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時候,位于縣城繁華地段的商品房價格是900——1000元/平米,都已簡裝。三樓90平米九萬塊的價格對當時月工資只有480——540的小滿來說真是個天文數字啊。
她是有多想擁有一個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啊!有時候半夜醒來,她會恍然記起自己還住在別人家里,孩子已經快上小學了,還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兒,心里就會害怕得狂跳。
她搜索信息部免費分發的小報紙,仔細研究上面的房屋信息哪個適合她。
同時,建筑工地上的工作讓她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可以自己蓋房子。她對蓋房這一套已完全熟悉,孩子上學后有個安穩的住處,這個想法很強烈地每天都在提醒著她。
村里的王主任給他們提供了一條線索:在西關機場附近有一塊地皮8000元向外轉讓。
他們立即去看了看。但是那地方太逼仄了。前邊的胡同很窄,只有三米的樣子,而且有一根電線桿。房基西邊的路也只能走得開一輛車,東邊是一個蓄水的大口土井,后邊則是菜地。
這樣施工車輛出入太費勁了。附近的居民都不熟悉,如果要故意刁難會很麻煩。那個井不填的話離地基很近影響地基的牢固;填的話要白白浪費好多土。
加上這個地方離機場近,噪音很大,將來開發的余地很小。整個城市的規劃當時也可以初見端倪:城市往東往南是經濟文化中心,向北是工業區,向西是農業區,這里基本上不能動。
算了吧,不能要。
湊巧的是,03年的時候,為了迎接08年奧運會,鐵路段要修新的鐵路線了。這條動車線橫穿大姑姐家的那個村子,也就是他們原在城東住的村子——曹家村。村里大部分房子會砸掉,重新規劃,遷到鐵路線以北。
“你們要不要地皮?”二姐問。他們家房子沒砸,但也趕這個機會也要了一塊地皮。
當然要,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機會啊!
清明卻不怎么想要:這個村位置有些偏僻:緊挨鐵路,地勢洼,村里甚至還沒有一條象樣的水泥路。
但是小滿心里明白沒多少條件可以挑剔。買下擱著也行啊,也有個盼頭,要不永遠沒有希望。反正它又不吃草料。
下一步就是趕緊籌錢。共需要7000塊,加上借給朋友和親戚的3000塊,手頭剩的一點也不夠。
那時小滿廠里已欠了她半年多的工資。
去找老板老單支錢,回說“待兩天吧!”
等了幾天又去問,還是待兩天。后來打電話,又老說在外地出差。其實老單口碑一向還不錯,可這時把小滿弄得實在窩火。
“你別指望他了!我先給你使上,開了工資你再給我。”老王說。
小滿非常感激。自從進廠,老王大姐一直很照顧她。兩人一直很合得來。老王是遼寧人,跟隨原籍山東的丈夫遷回來的。她在這邊朋友不多。剛來時很不適應,話聽不懂,活不會干,在原先建筑公司學徒時受盡欺負。幾個年紀輕輕的老員工,其中一個就是張家姐妹之一,人稱三小姐的他們老板的妻妹。她們經常趁領導不在時打毛衣侃大山,領導一來就搶著裝樣子,有時候著急之中工具都找不迭,劈手就奪走她手里拿的鏟子。更生氣的是,她費盡力氣把活學會,領導也給她長了工資,她們卻眼紅臭罵。她從小也沒受過這種委屈!那時地里活根本不用她干,丈夫和公公就干了。東北的家房子蓋得很漂亮,天棚都裝上了她喜歡的藍色玻璃,躺在炕上,她抬頭看著玻璃上映出的院子里的雞狗鵝鴨,扛著鋤頭進到院子里的男人,身邊的一雙兒女,就心滿意足。來到關內后,卻再也沒有了那些安靜祥和的日子——
男人在家時一直種地,到這里也沒有手藝和技術,幾年來都在給自己這幫親戚打零工。今天這個舅蓋房叫去看門,明天那個舅使喚去打掃衛生,只要有零活就想起他。那些親戚仿佛忘記了他還有老婆孩子還得養活。不僅如此,逢年過節,還得挨家串門。六個舅舅,這一串門,三頭五百又找不著地方了。她氣得在背后吵吵他,他不做聲,他知道要對起別人就得委屈老婆孩子,他拉不下面子回絕這些當初幫他回來的舅舅們的這點要求。不大的事,好意思計較么?但他知道這對自己的家來說,真不是小事。有時候自己也想,親戚們把他弄回來,這輩子情是打不完了。全象得了一個免費的仆人,可以隨時隨地指使,一點也不難為情。好象根本記不起他也得掙錢養家。她呢?一邊照顧家還要一邊面對一群不通人性的人。那些日子,他和她一樣想東北賣掉的房子,想那只老得不理他的那只狗,那些埋在雪地里的凍梨,那些年夜里親手點起的煙花——看到她開心得象個孩子他就特別知足。而她更想自己的姊妹,想她脾氣不好的老爹還有沒說上媳婦的傻弟弟——她一來就十年沒回去,直到老爹死——沒有錢怎么回去?當初該賣的賣了,該送的送了,過了半輩子的家最后一卡車就裝來了。開始的兩年,她偷偷哭,后來哭得眼睛看不清東西了,才不敢再哭。她曾看上一處比較寬綽的房子,想賣了這一處借點錢買下來,這些舅舅們卻連一點錢都借不出來了。這些事都讓她的心越來越涼。
在車間干活基本沒有動靜,她們就這樣邊干邊小聲聊。高興的時候,比小滿大二十歲的她還會耍賴撒個嬌。但只要三小姐來廠里的時候,除了必要的回應幾句問話她一點不和她們交流。
雖說是無話不說的好同事,小滿也沒敢想她能主動開口幫她。畢竟大家都不寬裕。
但不管怎么樣,地皮終于買下來了。
廠里的木匠們有的家在城里有的在鄉下。趙師傅家還在鄉下,他每天騎幾十里地自行車過來上班。他在老家蓋過兩套房子,對房屋預算這塊很有數。他熱心又詳細地給小滿計算了一下蓋房子的材料和花費:
磚:2.6萬塊約2700,水泥六噸1200,瓦2000頁606,木頭1200,大梁300,葦箔400,水泥板75,沙800,工錢4500,石子500,石頭10方,鋼筋……
她都一筆筆記下來。這是她的房子夢的宏偉藍圖呢,她的目標就是把這些一步步變成物質,落到實處。她沒有什么大的夢想,但她相信這一個個小目標只要努力就完全可以實現。只要有磚瓦水泥石頭就可以讓房子站起來,哪怕買不起門窗,房子露著大口子那也愿意,他們可以先拾掇一間住著。畢竟那將是一處屬于自己的八九米寬的新房子,而且是當時婆家和娘家都沒有的。
老家有舊房子,在老家蓋不用花地皮錢,但是除了地皮別的花費是一樣的。再說蓋好的房子在家里和在城里價值就不一樣了。所以大舅勸她回家蓋時她沒聽。
接下來就是備料了。
麥收剛過,清明的痔瘡忽然犯了,躺在炕上下不來。中午她帶著孩子跑到鄰近的鎮上給他買回藥,但也沒見效。
回到縣城,他躺都不敢躺了,干脆跪著了。找了相鄰的醫生吳大夫看了看,建議手術。小滿有點著急,她不知道這一病會給本就捉襟見肘的日子捅多大的窟窿,她害怕自己剛剛滿懷信心制定的計劃一拖再拖甚至落空。
“那不就是腸子或是肛周發炎長了幾個瘡么?和其他地方比不過是長得地方不對而已。再說幾年前已經割了一次,內痔不把腸子都越割越短了?外痔的話恐怕連缸周都割得沒松緊了。”她避開吳醫生對清明說。她知道自己這話毫無根據,怕吳醫生笑話她。但她這回打定主意就想耍一回無賴了!
自己兄弟就賣針藥。打針!消不下炎去再說!她下了決心。
一個大男人,整天護皮愛肉的,對自己比誰都珍重!結果越珍重越肯出毛病,哪會感冒也不落,一感冒就要掛吊瓶!和兒子并著頭打吊針!自己倒象鐵打的,幾年也不感冒,真感冒了也只吃幾片藥就扛過去了。小滿心里有了怨氣。
不到萬不得一堅決不割!“不就是發炎嗎?消炎!割了也得消炎,也得一星期才好。不割也是消炎,一星期也好了。(其實她是約摸著說!)再割就能除根?不除根過幾年再犯了豈不是還要再割?!”她說。
這樣沒有人再堅持反對。
弟弟在開藥店,他以原價給了他們足夠一周的輸液和藥。胡同口診所每天只需要三塊錢手續費,一天的輸液就能順當地完成。
結果一星期后,清明的炎癥消了,病好了。吳醫生有點吃驚:“我一直覺得小滿是打胡譜吶,沒想到、真沒想到……!”
還不是叫錢逼得嗎?小滿心想,動動手術,連帶自己陪床最少歇兩天工,沒有一千靠外怎么也不夠,這樣下來三百塊還沒用了!大不了犯了再打!總不可能月月犯吧。
再說,這就算保守治療吧。她記得自己十五歲時手指發炎動過刀,腫消了傷口處結了疤,半截指頭的神經也木木的了。更可氣的是醫生沒開配吃的消炎藥,緊跟著另一根指頭又發炎腫脹。她害怕每次換藥的疼痛,自己就偷偷拿燒了的針刺破膿腫處,把膿擠出來,幸運的是竟然好了,而且什么疤什么后遺癥也沒留下。
打吊瓶的幾天,婆婆來幫著照顧了幾天老公。
城西的這條不長的南北市場什么也不缺。除了新鮮的肉菜熟食小吃,還有五谷雜糧日用百貨,應有盡有。最南端還保留著功夫市和磚瓦建材市場。
那里經常停著兩個裝滿磚的大拖掛,小滿決定和婆婆一起去問問磚多少錢。一問,1毛零五,送到家還管著卸下。她擔心路太遠人家不送,城西距離城東至少也得十五里。那人說管送管松,還管卸!
這倒是她沒想到的,她還以為至少卸貨得另花錢。
車主是一個腿有些殘疾的男人,說著說著才知道原先他就在距曹家洼不遠處的化纖廠外修車。小滿記得有幾次早晨她在上班路上見過這么個人——他從西邊過來,蜷著一邊腿,騎著一輛用自行車改裝的助力車,沿著人民大街飛快地往東躥,很惹人上眼。
“你從城西跑到城東修車,俺從城東跑到城西上班,都一樣傻!”
小滿說,他聽了咧嘴笑笑。
買賣成交。
這個價格小滿能接受。三千兩千塊就換兩大拖掛上好的磚,還帶著裝卸,還不值么?
兩萬多塊磚在房基附近的路上摞了兩垛,讓小滿的心里充實了好多。它們擠擠巴巴,靠在路旁,路那邊還是人家的菜園和莊稼。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