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 紅日西傾,汝水像一條燃燒的緞帶,風孤零零的,只有在摩擦墻壁的時候才劃出嗖嗖的回音。城頭上,披風搖擺,凌捷緊握劍柄向內城疾走。
“將軍,”他抽出一塊絹,“羋戎領軍十萬,到了云山。”
? “哦?”景缺有些吃驚,比預想快了一些,又有什么區別呢。這些天,濃云不斷蓄積,氣息日趨壓抑。自從秦破楚軍于垂沙,殺死楚將唐昧,他就捕捉到氣候的變化。腥味已經鉆到他鼻孔里,下一個就是襄城,對,他清楚。然而奏文不過是片瓦輕薄,郢都派出來的不過是求和使者,渙散的人心不能挽救。
? “喜得一子,母子平安。”代寫的信很短,他把絹揣進懷里,看著城南陷于沉默。
城南,汝水上的渡橋在燃燒,火苗裊裊彎轉,像舞女搖曳的霓裳留戀著年華。不能后退,寸寸山河,血染而已。
“你去郢都送封信。”他抓起一塊布,“就現在,游過汝水。”
? ? 凌捷愣了一下,看著他,那個熟悉的將軍如此陌生。一瞬間,大腦里一片片光影掠過,刀削的面龐、黑鐵般的勇力、獵獵的西風、擋斧的肩膀。還是那張嚴厲的臉,剛毅之下他看出了掩藏著慈愛的私心。他呆呆地站了半天,直到聽到一句“這是命令!”
“我不是怕死的人!”凌捷大喊一聲,聲音高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景缺也吃了一驚,半晌,他說:“你還年輕,不要做無謂的犧牲。你是個將才,將來會對楚國有大用,在這里白白死去是浪費。”
“嚯!”布裂成兩段。凌捷雙手顫抖,他抑不住兩行眼淚垂到嘴角。
“好吧,”景缺輕輕搖頭,“商議布防。”
? ? 燭火閃爍,三張黑影在四壁搖搖晃晃。“況且大王已經決定,”監軍樊判收起強硬,堆出笑來,“況且襄城也不是什么要緊的地方,城中存糧不支旬日,四面無援,易攻難守,我勸將軍還是早做打算為好。”
“什么?”景缺瞥了他一眼,“襄城北臨鄭界西接秦地南臨汝水,如有閃失,汝水之險不足憑據,南方千里平原將任敵鐵騎肆意踩踏。敢問足下要我做什么打算呢?”
? ? “哼!”樊判踢破了一只壺,推門而去。
? (二)
秦帳里燈火通明,八十一節的燭臺蒸軟紅淚,二十四個美姬跳著醉人的舞蹈。華陽君半瞇著眼,一手持酒一手撫弄著油滑的長須,不時發出笑聲。
“黃中官,你覺得人斗獸怎么樣?”羋戎翹起小手指歪著頭。“一定很有意思,太后一定會喜歡的,我聽說楚軍里有個叫凌捷的,徒手打死過老虎哩!”黃甲湊到他耳邊擠出一團肥膩的笑。“不得了啊,他馬上就要有表演的機會了,”羋戎篾笑道“剛剛,太后給我送來了一種氣泡酒,聽說是什么高盧酒,是西邊的奴隸獻給太后的壽禮呢。”黃甲咧出一排難看的牙。
(三)
一大早,密匝匝的烏鴉盤桓在襄城周圍,嚇得麻雀不敢起飛。
四面的秦軍如黑蟻出巢,密密麻麻壓向襄城。飛鏑如風,抱著長梯的手被射穿,離城墻一箭遠處他們發起沖鋒。青色的面目猙獰,嘶聲凄厲,像是帶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撕咬空氣,塵土,飛箭,滾石。豎起的梯子翻了又豎,城頭的鮮血紫了又紅。
凌捷揮著長劍砍斷一根胳膊,又舉起石頭狠狠地砸向梯頂一顆剛冒出的頭。他的重甲已被砍得面目全非,血水恣意地染濕每一寸皮肉。
景缺怒吼著咬斷一根喉嚨,又抓起一把短斧劈碎一頂頭蓋,那人直挺挺摔到城外。
戰爭持續到黃昏,城上城下積滿尸骸。紅色的襄城是一座偌大的墳墓,晚上空氣凝滯,卻很安靜。
破曉,秦軍把襄城團團包圍卻不發起進攻。襄城的狗貓鼠早已絕跡,一股絕望的氣息在蔓延。“這樣耗下去不是辦法,殺出城吧,撕開一個缺口。”凌捷支著一柄長刀緩緩地說,景缺思索半晌,點了點頭。
又一個平靜的夜晚,月亮很圓,城門突然大開,旋出一支銀色的騎兵。他們向西北角極速奔馳,長刀卷著北風,縱橫呼嘯。驚恐的眼睛阻斷聲音的傳導,殘肢斷臂像黑色海面翻不動的波浪。
? ? 黃甲從夢里驚醒,被凌捷一刀劈成兩斷。然而絆馬索絆倒了他的瘦馬,秦軍從驚慌中得到鎮靜。團團圍困,他們又一次嫻熟地拉滿弓箭,吐出無數條弧線叮咬這支疲憊不堪的軍隊。凌捷拼命地左沖右突,但六枝毒舌洞透了他的心肺。
黎明,襄城聽不到一聲馳回的馬蹄。隔著晨霧,景缺努力想看清一顆懸掛著的頭顱。驀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牙齒,它們相互狠命地碾壓,咯咯作響。
正午,日光灼灼。城門又一次大開,奔涌的馬匹像開閘放出的洪流,喊殺聲是翻騰的波濤。景缺橫一柄長劍直撲羋戎,然而距離不滿百步的時候,他突然停頓下來,雙目圓睜,別過頭去。一支箭在他的胸前開花,汩汩的血液噴涌而出,垂落弓弦,樊判擰出一點笑。
黃昏,汝水紅得像一條燃燒的緞帶。景缺的頭顱與凌捷的并排陳列。
凝紫的襄城依舊忙碌,秦的俘虜竭力挖掘。夜色冥冥,他們漠然躺在開曠的墳墓里,聽著填埋的沙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