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寶木笑
相比較其他概念,“國風”是個較為形而上的東西,往往需要具體的文化載體才能呈現。要將“中國風”這個概念說清楚,確實是件非常復雜而虛化的事情,但如果非要選取最能代表其特征的文化載體,也許很多人都會將“琴棋書畫”四藝作為自己的答案。余音繞梁、黑白玄機、顏筋柳骨、遠山含黛,這確實把我們民族的風范展示得淋漓盡致。其中“棋”這一藝又與其他三種不盡相同,琴書畫應是純粹的藝術,所謂“文無第一”正是這個道理,而“棋”則大不相同,雖有和棋一說,但整體上卻是建立在勝負手的大框架里的。由此,古人將“棋”作為一種煉心和證道的重要手段,“人生如棋”成為很多人的人生醒悟,而這也正是中國人特有的生命感慨。
四藝中的棋指的是圍棋,古代稱為“弈”,這是地地道道的中國國粹,傳為堯帝所作,至今已有4000多年的歷史,在隋唐時經朝鮮傳入了日本。所以,說“人生如棋”是中國人特有的生命感慨也許并不確切,因為在那個和我們一衣帶水的鄰邦,圍棋同樣擁有著極為神圣的地位,圍棋因此也和前些年端午節引發的中韓之爭一樣,充滿著兩個國家和民族之間某種明暗相間的爭執。在這種情況下,一代“圍棋泰斗”吳清源大師無疑是中日圍棋界最具爭議的焦點,在《吳清源回憶錄》中,老先生耄耋之年回首人生:14歲東渡日本,在上世紀中日戰爭的特殊背景下,橫掃日本棋壇,歷經戰爭和戰后的艱難時局,走過三改國籍的軒然大波,遍嘗人間冷暖和世態炎涼……他的百年人生確實值得人們關注和回味。
當然,吳清源首先在世人心中銘刻下的形象還是他作為棋手的“神跡”,在民族自尊心和敏感性極強的日本,這位某種意義上的“中國人”被日本圍棋界尊為“昭和棋圣”。甚至在其逐漸隱退日本棋壇20多年后的1987年,日本“圍棋俱樂部”就“誰是圍棋史上最強者”這一問題,征求當時6位超一流棋手——加藤正夫、武宮正樹、林海峰、趙治勛、小林光一、大竹英雄的意見時,趙、林、武宮、加藤4人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是吳清源,小林光一和大竹英雄則給出三個名字:道策、秀策和吳清源。由此可見吳清源作為棋手,在這種拼勝負的藝術中,確實已將己身的技藝演化到了極致,甚至在其去世時,《朝日新聞》等日本主流媒體竟然用“神”的字眼形容吳清源對于圍棋的貢獻。
不難理解,“棋圣”的頭銜是需要勝利作為保障的。在這一點上,吳清源顯然戰績輝煌,老先生在《吳清源回憶錄》中雖然延續了自己質樸的風格,僅僅用“接連不斷的十番棋”等(注:章節名)普通的名字命名那段歲月,在回憶過往棋賽的時候大多沒有任何渲染戰績的表達,僅僅就事論事,更多的是回憶自己在那段歲月中的身體、精神和思想狀況。而事實上,那是一段在日本圍棋界甚至整個圍棋史上都注定流芳的神話。
吳清源與當時日本棋界一流高手進行了長達17年(1939-1955年)的十番棋較量,11次十番棋中不曾一負,先后戰勝了秀哉以后的歷屆“本因坊”,包括藤澤庫之助、巖本薰、橋本宇太郎、坂田榮男、高川格等人。在十番棋中如果連續遭遇四盤敗局即會被降一至兩格,而這17年來的被吳清源打至降格的對手就有木谷實(日本戰后宗師)、橋本宇太郎(關西棋院總帥)、藤澤朋齋(日本第一個九段)、坂田榮男(戰后64冠的第一人)等。尤其是在那個沒有貼目的時代,如果是頂級高手過招執黑往往意味著不敗,但吳清源卻能執白依然戰勝對手甚至將其打至降格,難怪當時日本圍棋界以“昭和棋圣”稱之,說其棋力已然超越了時代。
這樣輝煌的戰績自然可以讓吳清源在圍棋界封神,但如果僅僅是戰績輝煌,想來還仍未能夠達到稱圣的標準。除了對弈中的強悍碾壓,吳清源更令人震撼的是其基于稍損局部以圖大局的想法,開創了圍棋新布局法,打破了以前“金角銀邊石肚子”的觀念,這使圍棋布局理論煥然一新,而完成這樣的革命性創見時,吳清源只有19歲。在后來的歲月里,吳清源還革新了圍棋的舊下法,提出了以大雪崩內拐為代表的許多“吳清源定式”,并創造了“二十一世紀圍棋”的概念,提倡二間掛等余地更大的序盤下法,這些理念的提出和推廣,不但拓寬了棋手的思路,更重要的是對整個圍棋事業的發展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是的,在規則中天下無敵,也只能是令人敬畏的戰神,而只有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規則甚至制定了規則之人,才能成為萬眾仰慕的圣人。
這些是說起來百字即可帶過的歷史,但其中的波瀾壯闊和艱辛不易卻豈可以文字記敘,而當事人吳清源所經歷的壓力和波折也許只有自己才能體味,這也是《吳清源回憶錄》留給棋壇和世人最可寶貴的財富之一。這里僅以吳清源的本因坊之戰為例,也許我們可以略窺一斑,而在《吳清源回憶錄》中這也是非常重頭的內容,因為這涉及到吳清源那顛覆整個圍棋布局理論的新布局一事。日本的圍棋傳統亦是一個等級制度森嚴的體系,從江戶時代開始,日本就形成了最強的四大圍棋世家:本因坊、井上、安井、林,后來本因坊一家獨大,被看作日本棋壇的皇族。本因坊世家不以血緣傳承,而是師徒傳授,每代世家家主都被稱為“×世本因坊”,一世本因坊日海被織田信長冊封為“名人”,從此本因坊世家與封號系統結合,形成了至高無上的棋士制度。
吳清源最富傳奇色彩的一戰,就是與第21世本因坊秀哉名人的對戰。1933年,19歲的吳清源獲得了向21世本因坊秀哉名人挑戰的權利,顯然在日本圍棋界和新聞界看來,這只是一次后輩向前輩大神請教的常態,而吳清源卻生生將這一戰發展為一次轟轟烈烈的“新常態”。吳清源在那富于傳奇色彩的一盤棋中執黑先行,第一步直接下在了右上“三三”位,一子落而全場嘩然,因為這個位置在本因坊世家一脈看來,叫做“鬼門”,是絕對不允許在開局第一手下的地方。更令人震驚的是,緊接著吳清源的第二手和第三手分別下在了星位和天元,而這徹底引發了轟動,除了那時日本圍棋布局從不下星位之外,那第三手完全將吳清源推到了風口浪尖。下圍棋的朋友都了解,第三手天元這種事只有欺負實力弱于自己的對手才會下出來,而吳清源對面的是日本棋壇地位至高無上的本因坊秀哉名人,這種近乎大逆不道的挑戰權威給吳清源帶來了極大的輿論壓力。
現在對這場傳奇對戰的過程和結局我們已經知曉,吳清源創造了圍棋史上的奇跡。當時堪稱日本圍棋界“天皇”的秀哉名人被19歲的吳清源逼得一共打卦14次(作為上手的秀哉可以叫暫停,然后回家和眾多弟子一同研究下一步該如何走),那盤棋從1933年10月16日開始一直下到1934年1月29日,下了整整3個半月,而吳清源為了生計,還在其間同時參加了11盤比賽。即便如此,這盤棋過半時吳清源仍然占據明顯優勢,最終秀哉的弟子前田陳爾五段想出了那著名的第160手的妙手,秀哉名人挽回劣勢,吳清源以2目惜敗。吳清源揚名整個日本棋壇,而他的新布局也正式得到棋界的認可,甚至由于這盤棋超乎尋常的14次打卦,打卦這一不公平的制度隨后就漸漸被取消了,吳清源在不知不覺中推動了整個日本圍棋的發展。
作為一名棋士,吳清源已然登峰造極,做到了極致,往往給人一種君臨天下的壓迫感,人們往往也會認為這樣的人必定都是城府極深、運籌帷幄的高深角色。吳清源更吸引世人的也正在這個關節,就像他那石破天驚的新布局一樣,他同樣顛覆了人們對棋壇王者和圣人的固有印象。生活中的吳清源是一個極為單純、不諳世事的人,有些孩子氣,甚至還有些癡癡傻傻氣。這種孩子一般的單純和不諳世事,可以從吳清源與后來被日本政府宣布為邪教的“璽宇教”的關系看出,雖然被騙財,比賽的獎金都要上交教主,但吳清源仍然沒有意識到人心的險惡,甚至當無法完成教主交給的任務時竟想到了自殺。而一直背負“脫離日本棋院”罪名的吳清源,甚至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里,竟然從未發覺自己在戰后已然脫離日本棋院,屬于“除籍”狀態。
吳清源極高的社會影響力往往讓其一直處于媒體關注的焦點,而他這種與其棋壇神一般的地位完全割裂的性格,這種孩子般的單純性格,注定會使他在無明所以的情況下,讓自己陷入更多更大的爭議旋渦之中。這其中最具爭議的無疑是兩件事,一是中日戰爭時期的“犒軍風波”:1934年5月,吳清源隨“日滿華圍棋親善使節團”對上海、蘇州以及偽滿洲國進行了訪問,1942年,又受汪偽政府邀請,隨“日本親善圍棋交流團”來華訪問,在南京上海等地活動了一個月。當時全國嘩然,有人在吳清源下榻的上海飯店張貼“殺死文化漢奸吳清源”的漫畫,在南京甚至還能看見懸賞干掉吳清源的標語和榜文。
另一件是其一生的三改國籍:吳清源于1936年為繼續在日本修業加入日本國籍,于1949年被激進華僑強行加入了中華民國國籍,但為了孩子就業只能又于1979年重新加入日本國籍,其間波折不斷,讓其和家人受到了許多傷害。令人遺憾的是,直到今天仍然有很多人揪住這兩件事不放,甚至對已然作古的人攻擊不斷。這兩件大事確實值得爭論,其中各方面因素極為復雜,但從吳清源那種孩童般單純的性格來看,他如果能有些許的政治敏銳性和城府,也不至于留下過多的把柄給有心者。吳清源甚至天真地對媒體說:“世界無國境”,他自然不會明白巴斯德的“科學無國界,科學家有祖國”才是政治上最正確的正能量吧。
在職場文和雞湯文滿天飛的今天,吳清源這樣的情況很容易被當成典型的高智商、低情商的例子,這實在是淺薄而無知的。社會越來越浮躁而功利,那些寫慣了和看慣了所謂職場文和雞湯文的人們,其實早已無法明白世上還有“赤子之心”這么一回事兒。吳清源在生活中的這種單純和不諳世事,其實已然實現了某種超遠,吳清源周圍的朋友和親人無一例外都知道他是一個純粹且專一的人。當年吳清源在日本享有圍棋界三大美男子之一的美譽,但談到擇偶條件,他只說:“只要找到跟我信仰相同的就行”。1941年,“日本圍棋界之母”喜多文子向吳清源介紹了一個名叫中原和子的女孩,吳清源幾乎沒看人就同意了這門婚事,他說因為這個名字讓他想起了故鄉中國。1942年,吳清源與中原和子結婚,這段婚姻跨越了整整70年,直到和子于2012年去世。在大家逐漸已將戀愛和結婚當成一種博弈甚至戰爭的社會環境下,吳清源的“赤子之心”不被人理解和相信其實也不足為奇。
在某種意義上,這種“赤子之心”其實就是“道之所在”,我們對吳清源無法理解的,正是我們自己所欠缺的。當所謂的大學教授和專家學者仿佛明星般四處走穴,當所謂書法家和畫家像政客和黑幫般拉幫結派一心鉆營,我們的土地上自然也就不會再出現超凡入圣的人物了。很多人將吳清源比作天才,事實貌似確實如此,吳清源很小便以“天才少年”名震京城圍棋界,其天賦受到瀨越憲作等在華日本棋手賞識,這才有了后面的東渡之事。只是吳清源的天才光芒讓世人忽略了其一心追求棋道的赤子之心,那種專注和心無旁騖才是道之所在應有的感覺。吳清源的妻子曾開玩笑說:“吳清源專注于圍棋,如果一年給他吃面條或者一個月給他穿一件衣服,他也不會注意這些事。”這種用心惟一從吳清源小時候便開始了,其幼時因患病無法從事劇烈運動,遂于7歲時開始學習圍棋,潛心研習其父赴日留學時帶回國的日本棋譜,他每天學棋十余小時,一邊手捧棋譜,一邊落子推演,以至于手指變形。難怪瀨越憲作先生曾感慨:“我和吳清源一家為鄰10年,我知道他無論什么時候都在家埋頭鉆研棋藝。他是一個天才,但也比別人加倍努力?!?/p>
正是以這樣的赤子之心用一生的時間苦苦“求道”,吳清源才能實現對圍棋的最終“證道”。晚年的吳清源提出“中的精神”,不再拘泥于勝負,倡導“六合之棋”,指出圍棋的目標不局限于邊角,而應保持平衡。其實,吳清源對圍棋的證道過程已經滲透了人生的哲理,川端康成曾送給吳清源一個“無”字,覺得這個字是對吳清源品性的最好形容,多年跟隨吳清源的棋手牛力力也說,老人對物質的需求低到了極點。正是這樣的赤子之心,讓吳清源一次次戰勝命中的苦難,棋盤上的苦戰、肺結核疾病、突來的車禍、夾縫中生存的艱難、生活的漂泊和嘈雜……
2014年11月30日凌晨1時11分,日本神奈川縣小田原市,吳清源因為過度衰老而平靜去世,享年100歲整。
百年證道一赤子,世間再無吳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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