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提
秋天來了,稀疏的黃葉掛頑強地掛在枝頭,微風拂過,葉子搖搖晃晃,終是落地化塵。
窗戶突然被拉上,只剩一條透氣的小縫,一副秋景圖被玻璃窗掩去真色,連陽光也那么迷幻。
“開這么大窗,你不冷嗎?當心著涼。”語喬把翠剛買的滿天星擺放在窗臺上,手里提了一袋水果,在喬治的眼前晃了晃,“看我給你買了什么,有你愛吃的葡萄!”
病床上的喬治笑了笑,盡管臉上滿是倦意,他的笑容卻依然如和煦的陽光。看著語喬忙碌的身影,喬治忍不住逗她一下:“我在欣賞宇宙的藝術品,就這么被你一關窗壞了興致,怎么,才一串葡萄就想賄賂我?”
話音剛落,語喬用力一把捏住喬治的臉頰,喬治猝不及防微張嘴巴,語喬把一顆剝好皮綠晶晶的葡萄塞進喬治嘴里,笑罵道:“吃葡萄吧你!”
喬治差點沒噎著,本來還想抱怨幾句,但是,語喬在他床邊坐下,削起了蘋果,她低著頭,柔順的秀發垂下,半遮住了年輕的臉龐,她的眼睛專注盯著手里的活兒,嘴角微微露出甜蜜的弧線,幾束金光穿透厚厚的玻璃窗,落在她烏黑的長發上,好似一副靜女畫。喬治一時忘記了俏皮,忘記了調侃,忘記了聒噪的幽默,只想就這樣,默默看著她就好,她在眼前,就是這世上最美的風景。
喬治從來不相信童話,但是他沒想到命運會為他帶來一位公主。一個月前的早晨,喬治像往常一樣登上公交車,坐在窗戶邊,一邊看著窗外,一邊想著創作歌詞。可是他想不出來,心煩的他移開目光,緊著著發生了一件奇跡。
他的目光落在一個真誠的笑容上,落在了同在公交車上的語喬身上。她衣著樸素,甚至有些落伍,長長的頭發用一根紅繩束起來,搭在肩膀上。她一手扶住鐵欄,一手提著旅行袋,她腳邊還有一個鼓鼓的大編織袋。
喬治對這種裝束并不陌生,這幾年有不少其他國家的人來C國打工,這種編織袋帶著濃郁的地方特色。女孩質樸真誠的笑容,純澈的大眼睛撥動了喬治的心弦,即便過了二十年,語喬的笑容依然清晰地刻在喬治腦海里。喬治驚奇地發現,原來一見鐘情這種老掉牙的情節是真的。
喬治從座位上站起來:“你好!”他伸出手,女孩只是愣愣看著他。喬治尷尬地收回伸出去的手,他想和女孩握手,但是想起自己一個陌生人,這樣做是在太唐突了。
“請坐吧。”喬治讓出自己的位置,見女孩不動,急忙解釋,“你提這么多行李,太辛苦了,你坐吧。”
“謝謝。”女孩羞澀地答到,彎下腰提編織袋,不料喬治先幫她提了。這個褐發碧眼的男孩傻笑著,幫自己提著東西,讓出自己的座位,女孩不懂這是一種什么感覺,心中忐忑,不敢去看他星辰大海般的眼睛,只是低著頭默默坐著,利用自己長發作幕簾,偶爾偷偷瞄一眼清秀的男孩。
車站到了,喬治送女孩到達目的地,他鬼使神差地走著,女孩就這樣鬼使神差讓他送自己。
然后,他們交換了彼此的聯系方式。她叫語喬,這個名字是她自己起的,因為原來的名字太土了。她來自A國,家里很窮,早早就輟學了,聽說C國打工能賺很多錢,她就和老鄉們一起來C國打工。
語喬心靈手巧,在家的時候就愛擺弄花花草草,目前在一戶人家里當園丁,夢想將來開一家屬于自己的花店。而喬治兩個人慢慢熟悉,一起吃飯,一起在夏夜看星星。兩個十五歲的少年,兩顆年輕純真的心,相印、交融。
三天前,語喬和往常一樣,干完活后馬上買了快餐去喬治的音樂工作室。喬治喜歡音樂,會彈琴,會寫詞,會作曲,他夢想成為一名音樂家。喬治組了一個校園樂隊,他們租了一間便宜的地下室作為工作室,譜寫一篇又一篇動人的樂章。語喬時常去工作室看看這群男孩,自愿擔起了送飯的職責,喬治這個一碰音樂就廢寢忘食的家伙早晚有一天會把胃搞壞。
喬治自然非常歡迎她來,自從認識語喬,喬治的創作靈感源源不斷,他遇人就說語喬是他的音樂女神。
語喬提著午飯去工作室,卻在門口看見一輛救護車,救護車紅藍交映的燈光令她睜不開眼睛,刺耳的警笛聲折磨她的神經,飯盒從手中滑落,掉到地上。語喬好不容易才看清,她的喬治躺在擔架上,被送進救護車。
喬治和語喬在病房里說說笑笑,醫生說喬治是心臟病,不過不要緊,過幾天做個小手術就可以出院了,平時再注意點,按時吃藥,應該沒什么大問題。
“語喬。”喬治羞澀地低著頭,一只手悄悄伸到枕頭后面。那天,喬治本來準備好了求婚戒指,雖然他們只有十五歲,但是喬治很想用這種方式告訴語喬,他愛她,很愛很愛她,他要把他們的名字結合在一起,一起挽著手,走一輩子的河邊小徑,看一輩子的星星。
“怎么了?”語喬放下削了一半的蘋果。
喬治鼓起勇氣,從枕頭后面拿出那個小小的,沉甸甸的紅色禮盒,在語喬面前打開,明晃晃的鉆石戒指躺在禮盒里。
語喬驚恐地猛然抬頭,直視喬治不知所措的眼睛。
“語喬、我、我……”喬治沒想到語喬會有這么大反應,不行,這個時候他可不能慫,喬治重振精神,鼓起勇氣,“語喬,嫁給我吧!”
喬治臉頰通紅,即使以前發高燒,也沒有此刻臉上的溫度高,他手舉著鉆戒,滿懷希望,期待語喬說出那句“我愿意”。
語喬明白了。她低下頭,輕輕笑了。她伸出手,輕輕放在禮盒上。
“喬治。”語喬抓住禮盒,同時抓住喬治的手,輕輕把禮盒合上了。
“語喬?”
“喬治,我不能答應你。”語喬溫柔地笑著,這句話說得云淡風輕,可是語喬不知道,在喬治眼里,她嘴角上揚的模樣,是多么殘酷。
“喬治,我有喜歡的人,我愛他。”語喬臉上波瀾不驚,還是那時在公交車上相遇的笑臉,但是已經不是那時的語喬。
語喬告訴喬治,他樂隊里的貝斯手已經和她表白了。
“他和我表白了,而且我們是同鄉。”
“那我呢?”貝斯手?喬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語喬的目光閃爍不定,一陣死一般的沉默后,她終于開口了:“其實我和你在一起,只是想和你做個朋友,我知道你和他在同一個樂隊,我一挺喜歡他的,所以……所以……沒想到會讓你誤會。本來我們打算那天就和你辭別,沒想到你發病暈倒了,這件事就擱置了,我們本來打算等你好了再告訴你。”
喬治一下聽不見任何聲音,也看不見任何東西。有一瞬間整個世界都是白色的,刺眼的白。
語喬和貝斯手走了,他們回到A國,臨走之前,語喬給喬治留下一束漂亮的滿天星,和一封道歉信。但是喬治沒有看信,語喬的聲音越來越遠……
二十年后,一個世紀結束,另一個世紀剛剛開始,喬治已經成了一位知名歌手,A國的記者曾經問過喬治很多次,什么時候能在A國開一場演唱會,每次他都只是笑笑敷衍過去。
A國,會讓他想起語喬,他好不容易讓自己忘記語喬的模樣,語喬帶走了照片,帶走了一切,也帶走了他的夢,除了公交車上暖人的一笑。這二十年,他不止過了一個世紀。
“可是,你為什么要對我講這個故事呢?”楚閣心想,難道是因為自己是A國人?作為一名觀眾,楚閣意外地受到了喬治的邀請。上次她堵門找喬治簽名之后,喬治給她寫了自己的私人聯系方式,并且也要了她的聯系方式,今天還特地約自己來這家高級咖啡廳,講這樣一個私人的故事。
“因為,我見到了你,你也是A國人。”坐在對面的喬治用勺子攪拌咖啡,他根本沒有喝,也喝不下。
楚閣心想,這算什么理由?當然,她不會在偶像面前變現出來。
“送給你。”喬治站起身,捧著一束滿天星。
楚閣呆住了,她做夢也不敢相信喬治會給她送花。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而喬治一直保持著同樣的姿勢。
“她走的時候,也送了我一束滿天星。”喬治說,“謝謝你。”
楚閣還是一臉迷茫,回過神的時候,喬治已經付了錢離開了。
楚閣手捧滿天星,她發現花紙里還藏著一封長長的信。
“對不起,喬治。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忘了我吧,我要走了,回到久違的家鄉。遇見你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事,但是我不后悔。你會實現你的夢想,會遇到真正的另一半,如果有緣,下個世紀見吧。也不知道那時候,你還愿不愿意見我。祝你好運。”
當年語喬留給喬治的信,僅寥寥數語,卻折磨了喬治,跨過了了一個世紀。
喬治在見到楚閣之后,決心去一次A國,他要尋找語喬,尋找自己的心。他沒有找到語喬,但是找到了貝斯手。再一次見面,喬治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個曾經的隊友,貝斯手也一樣。喬治以為自己會恨,會難過,卻沒想到見到貝斯手時,心卻是那樣平靜。
二十年前的那天,喬治因心臟病發作被送進醫院,他需要做心臟移植手術,否則,會死。但是,根本沒有合適的心臟,唯一合適的心臟,在一個活人身上,在語喬身上。
語喬決定了,毫不猶豫地決定了。
她要把自己的心臟移植給喬治。
語喬找到的那個不怕違背倫理道德的醫生也警告語喬,這種手術不一定能成功,幾率極小,但是語喬堅持這樣做,哪怕只有一線生機,也比讓喬治等死的好。至于她自己……
語喬找到了同是老鄉的貝斯手,她準備到時候留一封信給喬治,因為她不能,不敢親口對喬治說分手,不敢親口告訴他她要和貝斯手回故鄉。但是她沒想到,沒想到喬治求婚了。
語喬低下頭,思緒像放電影一樣略過一個月來和喬治在一起的一幕幕,她本來可以接受喬治的求婚,然后和他一起過著幸福的日子。她忍住在眼眶打轉的眼淚,裝作震驚,裝作若無其事,狠狠拒絕了喬治。
喬治的手術成功了,貝斯手把語喬帶回家鄉,按照語喬的心愿,讓一切歸塵。
二十年后,當喬治找到了貝斯手,沒有恨,沒有怨,沒有悲,屋后的小溪靜靜流淌,帶走一生的塵埃情緣。
楚閣紅著眼,拿起畫紙里發黃的小照片,貝斯手不忍心抹滅語喬在世上的痕跡,保存了僅有的一張照,凝視著照片里這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楚閣回想起,第一次面見喬治的時候,喬治看了她一眼,酒杯從他手上滑落,摔了個粉碎。喬治一直看著自己,甚至交換了聯系方式,原來如此……
喬治見到楚閣的一瞬間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是永遠忘不掉了,哪怕你刻意忘記它,拋棄它,始終忘不掉的。昔日故人面目猶在,只是物是人非。
喬治很快明白眼前的女孩不是語喬,但也正是因為她,讓他下定決心去A國找語喬。至少,再看看她,看看她現在過得好不好,二十年后的她又是怎般模樣,然而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沒有語喬,只有楚閣,她仿佛就是語喬,是命運再一次把她帶到喬治身邊。二十年前,語喬為喬治留下一束滿天星,二十年后,喬治送給楚閣一束滿天星,仿佛跨越了千年的輪回,贖了遲到的愛戀。
楚閣小心翼翼捧著花,假如她沒有記錯,滿天星的花語是:甘愿做配角的愛,只愿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