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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舊的公共汽車搖晃著前行,埋頭寫作的間歇,李清南忍不住想,與他乘坐同一趟車的人,見他一直在寫字,是否會猜測他的身份:他是一個52歲的農民,還是一個小說家。”
第一章
李清南已經和妻子分居兩地50天了。
分開的這段日子,是李清南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簡單準備個午餐,就出門乘坐364路公交車前往縣城圖書館,在里面待上一整天,如饑似渴地閱讀著各路作家的名著散文。
每次踏進圖書館,都像是一次洗禮。李清南常常忘記吃飯,邊看邊發出驚嘆,這些人的腦子是怎么長的,怎么寫得這么好,無論是日常的生活瑣碎,還是晦澀難懂的大道理,他們總能通過犀利而優美的文字,準確地傳達給沒上過什么學的李清南。
這讓一輩子漂泊打工的李清南既開心又懊惱。
他開心自己人過五十,還能有如此豐富的時間去讀書,去追尋年少時的作家夢。李清南把圖書館比作成熟的麥田,他每天就像收割麥子一樣賣力,一字字一行行一頁頁一本本,麻利爽快地裝進大腦。
每次迎著夕陽回到家,李清南都會拿出紙和筆,坐在院子里的柴火堆上開始寫作,用李清南的話來說就是,他是一名農民,坐在干柴上他的靈感之火才會冒出來。
李清南用不慣手機和電腦打字,他更喜歡一筆一劃地寫下那些故事,看著滿滿一頁的文字,比吃了一碗紅燒肉還高興。一邊閱讀一邊寫作,這是他以前不敢奢求的生活,這曾是他的夢。
開心的同時也伴隨著懊惱。李清南時常會想起以前在工地干活的時光,每天與塵土為伴,飛沙為友,使一座座高樓大廈豎立在不同的城市里,可自己的高樓又在哪里呢?
那真是枯燥乏味的生活啊,白天忙得焦頭爛額,晚上工友們拉著喝酒吹牛,在一次次碰杯聲中,熬過一個個黑夜,循環往復。
可即便這樣,李清南還是會抽出時間看會小說,寫點文字。工友們自然是嘲笑他不干正經事,李清南也只是笑笑沒說話。四處打工的那些年,他寫過幾篇小說,也投過幾次稿,無一例外全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李清南的期待也在一車車水泥中逐漸消散。
“我認命了,這輩子注定與當作家無緣了。”李清南時常發出這樣的感嘆。
本以為自己會一直這么干下去,直到老了干不動為止。兩年前,李清南不慎被倒塌的水泥堆壓壞了腿,治好以后就留下了后遺癥,一瘸一拐的,不便長時間走路。
腿上有毛病,工頭怕出事不肯要他,打工沒了著落,他就索性收拾行李回了老家,結束了漂泊無依的打工生活。
李清南的老家是一片平原,常年種著麥子和玉米,李清南想,光靠種地是不行的,自己必須得找點其他事情干。那時候,村子里流行種果樹,李清南和妻子一商量,便承包了幾畝土地,種起了桃子。
干了一輩子泥瓦匠的李清南,哪里懂得種果樹,他常常請人吃飯喝酒吸取經驗,打聽行情,最后桃子沒收成多少,請客吃飯倒花了不少錢。
李清南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片灰暗。
有一天,李清南去村口小賣鋪買煙,無意中看到老板桌子上有一本雜志,便隨手翻了翻,這一翻,也順便把李清南的人生翻了一頁。
第二章
李清南覺得雜志上有篇文章的名字很眼熟,細看內容,果然就是自己曾經投稿無果的小說。
他記得很清楚,他寫的是自己的媽媽,他媽媽一米七的大個子,每天帶他去集市上賣自己編織的花籃,閑暇時會帶他去小河邊抓魚撈蝦,小說的很多細節都對得上,李清南確定這就是自己的作品。他看了眼作者一欄--佚名。
“這什么人,偷摸著登了我的小說,還不寫我的名字。”李清南有些激動。與此同時,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李清南內心升起,“或許這是老天對我的啟示嗎?在我新事業發展不順時,為我指明一個方向。”
李清南心想,“我,是不是應該去寫作!”
李清南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自己已經年過五十,到了知天命的年紀,這個時候再去寫作,能行嗎?這不讓外人笑話。
回到家,李清南默默抽著煙想著心事,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就這樣一直熬到天亮。當鐘聲響起第5聲的時候,李清南做出了決定,自己這輩子不能就這么窩囊地度過。
我要寫作!
李清南把妻子喊醒,說有重要的事商量,妻子不情愿地坐起來。
李清南本來準備了很多說辭,例如人這一生最重要的不是活了多長時間,而是活出了怎樣的精彩,人生的意義不是長度而是質量等等。
但是看著妻子睡眼惺忪還一臉不耐煩的樣子,李清南話到嘴邊卻有些說不出來。最后,他只說了句:“我不想再種桃子了,反正也種不明白,我決定從今以后開始寫小說。”
妻子沒說話,她怔怔地看著李清南,不敢相信這是和自己結婚二十多年的丈夫說的話。
李清南也沒再多言,只是沉默地等待著,等著妻子表態。
李清南已經想好了,無論妻子說什么,他都會堅持自己的想法。這么多年來他從未如此堅定地想要做一件事。
空氣里是令人渾身發癢的沉默。
過了一會,妻子丟下一句“我不同意”就躺下了。
沒有想象中的激烈爭吵,也沒有針鋒相對的辯論,有的只是和過往幾十年一樣的冷淡。
第三章
李清南覺得妻子從未愛過他。
李清南是個比較浪漫的人,談戀愛那會他經常會給妻子準備一些小驚喜,送個項鏈了,編個愛心形狀的花籃了,但妻子每次都是一笑而過,或者就是默默收下不回應。
李清南以為妻子只是性格內向不愛說話,慢熱,時間長了就好了。
沒想到結了婚,妻子還是一副無欲無求,對自己愛答不理的樣子。后來李清南才明白這是性冷淡,對什么都無所謂。
他想起曾看過的一篇心理學的文章,他覺得妻子就是文章中所描述的回避型依戀人格,情感淡漠,對什么都不悲不喜,也無法與他人保持親密,或者只是維持表面的親密,但其實心里誰都不在乎。
李清南的熱情得不到回應,他也沒了心氣,他有想過離婚,可那時候他外出打工,父親年輕時犯事在監獄熬死了,母親去世前癱瘓無人照顧,都只能依靠妻子。雖說妻子性格冷淡,但還是挺負責的,婚后,家里的一切大小事都整理得井井有條,這讓外出打工的李清南省了不少心。
還有一點,他倆沒孩子,到醫院檢查一切正常,但就是懷不上。按照村里老人的說法,李清南父親犯事后他家遭受了詛咒,注定無后。
即便這樣,妻子也沒想過離婚,就這么一直過了下去。
到底是她不嫌棄我呢,還是她對這一切都無感,怎么樣都可以。李清南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他一邊厭惡妻子的冷淡,一邊感激她的負責,人就是這么矛盾,將就著過吧。
第二天早上,妻子喊李清南去桃園,李清南不去,他再次重申了自己的決定,妻子這次沒有回避,只是看著他的眼睛又問了一遍,李清南面不改色,神情莊重。
妻子回到房間開始收拾衣服,不一會,妻子拉著行李箱面無表情地表示,既然李清南不愿意種桃子,那自己也不干了,她要上城里打工,直到李清南想清楚為止。話語冷靜而決絕。
李清南本以為妻子會說出離婚兩個字,但好在只是出門打工,就像年輕時的自己那樣,李清南松了口氣,沒說話,扭過臉不看她。
妻子頭也不回地走了,行李箱的輪子和地面摩擦的聲音像是一聲聲低沉的怒吼,又像是新生活到來的鐘聲。
李清南看著妻子冷漠的背影,沒有動彈,他受夠了這樣的生活,他必須為自己活一次。
第四章
50天的快樂時光一晃而過。
接到妻子打來的電話時,李清南正在圖書館看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他覺得小說寫的就是他自己,他深深地沉浸在故事中,想象著自己像主人公一樣勇敢地追尋自己的夢想。
可妻子的一通電話把他拉回了現實。
妻子的語氣像往常一樣平靜,告訴他有件重要的事情得當面說,讓他按照短信的地址晚上去找她。
李清南心里打鼓,這么多天都沒給自己打過一次電話的妻子,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當面說。重病?找到新歡了?還是離婚?李清南搖搖頭,繼續看小說。
十分鐘過去了,李清南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果然,人一旦心里有事就會無法集中注意力。李清南索性出門閑逛消磨時間,他繞著圖書館走了三圈,時間才過去了十幾分鐘。他打開手機地圖,看到妻子距離自己差不多有十公里,他突然萌生一股想法,走過去。就像是《一個人的朝圣》那樣,一步步走到妻子那里。
李清南也不知道走過去有何意義,或許是在彌補自己的任性,也像是在證明自己的堅持。
李清南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從白天走到了傍晚,他腿腳本來就不好,走完這一遭,身心極度疲憊。
見到妻子時,她正在出租屋里喝粥,面前放著一小碗咸菜,李清南看著只有一張床一個桌子的房間,突然產生了一股心疼與內疚,再怎么說,她也是陪伴自己幾十年的人啊,住的這么差,只怪自己沒照顧好她。
沒等李清南情緒繼續發散,妻子就甩給他一張檢查單。
“我懷孕了!”
妻子的話像一顆炸彈,險些將李清南擊倒。
“這是真的嗎?不會是醫院搞錯了吧,咱們這么多年都沒懷上,怎么現在才來,你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你是不是想勸我回家故意找人做的假檢查......”緩過神來的李清南一股腦地發出許多疑問。
妻子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是真的,我換了三家醫院,檢查結果都一樣,老李,我真的懷孕了。”
平靜的聲音里似乎有絲動蕩,李清南沒說話,點燃香煙,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別寫小說了,沒用的,我們不是那種人吃不了那碗飯,回家吧,我們一起養孩子。”妻子的口氣軟了不少。
李清南突然有些煩躁,他覺得這是上天對他的戲弄,不對,或許這是老天對他的一次考驗,看他的寫作意志是否堅定。
“你讓我想想。”李清南看著妻子有些微微隆起的肚子,陷入了沉思。
這次他想的不是和過去的生活做切割,而是是否要留下這個孩子。
第五章
李清南在附近找了間網吧待了三天,抽煙喝酒想事情,沒和任何人聯系。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李清南默念著這句話。我那未曾謀面的孩子,你為什么現在才來,你不是成心壞了你爹的好事嗎?我這輩子這么窩囊,好不容易有了盼頭,你卻還來添亂。
“唉,孩子啊,人間太苦了,爸爸不想讓你受苦啊。”李清南試圖找一個恰當的理由安慰自己。如今妻子有了孩子的砝碼,自己的勝算又小了。
李清南淹沒在煙霧中,看不出什么表情。
沒有一個父親不愛孩子,也沒有一個父親忍心打掉孩子,可是,這一輩子到底該怎么活?李清南想不明白。他看過很多小說,各路名家寫盡了人間滄桑,卻也沒得出答案。
或許,人生這道題就是無解的,怎么選都會遺憾。
“她那么一個情感淡漠的人,估計也養不了孩子。我再想想說辭。”李清南盤算著,買點酒、菜,和妻子好好聊聊。
再次來到熟悉的出租屋,李清南剛把酒菜擺好,妻子又遞給他一張檢查單。
“孩子沒了,我干活的時候不小心被人撞倒了,給你打電話也打不通,到醫院一檢查,醫生說流產了。”妻子一改往日平靜,有些憤怒。
李清南不敢看妻子的臉,他腦瓜子嗡嗡的,感到天旋地轉,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
過了好久,他才緩過神來。他看著妻子問:“真沒了?”
妻子嗯了一聲。
李清南哭了。
明明自己已經想好了要把孩子打掉,如今孩子真沒了,李清南卻有些接受不了。
妻子又恢復了平靜而又冷淡的神色,走過來拍了拍李清南的肩膀,給他倒了杯酒,沒說話。李清南明白妻子的意思,喝完酒就回家。
李清南嘆了口氣,一口把酒喝掉,說:“再給我幾天時間,讓我把那篇小說寫完投出去,我就回家。”
妻子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李清南連夜坐車趕了回去,他想盡快完成他的小說,這不僅是他這段時間以來的成果,也是他給自己的一個交代。
這應該是,他最后一次寫小說了。
第六章
李清南來到柴火堆準備拿出手稿來寫。可左找右找,就是不見手稿的影子。
“小說丟了?”李清南急了,把柴火堆翻了個底朝天也沒結果,他癱在地上喘著粗氣。
鄰居劉姐看見李清南坐在地上,忙問怎么回事,李清南擺擺手說沒事,他不想讓多嘴的劉姐知道自己的手稿丟了。
劉姐看了眼院子里的柴火,便說:“昨天下午我看見你二大爺來你家借柴,你家沒人,他就自己抱一摞走了,我看見柴火上面還有一堆紙,上面好像寫滿了字。”
李清南知道劉姐什么意思,他滿不在乎地說:“哦,那是我扔掉的廢紙,準備當柴火燒,正好給二大爺拿走用吧。”
劉姐狐疑地看了眼李清南,沒說話走了。
關上大門,李清南慢慢跪倒在地,這又是上天的啟示嗎?老天啊,你到底還要考驗我到幾時。
終于平靜下來的時候,李清南給妻子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再給自己一些時間,他必須要給自己一個交代,他一定要寫完小說。至于多久,他也沒把握,但是他保證寫完就回家。
李清南沒臉親手把信交給妻子,他托了同村的人捎過去。
自己則坐上開往縣城圖書館的公交車,他的兜里裝著紙和筆,隨時隨地寫作。
老舊的公共汽車搖晃著前行,埋頭寫作的間歇,李清南忍不住想,與他乘坐同一趟車的人,見他一直在寫字,是否會猜測他的身份:他是一個52歲的農民,還是一個小說家。
人過五十,自由和枷鎖一同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