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坑——母親的原生家庭,代代相傳的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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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原生家庭是一座高山,登高望遠一覽人世無限風光和人生可能,而有人的原生家庭卻是一個大坑,需得用盡一生力氣爬上去,才只是到達地平線,看到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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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媽對我說出這句話之前,我從沒想過一個母親面對親生女兒會說出“我一個人孤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沒有依靠,沒有人陪伴”這句話。

在我眼里,母親是一個被寵愛包裹著長大的小公主。

父親是鐵路局的處長,在那個吃穿都成問題的五十年代,是村里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人,憑借一身真才實干一步步升為處長,文革時曾在能容納幾萬人的報告廳里發言,也曾被紅衛兵五花大綁批斗斥為反動走姿派,打破后窗逃走才僥幸躲過牢獄滅頂之災。

母親是中醫大夫,也是那個年代十分難得的大學生,在居住的大院里開有一間自己診所,盡管臨近的中醫診所不止一家,但憑著善良溫和的脾性和最大限度低的定價,成為了顧客最多的。

典型的書香門第,知書達理的干部家庭,盡管外公為官操守清廉不貪,但好歹也是一介處長,家里的日子并不清貧,從不必為吃穿用度斤斤計較焦頭爛額。

后來二十三歲那年嫁給我父親,也是被捧在手心里寵愛。

從我記事起,最常遇到的場景就是母親毫無征兆緣由地大發脾氣,摔東西摔門待在臥室里很久不出來,到了飯點父親就會自己默默做好飯菜,然后跟我說“去,叫你媽出來吃飯”,膽戰心驚的我在父親的再三催促下才磨磨蹭蹭走到臥室房門前,小心翼翼地去叫那個正在發火的“母獅”。

母親之前開玩笑說我是在水深火熱里長大,想來也確實如此,類似這種令身心俱疲的經歷數不勝數,每過一次都是萬般煎熬。

但父親卻似乎從未抱怨,也很少與母親爭吵,總是沉默著一個人做好飯,三個人沉默地吃完,然后他再沉默著去洗碗。

我實在無法用言語完全形容那時家里的氣氛,冰冷黑暗,像是有人拿著一把刀抵住你的脖頸,你能感受到尖刀的冰冷寒意從脖子傳至全身,不敢說話,不敢大口呼吸,甚至連顫栗都不敢。

而母親就是拿刀的那個人,正襟危坐,威風凜凜。

曾經的母親在我眼里便是這樣一個形象,是家庭的陰暗面,是問題的制造者,是童年陰影,是懸在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會落下,隨時會置我于死地。

可我萬萬沒想到,有天她會刨出掩埋內心深處陳年已久的傷痛,含淚帶血地攤在我面前,像個受傷的孩子。

“你外公工作是很有成就,但在教育子女上卻太失敗。”
“你的外婆,我的媽媽,并不是親的。”
“嫁給你爸是稀里糊涂決定的,當時我只想快點逃離那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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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的親戚并不多,奶奶家有三個孩子,外婆家有三個孩子,除了這些外,幾乎從不跟其他再遠點的親戚有任何往來,我甚至都不知道還有哪些親戚的存在,也很少能體會到三姑六婆的嘮叨,竟也覺得這是個幸事,更是十分羨慕別人家有繁榮興旺的家族體系,哪怕有爭吵和不合,也是打心底里向往的。

那樣熱騰騰冒著煙火氣的吵鬧才像是真的活在這世上。

而我們家清冷是常態,經常一天沒人說話,沒有聲音,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濟濟一堂熱熱鬧鬧,不過也只是奶奶這邊的三家人聚在一起,但也僅僅是偶爾,更多的時候只有我們一家三口,爺爺奶奶和叔叔一家在青島,嫁出去的姑姑跟自己的婆婆一家,至于外婆那邊,似乎總有些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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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黃土高原地區有一個地理名詞叫“塬”,是因流水沖刷而形成的一種地貌。

我住的城市南低北高,正是渭河谷底向黃土高原的第一個階梯,這里的人們把北邊高的地方稱之為塬上,南邊低的地方叫做塬下,外婆家就住在塬上。

小時候每隔一周母親就會帶著我從塬下的家爬一個很長很長的大坡到塬上看望外公外婆,步行差不多要二十分鐘,那條路幾乎沒有樹蔭,又要爬坡,夏天烈日當頭最令我記憶深刻,但這卻是十年如一日的固定行程,從不耽擱,從不懈怠。

每次去都會像過年探親似的買些瓜果牛奶,且母親總是挑下午兩三點的時候去,既不會耽誤外公外婆吃午飯,也不會留下來吃晚飯,只是在客廳稍坐聊聊天就走,頂多一兩個小時,像是做客一樣。

小時候我已然能察覺到氣氛迥異,便也乖乖坐在沙發上拘著一動不動聽他們講話,偶爾應答一些關于課業的問題,每次都希望時間能過快一點,踏出外婆家門的那一刻仿佛逃出生天,長呼一口氣。

說不清為什么,小時候的我不懂。

印象中外公外婆從沒抱過我,也幾乎對我沒什么身體接觸,盡管只有步行二十分鐘的距離,留宿在外婆家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小時候我是由爺爺奶奶帶著,五歲那年叔叔家的表妹在青島出生,他們便一并去了青島,只有那時無人照顧的我才在外婆家短暫住過幾天,但也僅僅是幾天而已,后來哪怕將五歲的我一個人反鎖在家里,或是放在隔壁鄰居奶奶那,母親也再沒將我送去過外婆家。

除了淡漠的外公外婆外,我對他們的其他兩個孩子更是沒什么印象。

一個是在我九歲那年就去世了的舅舅,我對于他的記憶只有簡單的一個名字,家里甚至找不到一張他的照片,就連合照也全部被剪掉,我完全忘了他的長相,只依稀記得是母親邊哭邊剪的;另一個是遠居澳大利亞的小姨,只在初中時的某一年見過,之后哪怕還活在這世上,也再沒見過面,更是從無視頻和電話,長相早已經模糊。

這三個孩子里,只有小姨一人是外公和我從小到大認識的這個外婆所生,而母親和舅舅則是外公與前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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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自幼在陜西長大,但祖籍是河南。

1942年,抗日戰爭時期,先是大旱,又遇蝗災,再加上地處前線戰爭環境惡劣,河南爆發了嚴重的大饑荒,相比馮小剛電影《一九四二》中所表現的有過之而無不及,食不果腹,以人肉為餐,盡管外公家是地主家庭,也沒有因此幸免,300多萬人不得不被迫于戰亂時期逃離家鄉。

戰火紛飛的那一年,中國只有西南和西北還可以棲身,年幼的外公就由曾外祖母帶著跟隨大部隊一路逃到隔壁的陜西,就此定居,而曾外祖父則不幸死在了逃荒路上。

外公是獨子,在那個家家都有四五個孩子的年代,甚是罕見,加上家庭條件優越,自然也就被慣養著長大,哪怕曾外祖父去世,只曾外祖母一人帶著他在異鄉艱難討生活,也從來不讓他干活勞累,照顧的無微不至,只要求他一點,好好讀書。

因此學業事業有成的外公其實是個十足的生活白癡,從不會干家務做飯,十指不沾陽春水,性格也有些自我和孤傲。

也正是因為這樣,外公的第一任妻子與他離婚,那時母親6歲,舅舅9歲,吵架離婚從不避諱這兩個孩子。

離婚后,在城里上班的外公只帶走了舅舅,母親則被留在了親外婆身邊。

母親是不愿意的,都知道城市比農村好,為什么只帶走哥哥不帶我,為什么媽媽和幾個姨媽總是對我冷言冷語。

母親不明白也從不開口撒嬌討愛。

一年多后,外公經人介紹與這個小他13歲的外婆結婚,又過了一年,母親才被接到了城里。

與其說是接,不如說是硬塞,或是扔。

一九七幾年,離婚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哪怕到現在也是如此,尤其是對于女性而言,在傳統惡俗觀念的認知里,離過婚的女人就是別人吃剩的飯,哪怕擺盤的再精美也已經不新鮮,自身價值本就大打折扣,這時如果還帶著一個孩子,必然是很難再尋到下一個好的歸宿。

因此,親外婆并不想要母親。

后來好不容易說服外公接走母親,親外婆帶著母親坐車到城里,將母親放到汽車站扭頭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人生地不熟,不到十歲的母親一個人坐在車站的長板凳上等,從下午一直等到天快擦黑,外公才姍姍來遲。

回到家,看到許久不見的奶奶和哥哥,委屈了一天的母親這才哇的一聲哭出來,淚眼婆娑中看到一個懷里抱著孩子從沒見過的女人站在父親身邊,知道那就是媽媽和姨媽口中常提到的后媽。

后媽似乎對她不錯,晚飯時夾了些肉到母親碗里,盡管母親從小便不吃肉,但還是一股腦全都扒進嘴里吃掉了。

興高采烈的母親以為終于有了個像樣的家,有爸爸弟弟和奶奶,后媽也對自己還不錯 ,可孩子終歸是孩子,人小個子低看不見高處大人世界里的濃云厚霧歪歪繞繞。

晚上母親起夜就聽到隔壁房間爭吵,外婆埋怨外公說當初明明告訴她只有一個兒子,現在竟然又出來個女兒,外公自知理虧也沒辦法爭辯太多,只能說她媽都不要她,我再不要那她該怎么辦啊,畢竟也還是我的女兒。

果然,像《家有兒女》那樣幸福的重組家庭也只是在電視劇里才會有。

人都是為己的自私動物,若不是有血緣這個東西綁著,誰會樂意費錢又費勁地養育一個和自己沒什么關系的孩子。甚至連有些親生父母都會覺得這是個麻煩事,畢竟血緣這東西說到底還是意識形態產物,看不見摸不著,母親十月懷胎尚能對腰酸背疼和生產之痛記憶猶新,以自己所受之苦化作濃濃愛意,父親則全憑責任和道德良心來管教約束。

好死不死,母親攤上了一對不靠譜的父母,因此賠上了半輩子。

要說外婆對母親也不是不好,但似乎又說不上好。

外婆不是潑辣的性格,相反倒是溫和端淑,縱然因為外公欺瞞,母親的出現讓她猝不及防,但好在也是有孩子有血肉感情的母親,知道母親可憐,便也不打不罵地養活著,多個人吃飯添雙筷子的事。

也僅僅是添雙筷子的存在。

和外公結婚不久,外婆就懷孕生了我小姨,雖是對母親不打不罵,吃喝供著,但要說不偏心是不可能的,好吃好喝好穿都先緊著小姨,學業功課也嚴苛督促,一吃完飯就趕著她去學習。

相比下來,母親倒像個沒人管的流浪兒,不過是餓不死而已。

后來母親對我說,要是當時也有人能好好管教督促讀書學習,是不是會過著和現在完全不同的生活,是不是也會像你小姨一樣留洋定居海外,是不是不會泡在紡織廠當不修邊幅滿身是汗的紗廠女工近三十年。

母親原本是有這個機會的,論家庭條件,她不輸的。

我看到母親眼里似有光閃過,亮閃閃的,是近五十歲依然保有的年輕時對未來生活的期待,也是對不公命運埋怨卻也無可奈何的淚光。

外婆不理不睬,外公更是一心沉迷工作,早出晚歸,不管不顧,偶爾教育起子女來也都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高高在上像是訓斥下屬。

且說句大不敬的話,外公長的很像毛主席,非嗔非怒,天生一張嚴峻的臉自帶威嚴。記得小時候在外婆家住的那幾天,每次外婆去診所我都會跟著,誓死絕不跟外公獨處一個屋檐下,一張臉任哪個小孩見了都會害怕想要逃跑,自是感受不到半點長輩疼愛。

冷淡的父親,偏心的后媽,母親的生長環境可想而知,好在有個奶奶在,雖然也像大多數傳統農村老婦人一樣,有重男輕女的偏見,但好歹說也是親的,外人面前自然護短,連帶著母親總還算有點依靠,可這也讓家庭環境變得更加緊張惡劣。

一邊是擔心孫子孫女被后媽欺負的奶奶,一邊是害怕婆婆偏心前妻孩子讓親生女兒受委屈的后媽。

兩兩相對,表面上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劍拔弩張,推拉撕扯全在暗地里,誰都不會將“再婚、后媽”掛在嘴邊,但誰心里也都明鏡似的,家像個隨時會爆炸的炸彈,不知道哪天哪件事會讓其付之一炬。

母親和舅舅兩個孩子夾在中間坐立不安,好不容易似有定所,喘息未定間,又被一把扔進深坑。

三個孩子里,唯有小姨被保護得最好,至今對這些過往仍一無所知。

不知道的好,如此才能全然享受家里優越高知的條件,一心只讀圣賢書,才能考上新加坡的大學,才能成為澳大利亞金融業的高級風投人。

不知道的好,才能活得自信優越。

不知道的好,這是來自上帝的偏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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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于2004年去世,死在精神療養院。

其實就是精神病院。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夜晚,忘記那是幾點了,只記得當時我們已經打算睡覺,舅舅突然來到家里,一進門就搬了個凳子倒坐在客廳的正中間。

那是一個特別高的木凳子,有著高高的椅背,他倒坐著,下巴墊在椅背上,印象中他特別高,兩條腿撐著地,一前一后地晃,像坐木馬一樣。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晚來,也不記得他和父母都說了什么,但對家里的氣氛卻記憶猶新,“他不該這個時候來,會很麻煩。”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媽媽說要把我送去姑姑家,然后就沒有然后了,我不記得有沒有去姑姑家,也不記得他后來怎么了,這是我對于他僅存的唯一直接記憶,

我對于他的過往,是在他死去十六年后,才從母親半袒露半隱藏的講述中窺知一二。

舅舅比母親大三歲,在外婆和曾外祖母的明爭暗斗下,身為男孩的他往往是漩渦的中心。

曾外祖母是個十分強勢的女人,一個人帶著外公從河南逃饑荒到陜西,獨自帶著個半大小子找房子、找工作,若說沒點本事,斷不會讓外公吃喝不愁的一直讀到大學畢業。

或也可以說是潑辣,農村婦人為了命不要命的潑辣。

都說父母越強勢,孩子往往卻越可欺,潑辣強悍的曾外祖母充當了母親角色,不怒自威的外公帶來的震懾力也如山一般將人死死壓著,舅舅就在這雙重壓力下憋屈的成長,性格便生的膽小懦弱,不善言辭,不愛說話,還伴有嚴重的潔癖和強迫癥。

小時候每次吃飯,舅舅都會跑去洗手洗十幾遍,全然不顧這邊火急火燎擔心肉都被別人孩子夾走的曾外祖母,和一桌因此而尷尬的氣氛,只顧著埋頭洗,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滿意為止。

這樣的性格家人有時都無法承受,更何況是朋友,所以舅舅從小到大一個朋友都沒有,孤僻沉悶,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也經常被學校的同學和老師排擠,誰會喜歡一個“怪孩子”呢,而且學習還不好。

初中畢業舅舅便沒有再上學,自己也找不到事情干,外公第一次動用處長面子給舅舅在鐵路上找了份工作,零件施油工。就是給鐵器零件抹油,不需要什么技術,每天只用工作五個小時,工資待遇也不算太差,現在來看還屬于體制內鐵飯碗,起碼能養活自己,吃飽穿暖。

可多少人擠破了頭想干的工作,舅舅只干了一個月就不干了,原因是,油太臟。

干活的時候,他都會在旁邊放一塊干凈的布子,盡量不把油滴到工作服上,一但滴上就立刻用布擦干凈,擦兩三遍就會去跑去把布子洗干凈,因此五個小時就能完成的工作,舅舅總是八九個小時才能干完,回家后還要將工作服脫下來洗一遍,日日如此。

他受不了,招呼沒打就不去了。

別人都會在墻根下吃飽后搖著頭表面憐惜地說,“王處長家的兒子好像不太成器。”

這之后,外公再也沒有幫舅舅找過工作,也從不過問,只是在單位的分房表上填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這套多余的房子給了舅舅。曾外祖母帶著舅舅和母親住了進去,也算從此分了家,外公只保證每月給生活費便可。

后來,這房子送了曾外祖母去天堂,送了母親出嫁,就只剩了舅舅一人。

不論是先前的原生家庭還是后來的重組家庭,舅舅都是家中唯一能夠傳宗接代的“獨苗”,身上背負了太多的期望,無奈他卻讓所有人大失所望,不要說有所成就,就連平安活著過完這一生都沒能做到。

舅舅是被憋死的,至少我覺得是這樣。

母親說舅舅排解煩悶的方式就是吼叫和摔東西。小時候跑到家旁邊的麥地里沖著天空和遠方吼,長大后樓房建起麥地變少,便躲在房間里摔東西。

親生母親的拋棄,親生父親的冷漠,家庭氣氛的壓抑,被同學老師排擠的委屈,無法在社會找到立足之地的憤懣,沒有朋友,沒有談過對象,沒有愿意嫁給他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成器,他恨自己不爭氣,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一聲聲飄向遠方的怒吼和一地破碎。

積怨成疾,終有一天他精神的法條再也無法承受這生命莫須有的沉重,身體靈魂便都隨著吼聲消散。

舅舅去世前先是住在了社區附近的小診所被照顧,后來才被送到了市里大的精神療養院。這些事情是外婆一手操辦的,外公那時在外出差,直到舅舅死后才回來。

他死得很突然,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小時候某天放學回家,我看到母親在房間邊哭邊剪照片,大概知道是舅舅死了,也知道照片上那個殘缺的人形是舅舅,我不敢過去看,也從此不敢問母親關于舅舅的事情。

我以為那是恨,后來母親告訴我,是恨,恨他不爭氣。

但當恨是源于不爭氣,便是愛。

我知道,母親其實也在恨自己不爭氣,恨為什么三個孩子中偏偏最有出息的是小姨,恨為什么小姨是外公最驕傲的孩子。她和舅舅起碼得有一個是驕傲,才在那個家直的起腰,她不是,所以寄希望于舅舅,誰知他卻在掙扎路上失了命。

如此來看,女兒身倒給了母親一份幸運,嫁人讓她逃過一劫,甚至可以說救了她一命。

當今女孩躲避唯恐不及的婚姻之事倒不能說完全是個壞事,稱之為人生第二次投胎毫不為過。當然,如今女孩們可以選擇自己成為救世主,但母親那個年代沒有第三種選擇,所謂女德和制度死死壓在身上,只能祈禱投到一個好人家,不過是壞投好,壞投壞,還是好投好,好投壞,全看上天安排。

那時未得到上天眷顧的母親,終于在二十三歲那年被疼愛了一次。

決定嫁給父親那天,小姨拿到了新加坡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外公叫了已經分家別住的母親和舅舅來一起吃飯慶祝,飯桌氣氛洋溢著喜悅,每個人都是開心的,外公是,外婆是,小姨是,母親是,舅舅也是。

只是快樂也分不同,一是為自己,比如外公外婆小姨,二是為別人,比如母親和舅舅,真心都是一樣的,但在母親和舅舅心里,除了開心一定還有些別的情緒,羨慕?嫉妒?酸楚?其中夾雜了太多別的難以言說的東西。

開心是真的,難過也是真的。

從外公家出來,母親想,“隨便吧,就是他了,給我好與壞我都受著,只要能快點擺脫這個家。”

還好,得上天疼愛,母親賭贏了。父親雖然不善言辭,沒賺過什么大錢,家里的條件連中薪階層都算不上,但好在吃穿不愁,父親也老實本分。

在父親之前,母親曾有過兩次相親,不像現在年輕人約著在飯店吃飯喝咖啡下午茶,只是簡單叫人來家里坐坐,主要是給外公看。

母親是個沒主意的,看誰都覺得可以,配自己都是綽綽有余,他人能看上自己就不錯了,哪還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呢。

可知就長相來看,母親是極漂亮的美人兒,一頭天然鴨黃色的濃密直發散落在腰間,陽光下金晃晃直戳人眼,一米六幾的身高,身材芊瘦,標準的鵝蛋臉,最漂亮的當屬那一雙大眼睛,猶似一泓清水,顧盼之際,自有一番清雅高華的氣質,而當她笑起,那雙眼便彎成甜甜的兩彎黑月牙兒。

可是母親不愛笑,月牙兒常隱于緊蹙的眉頭下,是我童年最大的黑暗。

小時候我經常矛盾,一面想不通為什么那樣漂亮、家境優渥的母親會嫁給一窮二白的父親,一面又暗自為父親鳴不平,要忍受母親那么大又陰晴不定的脾氣。

其實,母親是自卑,父親是憐愛。

可父親的憐愛并沒有化解母親的自卑,如那句話所說“用一輩子治愈童年”,這是一輩子的事,深深烙印流淌在骨血中,左右了母親人生中的每一個重大決定,包括婚姻,包括工作。

母親是紗廠女工,在那個嘈雜悶熱的紡織工廠里,一干就是近三十年,從碧玉年華十六歲到半老徐娘四十五歲。

所有的長輩都說,母親很能吃苦。

紗廠的工作三班倒,早班從早上七點到下午四點,中班從下午三點到晚上十一點,夜班從晚上九點到第二天六點,兩個輪回休息一天,無論春雨冬雪,無論頭疼腦熱,沒有節假日,就連過年也只是放個兩三天意思意思。印象中,從沒見母親請過一天假。

苦點累點沒什么,只要能養活自己就行,能在所有人都不要自己的時候不至于餓死就行。

我以為我很知道母親的辛苦,可當我踏進紡織廠那一刻才明白,我所知的苦難遠遠不及母親所遭受的冰山一角。

闊大的工廠廊間,發著刺鼻膠味的綠色塑膠地面,污跡斑駁的灰黑墻壁,一排排整齊排列紡織機發出的巨大轟鳴聲沖擊著每個人的耳膜,仿佛要震破屋頂,即使是面對面說話也只見口型不聞聲,每一個機器兩邊都會懸掛紙筆,以做必要時寫字交流,但用的極少,大多都是不言不語埋頭苦干的。

細小的棉絮纖維和粉塵從機器鉆出漫天飛舞,呼吸都得就著小心,不帶口罩一會喉嚨立刻就會感到癢燥,為了防止滿天的棉絮被攪亂影響做工,工廠里除了大門,沒有任何通風窗口,風扇更是一個沒有,整個工廠氣溫燥熱難耐,溫度常年都保持在近四十度左右,頭頂數十盞白熾燈更如火上澆油,叫囂著吼著熱氣。

身著短袖短褲涼鞋的女工們在機器間穿梭來去,身前掛著白圍裙,頭頂白帽,任短發長發全都一把攏到帽子里去,白口罩遮了半張臉,看不明誰是誰,仿佛都一個樣,宛若這面前立著的發出吼叫的機器,沒有靈魂,晝夜不息。

噪音污染、粉塵污染、高溫潮濕,這些侵蝕伴隨了母親大半輩子,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一天,耐心、精力、活力都被磨所剩無幾。

記憶中,母親總是在睡覺,不是上班就是在睡覺。小時候有一次放學回家敲門,近十五分鐘哐哐的砸門聲,愣是沒有叫醒臥室睡覺的母親。

很多時候,我都以為母親要睡死過去。

常在工廠和夢里打轉,導致母親常年與世隔絕,人際關系非常單一,沒有一個朋友,偶爾出門逛街也都是獨自一人,所有的對外關系都是建立在父親和我的基礎上,以一個男人的妻子的身份,參加父親戰友同事的聚會,以兒媳或是大嫂的身份,與小叔妯娌們交流,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參加我的家長會。

除了那個紗廠外,母親似乎從沒有以自己的身份和這社會發生過任何關聯。

兒時的糟糕經歷,加上燥熱難耐的工廠生活,導致母親的脾氣暴躁易怒,稍不順心就會蹙緊眉頭,大發雷霆,紋過的細眉顯得極不講道理咄咄逼人,皺在一起在沒眉心中壓出一到深溝,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父親又是少言寡語的性格,哪怕母親生氣的再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也從不和母親吵,毫無作用地分辨幾句后便沉默不語,家里靜的人渾身不舒服。

“這個家太冷了”,是小時候在我日記本里最常出現的話,冰冷的靜,沒有人氣。

直到現在,只要看到母親稍皺眉頭,不論是否是因為什么,我還是會像小時候如臨大敵一般,覺得是自己錯了。

那雙漂亮眼睛上的眉頭仿佛導火索,噗噗作響宣泄著母親的悲苦,也炸毀了我的童年,促使我也變成像母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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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紗廠改建搬遷,宣布年齡到四十五歲的員工可以內部退休,母親剛好四十五歲。

這是上天給母親的第二次疼愛。

“201545”,是母親的手機鎖屏密碼,2015年45歲,是退休的年份,也是重生的年紀。

退休后,母親大改以往的面貌,變得活潑開朗,愛說話也愛笑了,家里多了許多花花草草,飯桌上總是出現些稀奇古怪的飯菜,見到小區里的左鄰右舍也不再是埋頭匆匆走過,而是會停下來嘮上幾句。

閑不住的她也給自己找了份禮品店營業員的工作,相比之前在紗廠不知舒服輕松多少,認識了同齡的朋友,偶爾還會在外面聚餐唱歌,時常在家嘮叨著店里那點事,之前在紗廠時她從不提這些。

母親很懂得知足常樂,常說自己幸運,看重并感謝上天給的每一個禮物,嫁給父親,提前退休,并選擇性遺忘那些糟糕的過去。

我婉轉地問她“我看你對外婆和小姨都挺好的”,“只要她對你外公好就行”,這是曾外祖母常對她說的話,她別無選擇。

母親浴火重生,不過眉心的那道深溝卻依舊會時不時的出現,哪怕是不蹙眉,也可見淡淡的一道印記。

永遠無法抹去,于她于我,都是一樣。

我曾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從前她總是不開心偷偷落淚,為什么要對我冷眼相向如此冷漠,為什么總是突然暴躁對我打罵,為什么要告訴我爺爺奶奶重男輕女才不會喜歡我,為什么要將家里的氣氛弄成那樣,為什么會成為我的媽媽,為什么要將我的性格塑造的如此孤僻奇怪。

我以為解開這一切就會改變,如今我知道了緣由,理解了母親,卻也感到深深的無力。

和解不是消解,破鏡無法重圓。

我討厭她卻活成了她的樣子,孤僻、自卑、易怒,幾十年的脾氣秉性,我變不了,母親更變不了。

我恨透了母親,但也深深心疼且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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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她小時候離家出走過三次,走出籬笆,路過麥地,越過山坡,躺在一個足足能容納上百人的大坑里,看著天空慢慢變成深藍色,看著云彩飛鳥劃過,聽著蟲子的叫聲和遠處家人的呼叫,母親不想應答,就這么靜靜躺著,心想,這個坑太大了,等他們下到坑底背我上去吧。

后來,他們沒找到母親,是她自己爬上去走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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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原生家庭是一座高山,登高望遠一覽人世無限風光和人生可能,而有人的原生家庭卻是一個大坑,需得用盡一生力氣爬上去,才只是到達地平線,看到人間。

外公外婆在母親的人生上砸出一個大坑,母親在我的人生上砸出一個大坑,苦難代代相傳,人間何其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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