”
你啞然失笑,你半日之前才和他的妹妹通過電話,她尚在外地出差,絕不可能出現在此。
你含著笑意望他:“哪個妹妹?我有沒有見過?”
“還有哪個妹妹,親妹妹!”他不耐煩,眼睛卻不敢看你。
你在希望和絕望之間無數次輾轉,終于還是累了。你拾起外套去了陽臺,在那里,你將外套扔進火盆,任由火舌一點點舔舐過那來歷不明的露水情緣。
灰燼,飛上天空,迷住雙眼,你仰起頭,仿佛又看到了藍色塵埃,厚重的,在你的頭頂沉積。
然后,就緩緩下起了細雪。
在雪晴的那個早上,你重新恢復了自由單身,你坐在大巴上,看一程又一程的風景。
只是風景已不是舊日風景,舊人也早已不知所蹤。步行橋上長滿青苔,橋后的八角亭已沒了痕跡,你甚至懷疑那漫長過往都只是一場大夢而已。
你坐在返程的大巴上,心里分明塞得那樣滿,卻又覺得空落無常,直到你的眼角捕捉到街角那一抹青藍色,你扒在車窗上看,一眼,就足以帶起洶涌淚意。
直到車后升起藍色塵埃,彌漫天際,隔斷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