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毛屯,這個名字好怪哦,怎么有這樣一個地名?”母親向兒子發問。兒子笑瞇瞇的沒言語,胸有成竹地前行著。
局毛屯在靈源村,靈源村旁靈水路有座廣西示范高中—武鳴高中。這學校啊,端的人杰地靈,高才倍出,每年闖過高考獨木橋的學子如過江之鯽,沸沸揚揚。誰讓它在靈水旁呢?站在學校的觀景臺上,眼前樹木蔥籠,似細長密匝的睫毛般遮蓋著湖岸,靈水如碧,似剪水雙瞳脈脈睇著藍天,仿佛在訴說著心靈的秘密。微風催打著漣漪,把層層波光氤氳著校舍,那絲絲縷縷的啟智靈氣,貫注在武高學子的腦海,天光醍醐,汨汨不絕,怎么樣的一池靈水喲!
“娘,我渴,渴死我了!”一個瘦弱的小姑娘,焦裂干枯的唇皮上,滿是細細的鹽霜,頭發扎撒著,這一綹,那一綹,亂糟糟地像個草窠子。她拄著一根細竹棍,左手還抱著一只毛茸茸的小不點,那小不點也是污糟糟的,細聲細氣地叫著:“貓餓,貓餓。”小姑娘的身后是一身瑤裝打扮的婦人,二十來歲,風刀霜劍已把她的衣服削砍得七零八落,破破爛爛,疲倦的神色仍掩蓋不了她的健美英姿,手腕處,銀鈴當在風中叮叮脆響。“杏兒,堅持住!那朝廷的爪牙們還在后面咬著呢。”母親怕那響聲會引來追兵,捋下了鈴當,塞在小姑娘的貼身衣兜里。
太陽當空,烤得大地冒起絲絲煙氣,樹木草葉蔫蔫地垂著頭,也炙燒著紀姑的心,她不由自主地舔了舔焦渴的唇。
“大王只剩這一點骨血了!不管怎樣,我也要保下她。”婦人眨巴著干澀的雙眼,心中暗下決心。“翻過這個山埡口,就到侯家村了,早年間大王的兄弟落戶這里,找到他或許就能得救。這孩子,路上還撿了這么個小野物,自己尚且不保,還有憐憫之心,唉,杏兒。”
原來這一對母女是大藤峽義軍首領侯大茍的遺孤和遺孀。明廷壓榨山瑤,僮人過甚,西江兩岸的瑤僮民揭竿而起,公推侯大茍為元帥,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幟,就在這幾百里的峽谷高山上和朝廷扛上了。明廷在鎮壓內亂時是毫不手軟的,派來大軍,分路合擊,誓要把暴民們一腳踢到西江里去喂魚蝦。
開始來了一個什么侯爺,草包一個,只知軍營狎妓,鶯鶯燕燕,全無章法。被大茍的義軍利用地形之便,飄忽機動,窺伺一擊,即行遠飏,搞得焦頭爛額,好不狼狽。戰事焦灼,士紳哭訴,地方靡爛,氣得皇帝老兒把草包侯爺下了大獄,換了一個右僉都御使(四品官,相當于現在的中央監察機構的四五把手)官兒,叫韓雍的來掌旗。
這韓雍可不是善茬。別看他是兩榜進士出身,但能文能武,上馬治軍,下馬牧民,福建的葉宗留,鄧茂七起事就是他配合寧陽侯陳懋撲滅的,對鎮壓民眾起事駕輕就熟,端的是個狠角色。話說他來到大藤峽,先相度地勢,整頓軍馬,收縮兵力,避免被各個擊破,然后堅壁清野,讓義軍無處就食,行連座法,屏蔽耳目,一條條絞索慢慢套上,叫大茍無機可趁,徒呼奈何。煩惱之際,謀士策劃一計,只需如此這般,定叫韓狗官有來無回,大茍喜笑顏開,連呼妙計。
一日,明軍營外來了一鄉紳遞貼拜見,說四里八鄉的士紳舉子們都知新帥到任,要來勞軍。韓雍笑吟肅客,約好時曰,大會鄉親。
約定的日子到來。但見一群老百姓在士紳舉子的帶領下,吹吹打打,牽羊擔酒,送至轅門。轅門口大開,韓雍披掛齊整,兵士們雁行排開,靜侯門前。待得一伙人走得近了,正要接話,一聲鳴鏑響起,“統統拿下了!”被打翻在地的諸位鄉親們還未把冤枉喊出,肋下暗藏的兵刃已被搜出,這下啞口無言了。
“哼,雕蟲小計,豈入本官法眼。明為勞軍,實圖刺殺,當本官不知嗎?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此刻,各部已直撲爾等老巢,用你等人頭,為我大軍祭旗吧!”三通鼓響,刀起頭落。喊殺聲響徹了大藤峽兩岸,義軍的堡壘一個一個失陷了,侯大茍被殺。嗣后,韓雍刀起藤落,讓無數的山瑤和僮民悲聲膽寒,呼為斷藤峽。
往事歷歷在目,如泣血子規,聲聲回響,紀姑不由得咬碎銀牙,吞咽著苦澀。現在兩人如喪家之犬,驚惶無依,連個安身之所都無,天下之大,希望就只有坡下的侯家村了。“咦,不對,怎么如此寂靜?鳥雀無聲,狗吠不聞,死寂,糟了!”正當紀姑驚疑之間,一聲鑼響,小道旁的山林中一隊人馬出現。當中一人,大紅官袍,腰系革帶,頭戴烏紗,圓領下胸繡云雁補子,正是韓雍。“久違了,候夫人。”這兩人是朝廷重犯,他必須親自出馬。
轔轔的車輪聲在驛道的石板上奏著凱歌,又在青石上刻下一道道時間的年輪。一大一小的兩個囚徒無言飲泣,間或傳來一聲微弱的貓叫聲:“不妙,不妙。”
車隊來到一個險惡的山隘前,停住了。一騎當先奔進,直到他回轉打出旗號,隊伍才又開動起來。望見前面已漸大亮的峽口,韓雍才把提著的心收了起來,這些瑤僮山民在嶺間攀援如風,行走如猿,不得不防啊。車隊前導已出隘口,這時,異變突起。
望著被砸爛的囚車和一地的尸首,韓雍不由得偷偷拭了把冷汗。幸虧我半真半假,那小孽種被劫去也罷了,她后背中了一箭,想必也活不長,由她去吧,正主,早已偷過關山,直放水路進京。皇上,由您親自發落吧。
北京大內。成化皇帝朱見深擱下畫筆,望著那《一團和氣》的人物畫像暗自發呆,久久不語。在位十一年了,這位明王朝的第八任皇帝,正為皇位的后繼無人而深深苦惱。
大伴懷恩恭謹地侍立在一旁,眼角覷著皇帝的身影,心思像風車般呼呼轉動起來。皇帝的心思他就像透鏡般明白。自小經歷了戲劇般的人生轉折:先皇子,旋被廢。父親英宗朱祁鎮土木堡被瓦剌所俘,放歸后在南宮渡過了幽閉的幾年,險些不保,在奪門復辟后才得以恢復太子身份。可是那幾年的惶恐,擔憂,戰戰兢兢,朝不保夕的日子在這位皇爺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記——猶豫,搖擺,多疑,軟弱,尋求庇護的性格因子深深地潛藏在他的內心。幸得有了我等潛邸舊人,還有萬貴妃。萬貞兒,萬侍長,比皇爺大十九歲的那個女人,要天家絕后嗎?絕不能!今兒她恰巧不在,機會就在眼前。
“皇上容稟,奴婢有一事相告。”有內相之稱的司禮監大太監懷恩垂手默立。多年的相伴與默契讓朱見深立刻意識到懷恩嘴里事兒的重要性,他擺了擺手,左右都退下,只剩面對面的兩人了。
朱見深望著眼前欲言又止的懷恩,探尋的目光瞥見雙鬢染霜的大伴,“大伴這幾年見老了,歲月呵!”“皇上,您還記得紀姑嗎?”紀姑,紀姑?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從記憶的河流中被朱見深從漩渦中打撈出來。“狗皇帝,你殺了我罷!起事以來,我的命就已經算丟了!”那女子容顏是憔悴的,神情是決絕的,雙眼噴火,怒視著年青的皇帝。“太像了,太像了,當年和萬妃一起照顧朕的香荷又復活了,她的溫柔,她的慈愛,她的輕言細語……”皇帝的心中波瀾翻動,往事似閃電般瞬息映滿了心湖。讓他不由得一陣陣眩暈。
“太子,你的手好涼,別傷風了,快,披件衣裳。”“沂王,宮里來人了,別怕,我沒有看見其他人。”“皇上,奴婢不能照顧你了,放心,還有萬姐姐呢,真舍不得離開您啊。”是啊,舍不得,難道這是上天對我的補償嗎?這個女囚該如何處置呢?她,可是欽犯吶!“懷恩”,“奴婢在”,“這欽犯打入詔獄,錦衣衛處置”,“遵旨”。從此,宮中內藏多了一位看護典籍的宮女,紀姑。
“皇上,紀姑給您生了一個兒子,現在已經六歲了,寄養在廢后吳氏那里,您后繼有人啊。”“啊!兒子,兒子,大伴,你說的是……真的,真的嗎?”“事關重大,奴婢豈敢蒙騙皇上,是真的!”“快,快帶他來,不,我親自去,瞧,瞧瞧他!”皇帝一激動就口吃起來,都是以前做皇太子被廢后落下的病根。“前頭帶路,走。”
懷恩安排好車駕,兩人輕車簡從,向冷宮方向行去。廢后吳氏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丈夫。她是朱見深的原配,立后一月即被廢,官方給出的原因是“舉動輕佻,禮度率略,德不稱位。”實際原因當事人都心知肚明,她得罪了萬貴妃。后權和愛情爭斗的結果是她的慘敗,一敗涂地。秘密撫養的三皇子成了她精神的最大寄托。
“自朕登基以來……皇長子朱祐樘,為宗室首嗣,天意所屬,茲恪遵初詔,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成化十一年,三皇子朱祐樘封皇太子。
成化二十三(1487)年,專寵后宮多年的萬貴妃鞭笞宮人時,痰迷心竅暴亡,皇帝傷感不已,漸至不豫,八月崩,廟號憲宗。皇太子朱祐樘登基,明年改元弘治。
“懷恩,我的親生母親在哪里?”新任的皇帝手里把玩著一只成化斗彩雞缸杯,不疾不徐地問道。如果當世之人知道皇帝就這樣漫不經心地把玩價值二點八億人民幣的小酒杯,不知會不會大聲驚呼:“小心吶,別摔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上地下都是皇家的,這小小的器物又算什么?皇上的心思當然不在上面,他現在是天下第一人。可是,不能膝下承歡,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遺憾。
小皇帝和他老子一樣,命苦啊。還在娘胎里時,就險被一副墮胎藥要了性命。老皇帝最愛的是比他大十九歲的萬貞兒。這萬貞兒在成化兩歲時就貼身伺候,保姆,姐姐,童養媳,母親各種角色集一身,不可避免的,她影響了朱見深的一生乃至成化一朝的政治。萬貞兒曾給皇帝生育了大皇子,但不久即夭折了,從此再無動靜。這慘痛的打擊,擊碎了她的太后夢,在母以子貴的宮廷里,無依無傍的富貴和權勢如同空中樓閣,隨時能讓她跌回丫環的命運,甚至更糟。所以,賢妃柏氏的二皇子,她下了毒手,淑妃紀氏的三皇子,她送了墮胎藥,只要是宮人有孕,她統統不放過。妒忌,絕望緊緊抓住她扭曲的心,她掌控著后宮,亦被后宮逐漸埋葬。
墮胎藥送來時,紀姑也想把肚子里的那團肉給拿掉。可是,那異常的胎動顯示著生命的頑強,她想起了不知流落何方的杏兒,心軟了。孩子的出生,帶來的是宮廷里的東躲西藏,靠著懷恩及其手下的庇護,靠著廢后吳氏的收留,孩子一天一天長大,六歲了。生身父親的探望,不是一家的團聚,而是母子的死別,“兒去,吾休矣。”她緊緊地摟著祐樘,久久不松手。
紀姑被懷恩送到了白云庵。這是一座皇家供奉的尼姑庵,一方面為了保護她,一方面她的身份也見不得光。內廷對外聲稱淑妃紀氏已病亡,小皇帝登基后思母心切,不知就怎么得知了消息。
母子倆在庵堂秘密見了面。紀姑用顫抖的雙手抱著兒子的頭,他的胎發比這個柔軟多了,六歲未剃的胎發又長又軟,一天,一歲,根根發絲纏繞著娘親的心,勒得她那么緊,扎得她那么痛,那么苦!這使她又想起了不知所蹤的大女兒,杏兒,你在那兒啊?惆悵,悲苦的情緒襲擾著一顆母親的心,生生把它撕裂成兩瓣。“兒啊,你成人了。你的身份是皇帝,為娘是欽犯,你還有一個反賊姐姐,當年失散了,你能自個照顧自己,還要治理國家,娘放心了,如果你有孝順娘親的心,讓娘走吧!”小皇帝摟著母親的腰,不禁放聲大哭起來。涕泗橫流中,有重逢的欣喜,有孺慕的親情,還有悲切的自憐,深深的愧疚和自責。
遠山的車駕已拐彎不見蹤影,紀姑還癡癡地站在庵前,像座石像。天黑了,風起葉飄零,小雨淅淅瀝瀝像離別的淚水,滴滴嗒嗒濺碎了一個又一個的水泡。
“二十來年了!”當紀姑來到母女被抓的那個山口,往事浮現。山川變換了顏色,四季已不知更替多少輪回。陽光照在身上,沒有一點暖意,寒沁沁的。“當年候家兄弟截走了杏兒,他們在哪兒呢?”
她來到一個叫局毛屯的小村子。投宿人家的主人李大爺是個好客健談的人,他說起了屯名的由來。
大概二十來年前,這屯子還叫王家屯。有一天,幾個漢子背著一個受了傷的小姑娘來投宿,那小姑娘昏迷著,嘴里還媽媽,媽媽地叫著,可憐見的。對了,還有只橘色的小貓被她摟著,小可憐!小姑娘的傷勢很是沉重,似乎在高燒中,郎中看過后,認為病人不宜移動,要慢慢調養才能撿回一條命。幾人商量后,留下一些財物,委托老漢的媳婦照顧她,說要趕往海邊接批貨物,一兩月后返回,可是,此后二十年也不見人影哦。老漢看那小姑娘實在可憐,應允了。這不,那孩子的內兜里還有一串銀鈴當呢。
紀姑強忍下脫口的驚呼和涌出眶的淚水,示意李老漢繼續說下去。
這孩子大慨被燒壞了腦子,身體倒是慢慢康復了,可是神智有些特別,怎么特別我也說不清楚,總之就是和一般小孩不一樣。
她經常帶著那只慢慢長大的小貓,順藤攀上屯西的獨嶺,喏,就是那一座,李老漢向客人示意了一下。月光下,嶺頭黑森森的,泛著鐵樣的冰冷的寒光,好險惡的一座孤峰。屯里的大人小孩每天都能聽到那鈴當的脆響,傳出好遠好遠,像是在傳遞或祈求著什么,直到有一天。那天說來也怪,本來大太陽天的,忽然東邊飄來一團烏云,黑得像老鴰,平地刮起一陣大風,馬上大雨就嘩嘩地下起來,一會整個屯子就泡在水里,旁邊的武鳴河像牛吼般地哞哞大叫,眼看村子就要毀了。這時,一道強烈的電光照在那獨峰上,客人,你猜,我看到了什么?菩薩呀!一頭大貓生出了雙翅,在風雨中仰天長嘯,那姑娘,跨上虎背,又一道閃電,就全不見了。天一下子轉晴,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大伙都被驚呆了,跪在地上直叩頭,后來,屯子就改名叫局毛屯了,那只小橘貓原是神仙來接引仙子的。菩薩呀!
聽到這近乎神跡的故事,紀姑一下子萬念俱灰,今生的希望完全斷絕了。她木然地來到武鳴河邊,任由河水慢慢淹沒了她。后來的武鳴縣志記載:是夜,局毛屯西獨嶺震裂,石陷泉涌,東流接武鳴河,常年恒溫,旱不竭,澇不漲,水清洌如淚目,號靈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