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李熠《憶江南.多少恨》
(一)
?雨終于停了。
?許佳明搖下車窗,望了望這個被父親念念不忘的江南小鎮。這里就是是他們的故鄉,落葉歸根的地方。但是佳明對它沒有一點印象,他一直以為他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畢竟他二十幾年的記憶都在那里。直到父親幾個月前才把這個秘密的地方從緊鎖的記憶里拽出來,攤在佳明面前。
?“爸,”再往里開可能進不去,他輕輕喚醒父親,“接下來要走哪條路?”
?車子停在小鎮的路上。這是一條石板拼接而成的街道,泥巴和雜草從細縫里擠出來,兩旁的黑瓦房屋滴滴答答淌下雨水。無數詩人和文藝青年都因這種寧靜致遠慕名而來。
?“你看一下旁邊的門牌號,是幾號?”父親還是閉著眼睛,仿佛他在黑暗中也能看見這個小鎮的結構和模樣。
?佳明懶得去拿眼鏡,將頭伸出窗外,使勁瞇著眼睛看,好一會才不確定的說了句48號。
?“離我們要去的那戶人家遠嗎?”他問。
?“不遠,再往前開100米,左拐進去到95號停車,我們就得下來走了。”
?“車子能過的去嗎?”佳明疑惑著重新啟動車子,按照父親說的,他猶豫著向左拐進去,突然寬敞明亮的街道讓他驚呼起來,“喲,爸,真行啊,這么多年了還記得這么清楚。”
?父親仍然沒有睜開眼睛,聽到他的贊許似乎笑了一下,隨后又進入淺淺的睡眠,或者更深刻的沉思中去。
?這么多年了,怎么敢忘了呢?
?當時還沒有佳明,我也沒有老。
?這座江南小鎮也沒有文人騷客所描繪的那么潮濕,但是井水確實比所有的冰鎮飲料更甘甜和清涼。石板路也沒有現在這么整齊,這些都是后來鋪上去的,那時候只有零散的幾塊石頭湊成一條線向前延伸,周圍全是黃色的泥土。野花孤零零的開在村戶家的墻角邊。
?其實就是一個貧窮村鎮的模樣。
?我家在188號,帶著一個小小的院子,里面種了一顆桃樹。那年夏天是它結果最豐碩的一次,并且尾尖已經露出了可愛的粉色。我們都在等待著它成熟。
?我的父親,也就是佳明的爺爺,在那一年跟大多數青壯年一樣,跟著改革開放的隊伍修一條通往世界的道路。但是工錢太少,我的母親因為這個經常抱怨。
?“為國家賣力,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兒啊!”父親總是這樣安慰母親。
?也許是書本上,廣播里都宣揚著跟著黨的走的旗號,以至于沒有人去阻止那條要穿通三家村戶的道路。這條越來越長,越來越寬敞的道路,讓父親越來越激動。他總是在吃完晚飯后,坐在搖椅上,抽根煙對我說:
?“德生啊,等路修好了,爸就用咱家的三輪車馱著你去大上海。”
?不過這個豪言壯語,在穿通第四家村民的房屋時,跟著他一起碾進了這條路的水泥里。
(二)
?雨又開始下起來,這讓坐在酒店包廂里的佳明感覺衣服都已經濕了。父親和兩個中年男人在談事情,他沒有興趣聽,拿出手機和自己新交的女朋友發信息。
?已經二十五歲了,他不能在這么自由散漫下去。佳明想等這件案子結束以后,回北京鄭重的告訴父親一件事情。
?上菜的服務員告訴他們菜已經上齊了,一個西裝打扮的男人招呼著佳明和父親吃好喝好。他肥胖的身體蠕動著,讓佳明不敢看那盤紅燒肉。
?“于局長,那這件事就拜托你了。”男人又坐下來,舉起酒杯恭敬的說道。
?父親不緊不慢的抽著煙,直到扔掉煙頭,他才說話,“當然,趙市長不用這么客氣。”
?佳明對這種場合并不陌生,他現在只想趕緊結束這個酒局去父親出生的小鎮看一看。如果可以,他也許會在這里呆上一段時間。但是他太討厭濕漉漉的雨天了。
?不過這次并沒有像以前那樣持續很久,父親將錢一收,幾分鐘后他們就在作場面的告別。看來他們比他還著急。
?“他犯了什么案子?似乎挺嚴重的。”佳明發動車子,眼睛從后視鏡看到后座上沉重的箱子。
?“他兒子,強奸殺人,下個月就要上訴了。”父親又閉上眼睛,他的面容比之前疲憊了許多,“開車吧,給我找個小旅館就好,之后你自個去玩。”
?“不去祖屋看一看?”佳明向后倒車。
?“回不去了。”
?
?我認識那家人的女兒,她和我在同一個班。因為她愛管閑事,班上的人都叫她“小班長”。大班長是我。
?她家被迫拆除的那一天,她沒有來上課。身為班長的我,要履行同學間互相關心的職責,去她家了解情況。但是在路上我擔心起來,她的家都已經沒有了,我要去哪里找她?
?不過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
?當我已經踏入她家的領域時,他們一家人跪在那片廢墟上瘋狂的哭喊著。她的奶奶額頭上沁著鮮血,滿身塵土,仿佛這片瓦礫碎尸的其中一員。而她的媽媽,她的媽媽已經死了。手上緊緊的攥著著一張發黃的地契。
?我沒有見到她的爸爸,我在渾身是土的修路工人中看見了我的父親。
?當時我沒有勇氣走向她,我懷著一種不知名的光榮感走向了我的父親。
?人群像夏日的悶熱一樣經久不散,直到黑夜來臨之際,終于有人上前幫我的同學攙扶起她的奶奶,用擔架抬起她的母親。
?我想她明天可能也不會來上課了,她的書包都已經埋在了那灰塵滾滾的地底下。
?父親抽完一根煙,惋惜了幾句,隨后他又被巨大的榮譽感所抓住。
?“德生,爹跟你講啊,只要打通這邊的障礙,不出半年,就能完工了。”
?“還有啊,只要爹堅持干,黨就給咱家搬個榮譽證書。”
(三)
?“喲,你是從北京下來的呀?”
?給父親找了一家不起眼的旅館,許佳明獨自一人來到一間主題酒吧。江南出美女,這話是真的。而且是清新脫俗的美女。不過他只是出來玩玩,他已經有了歸宿。
?“北京是不是到處都是你這種富二代?”女孩子把一杯酒推到他面前,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他。
?佳明用調情似的目光回過去,沖她一笑,“我哪里看上去像是富二代?”
?“你的嘴呀。”女孩伸出食指柔柔的點在佳明的嘴唇上,然后又把手指放在自己嘴里吮吸一遍,意味深長的笑了。
?佳明想著反正也無聊,跟她調調情,說些曖昧的語句也不會怎么樣。大不了臨走時給她一點錢,當作陪他解悶的小費。肯定好過四處留情。
?他端起酒杯,看著她涂滿粉末的臉說道,“你看起來很面熟。”
?“是像你哪個前女友嗎?”女孩子跟他干杯,又向服務員要了兩杯酒。
?后來他們兩人像情侶一樣聊著,佳明感覺自己喝的有點多了,正好父親打電話過來,他借此去了一趟廁所。
?父親問他明天早上幾點過去接他,佳明含糊著一會說七點,一會說八點。父親聽出他喝酒了,責備了幾句又叫他小心點。
?佳明打了保證,跌跌撞撞的往座位上走去。他突然想起這個女孩子好像確實在哪見過,然后又懊惱在酒吧真的不應該喝陌生人給的酒,美女也不行。
?
?我永遠都不能忘記那個紅色的傍晚。
?父親敞開胸膛對著那群人,他的聲音哽咽又充滿絕望。
?“趙隊長,咱們不是已經把圖紙都測好了嗎,直接從西邊那條河通過去,不用從我家穿過,這樣既省工時又省路程。咱們可都是說好的啊!”
?而我的母親焦急著求在場的每一個人,下跪,磕頭,哭訴,這些女人能用的感情牌她都毫不吝嗇的使了出來。她以為說動這些父老鄉親們,那個趙隊長就會改變主意。
?“小許啊,不是我難為你,黨派下來的設計師說,我們修的這條路,不僅僅是路,更是一件藝術品,是從空中俯瞰,路的形狀蜿蜒美妙,這才算是成功了。”
?趙隊長拿出圖紙,那張在年幼的我看起來像是迷宮曲線一樣的圖紙,他攤在在場的每一個人面前解釋得頭頭是道。
?父親仍然堅持著他的說法,他的整張臉憋的通紅,像他頭頂上那片追逐著一大片白云的紅色晚霞一樣。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起來,小鎮的人們經歷了前幾次的事件,他們都知道天黑以前,這個熱鬧最終都會和太陽一起落下去的。
?趙隊長帶著那群人,開始用各種工具敲砸我家的墻壁。我的父親像瘋了一樣叫喊著阻止他們,直到黑色的瓦片像雨一樣密密麻麻的落下,他才終于感到了絕望。
?趁著混亂,他搶過一個準備炸堰塘的火藥包,沖進了屋子。
?“轟”的一聲,天空燃燒了起來,太陽落山了,我的家也燃燒了起來。
(四)
?已經下午一點了,佳明還沒有過來接他。電話一直顯示關機,他想兒子昨晚一定又喝到爛醉。
?想想算了,天黑之前他應該醒的過來。在這之前,他決定到祖屋去看一看。
?出了旅館以后,他才發現石板路已經干了,空氣也沒有之前那么濕潤,只是烏云抱著烏云,一團一團的,隨時都有下雨的可能。
?照著記憶里的路線,他來到一條更寬敞的石板路上。走著走著,他感覺腳突然變得沉重。身體像一個動物標本一樣,被針扎著不動。
?就是這里了。
?種著一顆桃樹的188號。父親還埋在這下面嗎?他有沒有吃到那年的桃子呢?
?他覺得眼角有些濕潤,抬起頭才發現天又在下雨了。他開始往回走,老了,走的慢,要是回到旅館佳明看到他渾身濕透,會很擔心的。
?“許局長。”
?他聽到有人叫他,轉過頭一看才發現是趙市長。
?有人送傘來了,不用著急了。
?“許局長,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不過兇手已經找到了,是我兒子那個受害人的姐姐,沒想到她當時就是那個酒店的服務員。你放心,她已經被我的人帶走了,不會把我們的事情說出來,至于你兒子的事……許局長!許局長!”
?他的腳一顫,身子像后倒去,雨像那個夏天的瓦片一樣密密麻麻的砸在他的身上,原來這么重嗎?
?
?我把趙隊長這三個字刺在我的腳底下,我要把趙隊長踩下去。
?于是我爬得越來越高,二十五歲我爬上了市里面的刑偵隊隊長,二十八歲我爬上了省里面的副局長,三十歲我孤身來北京接任中央的職位,又開始踩著尸體往上爬。可是趙隊長,在我四十二歲時,他被時間踩死了。
?在我三十三歲的時候,我有了佳明,這個可愛的,調皮的兒子,讓我這漆黑的一生有了一絲光亮。
?做了父親的我,越來越頻繁的想起我早逝的父親。我更加能理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正如我后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佳明一樣。
?我要有更多的權利,我就能擁有更多的金錢,我要給佳明我從來沒有得到過的,也是我父親想要給我的東西。
?唾名讓我背吧!罪讓我來受吧!
?我總是在黑夜里呼喊這一句話。
?可是,佳明也死了。像蟑螂一樣死在深夜的臭水溝里。我并不怪那個孩子,她為了正義和復仇,也把自己美麗的一生葬在了那個雨夜。我怪命運。老天甚至沒有給他一個說出,他想和現在交往的女孩子子結婚的機會。我一定會答應他們的,那是個多么善良的姑娘。
?然而現在,向下沉吧,沉到底為止。
?我再也沒有力氣在這回憶和權利的一生里掙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