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然后,卻沒有了然后。
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李瓊坐飛機就像打的士,早上照常出門,只是不去公司去機場,晚上按時回家,只是不從公司從機場。
只為了開一個會或者吃一頓飯。
這樣的人很多,早晚的機場猶如地鐵,人頭涌涌,在這兩個城市之間甚至開通了空中快線,若干班次的飛機專門運送李瓊們早去晚回。
這幾天,李瓊總是特別疲憊,雖然大多數(shù)時間在機艙里坐著打瞌睡,卻比緊張繁忙常顧不上吃飯如廁地坐了一天辦公室還要累。
可是沒辦法,時世艱難,有份高薪工作已是不易。
李瓊每周打電話回家,父親總循例問,最近怎樣?忙嗎?
李瓊也總習慣性地回答,還好,一般忙。
父親便會說,忙好,忙好,忙比不忙好。
李瓊只能苦笑。
她今年已經(jīng)三十三歲,還未出嫁,前后談了數(shù)任男友,匆匆來,匆匆去,匆匆地蹉跎到了現(xiàn)在。
父母從催促到著急到張羅到沉默,現(xiàn)在只敢偶爾小心翼翼地試探她一下。
她總是說,快了,快了,你們放心吧。
可這世上哪有什么讓人放心的事情,李瓊出差從來不告訴父母,不然兩老一定會隨著她的行程表失眠。
她自己偶爾也會失眠。
這天就是,臨睡前一不小心想了想工作上的一件事,第二件事、第三件事……直至第N件事便旋即隨之洶涌而來,越想越煩,越煩越忍不住去想,循環(huán)往復,一轉眼天已微明。
才合上眼盹著片刻,鬧鐘就響了。
起床,梳洗,化妝,穿衣,拎上前晚收拾好的大手包,腫著眼泡出門去。
一路按部就班,除了困還是困,好容易在座位上坐下來,卻又睡不著了,她掏出一本娛樂雜志,胡亂翻著。
眼角余光總覺得旁邊有人在看過來。
她抬起頭,左邊鄰座的男人略略側過身來,正看著雜志左頁的一篇報道,見被她發(fā)覺了,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前兩天飯局上遇見過這個明星,所以多看了一眼,不好意思。
李瓊說,沒關系,你要看嗎?借給你。
男人說,不用不用,我就是瞥一眼,我平時不看八卦雜志的。
說完,似覺不妥,忙補充道,不是說八卦雜志不好啊……
李瓊笑了,說,沒事,我也是飛機上無聊,打發(fā)時間。
男人說,沒錯,一坐兩個小時,明明困得要死也睡不著。
李瓊幾乎想跟他握個手。
這是個干凈的中年男人,年紀和李瓊相仿。
發(fā)型是短短的圓寸,干凈利落;胡子早上剛刮過,干凈整潔;衣服是深淺不同的灰色,干凈大方;笑容溫暖而真誠,干凈可靠。
李瓊向來喜歡干凈的男人。
飛機起飛后,他們時斷時續(xù)地聊著天,節(jié)奏很舒服,就像熟稔多年的老友,想說就說,想停就停,怎樣也不覺尷尬。
飛機餐送上來,兩人都選擇了不吃。
李瓊是怕不健康,除非餓得眼前發(fā)花撐不住才吃一點。
他則說,飛機餐味道最可怕,一大早起來趕飛機,口氣本來就不太好了,再吃點,怕把你熏壞了。
他其實沒有任何口氣。
事實上是沒有任何氣味,既沒有煙味等不愉快的味道,也沒有香水和護膚品的味道。
他幾乎符合李瓊的所有要求。
只有一點不符合。
他不僅沒問李瓊要電話,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沒有問。
他自己的名字也沒有說。
李瓊安慰自己說,也許他覺得有點突兀,而且此刻都關機,問了也不好記,等到下飛機大家都開手機時再問比較順理成章。
正想著,機上廣播響了起來,空姐略帶一絲不安地說,飛機遭遇較強的氣流沖擊,即將發(fā)生顛簸,請乘客在座位上坐好,系好安全帶,機上服務暫停,機上衛(wèi)生間暫停使用,正在使用衛(wèi)生間的乘客,請握緊扶手……
聽到這里,他側身笑道,每次我都很替“正在使用衛(wèi)生間的乘客”擔心啊。
李瓊想想也覺得好笑,正要回答,顛簸來了。
她經(jīng)歷過很多次飛機顛簸,都沒有這一次嚴重,整架飛機抖得象要散架了似的,機艙里驚叫聲此起彼伏,她兩只手都握緊了扶手,身體僵直,牙齒不停地打架,幾乎沒哭出聲來。
顛簸過去,她才發(fā)現(xiàn),右手握著的是扶手,左手握著的,是他的手。
他正微笑看著她,問,還好吧?沒事吧?
李瓊的眼淚奪眶而出,立刻又覺得很不好意思,忙找紙巾拭淚,一邊說,哎呀,都嚇哭了,真可怕。
他順勢收回右手,笑著說,沒事沒事,我見過更嚴重的情況,機組人員都讓乘客寫遺囑準備放進黑匣子了,我還很認真地寫了一大篇,結果,哎,又沒事了。
她笑了。
這縷微笑掛在她唇邊直至飛機降落。
乘客紛紛起身取行李、開手機,他們倆也不例外,他還幫她拿了大手包下來。
卻依然沒有問她的姓名和電話。
她從充滿希望等到滿懷失望,人流開始向外涌動,他也跟著往前走了,連頭也沒有回。
她特意放過去三四個人,才跟著走了出去,但眼神一直離不開他的背影。
那背影雖然無情,卻依然令她戀戀不舍。
機場里依然人頭涌涌,他的背影一晃就消失了。
她悵然若失地呆立了一會,仿佛溪流中心一塊單薄的石頭,不時有人撞在她左肩或右肩,有人匆匆道句歉,有人若無其事,有人甚至嘖嘖有煩聲。
走吧,李瓊對自己說,還有會要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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