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書人與書店老板之間的故事就像一段相戀卻不能相守的愛情一樣感人。
“你們若恰好路經查令十字街84號,請代我獻上一吻,我虧欠她良多……”
——題記
最近生活中發生了一樁小小的笑話。一位朋友在英國,某一天逛了倫敦的書店一條街——查令十字街,為我買了一本期待已久的書《查令十字街84號》(84 Charing Cross Road),然后寄往北京,還興沖沖地先用數碼相機將書拍了照mail過來,讓我預熱一下。結果,不幸的很,這本書在大英帝國的郵政系統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了朋友的手上——她將收件人與寄件人的位置弄顛倒了。
其實以我的英文修養,肯定啃不動原版書,但對于這本書,還是希望能保留一本,因為它被譽為“愛書人的《圣經》”。
這本書講的就是一個紐約愛書人通過書信往來在倫敦一家古舊書店(書名即是這家書店的地址)淘書并建立深厚友誼的故事。來往的書信被她匯集成此書,成為讀書人的掌上明珠。剛被臺灣翻譯出版,譯者便是一位古舊書店的工作人員。
不管是原版還是中文版,得到這本書都并非易事。好在,根據原著拍攝的同名電影已經有DVD出售,約在半年前,我買到了。該片由美國哥倫比亞公司1986 年拍就,片長100分鐘,擔綱主演的是演技派演員安妮·班克勞夫特和安東尼·霍普金斯,拍的真是無可挑剔。后來查資料得知,該書還曾被BBC于七十年代拍過一個電視電影。
且慢高興,我敢擔保,即使你看到這張影碟,最大的可能也是與其失之交臂,因為,影碟被碟商譯成了一個聳人聽聞的動作片名字——《迷陣血影》。
所以,你也許注定與查令十字街84號無緣了。
恕我饒舌,復述一遍這個再簡單不過的故事。
窮困的女作家海倫受不了紐約昂貴庸俗的古舊書店,便按照《書評周刊》上的地址,給位于倫敦查令十字街84號的馬克書店(后來被海倫派去倫敦偵察的好友形容成一家“活脫從狄更斯書里頭蹦出來的可愛鋪子”)寫了一封信,求購一些絕版圖書。這一天是1949年10月5日。
很快,回信和她要的書就來了,那些書令海倫的書架相形見絀。雙方的信任和欣喜很快達成,除了海倫有一點點麻煩,她是個連付帳和找零都搞不清楚的女人,更不用說將英鎊換算成美元了。馬克書店的經理弗蘭克除了滿足她購書的要求外,還得給她準備英鎊和美元兩種發票。
溫暖的相知借助娓娓道來的書信,很塊就俘獲了遠隔重洋的海倫和弗蘭克。五十年代初期的英國百廢待興,物資實行配給制。海倫就從美國給書店的店員們寄來火腿雞蛋和香腸,讓他們吃到很久沒有見過的“完整而大塊”的肉。而弗蘭克并不是不知感恩的人,他開始在英國各地奔波,出入豪宅,為存貨不多的書店添置新品,踏破鐵鞋,為她尋覓難得一見的珍本。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書信成為他們平靜流淌的生活中無時不在的旁白。
海倫不是沒想過去倫敦看看書店看看弗蘭克。她終于有了自己的積蓄,而英女王的登基又使得赴英的費用打了折。眼看可以成行,但她的牙逼著她留在了紐約。她只好給弗蘭克寫信:“我陪著我的牙,而牙醫卻在渡蜜月,他的結婚費用是我出的……”
弗蘭克只好為她和剛剛登基的伊莉莎白女王祝福。書照買,信照寫。到了這一天,海倫的信三個月后才接到回音,她被告知:弗蘭克于1968年12月22日病逝。海倫馬上趕到查令十字街84號。走進即將被拆遷的馬克書店時,距離她第一次給這里寫信,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她笑著對空蕩蕩的書店說:“我來了,弗蘭克,我終于來了。”
通過膠片來訴說圖書的故事,總顯得不太解氣。不過,看平靜的生活圍繞著他們的討書買書談書一幕幕展開,仿佛將惟一彩色的道具放在黑白環境里,使原本素樸的書本也顯得絢麗,一如荒漠甘泉。
事關讀書的故事總是令人解頤。海倫對一本英文版《圣經》極為不滿,在給弗蘭克的信中說英文翻譯簡直是想毀掉這本世界上“最美的散文”,建議拿拉丁文版對照來讀,才不致暴殄天物,并出賣了她七大姑八大姨的說法加以佐證。可愛的女人,總是將自己試圖保守的機密在另一種心情下泄露無遺。
弗蘭克看到紐曼的《大學宣道集》,寫信問海倫:“有興趣買初版的嗎?”同時叮囑店員為她留下來。鏡頭馬上從倫敦切到紐約,海倫對著空氣質問:“你有初版的《大學宣道集》,只要六美元,居然還傻傻地問我‘你要嗎’?”“親愛的弗蘭克:是的,我要。我本不在乎是不是初版,可這本書的初版!……”
等她收到這本有百年歷史的初版書后,寫信對他說:“我占有它有一種罪惡感,那么漂亮的封面和燙金,它理應屬于某個英語國家的圖書館才對。”這個莽撞如火的白羊座女人頗有豪俠之風,不但體現在她為書店員工郵寄生活用品的慷慨上,甚至她的性格也凸顯在信紙上:“我一路活來,眼看著英語一點一滴被摧殘蹂躪卻又無力可回天,就像密尼弗·契維一樣,余生也晚。而我也只能學他‘干咳兩聲,自嘆一句:奈何老天作弄’,然后繼續借酒澆愁。”
“這是個墮落頹廢的年代,他們居然把漂亮的舊書頁撕下來當包裝紙。上面描述的是一場戰役的中段,但我已經看不出是哪場戰役了……”海倫在信中抱怨,又該可憐的弗蘭克忙活了。在一家豪宅,弗蘭克見到了幫海倫遍尋不著的伊莉莎白一世時期的情詩集,以書店全體員工的名義寄給她。“你們相信它是在我生日那天寄達的嗎?這是我擁有的第一本鑲金邊的書。可惜你們太客氣了,將字句寫在卡片上,而非扉頁上。你們全都是愛書人,惟恐會減損書的價值,其實你們已經為書的主人甚至書未來的主人提升了它的價值。”海倫在回執中興奮地絮叨。
……
1969年1月8日,海倫收到馬克書店通報弗蘭克的死訊,那封信的最后一句是:
“你還要我們尋找你所訂的書嗎?”
該說說海倫和弗蘭克之間的事兒了。
海倫的愛人死于二戰,她終身未嫁。弗蘭克則有妻子和兩個女兒。一大兩小三個女人會收到海倫寄自美國的尼龍襪,弗蘭克的太太也會和海倫雅謔幾句:“弗蘭克給你的照片夠難看的,但他狡辯說本人比照片帥多了,我們就讓他臭美去吧。”
一切看來都那么正常,正常到兩人相識二十年卻緣慳一面,正常到兩人通信數百封而未涉一個“愛”字。但是,弗蘭克死后,他的太太寫信給海倫說:“不怕你見笑,有時候我還會嫉妒你。”
馬克書店的店員們把海倫想像成一個“年輕,成熟,時髦”的女人,海倫老實告訴他們,自己“和百老匯的乞丐一樣時髦”。就是這樣一個執拗邋遢的女人,將驕蠻趣致的女性一面全都呈現給弗蘭克。她會為一本欺世盜名的書而沖弗蘭克發飆,將滿腔怨氣傾泄到打字機上,然后突然收起霸道,對著空氣嬌媚地笑了:“弗蘭克,你是惟一了解我的人。”
獨身的海倫是自由的,而弗蘭克眼前連這團自由的空氣也沒有。他只能努力讓自己正常地度過二十年的光陰,只是在某一刻,他會注意到書店中駐足的一個女子,大概就是他想像中那個女人的模樣?她說她來自美國,他的眼光一下子變得熱切,卻又不是,他好像習慣了這種失望和等待。電視機里在轉播紐約元旦嘉年華的情景,廣場上人多如織,他的眼睛在搜尋什么?
只是到了打烊的時候,書店里再沒有別人,最柔軟的情思才在這一刻展開,他會讓自己的眼睛盯住某一處,款款道來。此刻,那個女人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身罩破舊的睡衣,翻看著他撫摩過的書,點燃一支煙,不時發出一聲聲咳嗽。
弗蘭克死后,海倫來到查令十字街84號,站立的地方,正是他深情凝視的所在。
經過了二十年歲月的打磨,他們的眼神都那么一致。海倫所推崇的英國玄學詩人、散文家多恩(John Donne;片中譯成鄧恩)有一句話:“全體人類就是一本書。當一個人死亡,這并非有一章被從書中撕去,而是被翻譯成一種更好的語言。”
我想,當愛情以另外一種方式展現鋪陳時,也并非被撕去,而是翻譯成了一種更好的語言。上帝派來的那幾個譯者,名叫機緣,名叫責任,名叫蘊藉,名叫沉默。
還有一位,名叫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