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之后,抬頭村起了風。
來自西伯利亞的風。平地里騰起來的,來自于低矮的山崗的,從空曠的原野送來的,沿著河道蜿蜒而至的,來自四面八方,不知具體方向的風,一陣一陣地,一圈圈的,勁烈,剛勁,如寒氣逼人的刀,切割著在冰窟之中的草垛、樹木、河岸、田野、山崗、丘陵。有聲音傳來,呼呼,呼呼呼,如鴿哨,如嗚咽,如幽暗的夜里吹響的土塤,在四面八方吹響,一聲長,一聲短,悠長、震顫,似乎有人,在遙遠的地方指揮著,這一場由風導演的演奏。
枯葉、敗草、灰塵,呼嘯著,攜裹著寒意,直侵骨髓。整個村子,就像跌入了冰窖一樣,牛入棚了,豬進圈了,金黃色的草垛,沾染了一些黯淡的黃,幾根未捆扎緊的稻草,在風的吹動下,上下擺動。幾只不怕冷的雞們,在寒風中覓食,低著頭,羽翅翻飛,一邊匆忙地啄食,一邊丟下幾聲“咕咕咕”的叫聲,最終,這叫聲,也被風吹得不知去向。草木枯零,若大的原野,一片凄黃,草隨著風,亂七八糟地翻滾,如同受驚的兔子,東逃西竄。村后的棉花地,不知是誰家的幾根棉梗沒有扯,棉鈴上又盛開了幾朵棉花,白色的棉花,也被風撕扯了下來,纏在棉花枝上,尾端的棉花,也在風中搖晃。天地,一片蒙蒙,宛若國畫渲染一樣的灰。滄桑,氤氳,有些淡淡的冷寂。遠山,隱隱約約地靜穆,而河流,卻蕩起了一湖縐,起了粼粼的波紋。村前大片大片的稻田,一片蒙蒙的黑褐,稻樁伸出的幾根稻草,在風中烈烈飄搖。
這天氣,飯還是要吃的,菜還是要摘的。裹上棉襖,圍上圍巾,戴著瓜皮帽,往村后的地里趕,一邊走,一邊打著哆嗦,咒罵這該死的天氣,結果,瓜皮帽被一陣風吹掉了,急急忙忙去尋帽子,菜籃子又丟了。牛也是要喂的,剛開門,一陣風就鉆進了脖縫里、眼睛里,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眼睛兒流淚了,似乎有沙跑進了眼睛,揉了揉,可什么都沒有。想撿一些地下的枯枝當柴火,倒是瞥見地上躺著些被風吹斷的柳樹丫,楊樹枝,可是,想一想手伸出去的那個冰冷,又算了。飯吃了,要刷鍋洗碗,水刺骨的寒,刷鍋,洗碗,沒有手套,單憑一雙手搗弄,一雙皸裂的手,凍得通紅通紅的。
燒火做飯,本是討厭的事,這時,卻成了小孩子歡喜。坐在灶門口,將棉梗枝、稻草、黃豆梗、撿來的干柴,往灶膛里喂,看著火在灶里“刺啦啦”地燃起熊熊的火光,然后將一雙冰冷的小手伸過去,烘烤著。這時,父母也會準允小孩子烤上一兩只紅薯和土豆,或者芋頭,孩子們更為高興。一邊向灶膛里喂著柴草,一邊用火鉗夾著土豆、芋頭,在火中烤,一邊享受著火光映照的溫暖,愜意極了。不出半個小時,一盤菜熟了,烤的土豆也熟了,這時,會忘記將柴草往灶膛里送,光惦記剝開黑乎乎的土豆皮,吃香噴噴的土豆了。紅薯也烤,它最好吃不過了,不過,它個頭大,小孩一般不會將紅薯夾火鉗上,而是埋在燃燒過的柴草的灰燼中,一餐飯做完,紅薯也烤熟了。
端上飯桌的飯菜,要趕緊吃才行,不然,一會兒功夫,菜就冰冷冷的。飯桌的菜并不多,炒豌豆,燜黃豆,煮土豆,新鮮的菜,找不上幾樣,菜園里青黃不接,除了大白菜、菠菜,剩下的就是蘿卜了,白蘿卜、紅蘿卜,翻著新意去做,今日個來個水煮白蘿卜、炒紅蘿卜絲,明日做個肉片燉蘿卜,后日個買一條魚,來一個魚頭豆腐蘿卜湯。梅干菜也在這時節會一一上場,夏天曬制的干豆角、干蛾眉豆,都拿了出來,泡水,發漲,炒來吃,或者鋪在肉片上蒸來吃,與新鮮的滋味完全不同,別有一番滋味。最有特色的,還是砂鍋煨的蓮藕湯。來自于刁汊湖里的野生蓮藕,與別處的蓮藕大不相同,沒有別處的蓮藕光滑、白嫩,看起來紅褐、粗糙,但即使用柴草灶小火慢燉,能煮得透心熟,如果加上排骨,粉嫩鮮香,味道一流,是家家戶戶冬日里待客的必備菜。這,也是單屬于江漢平原湖區,而別處無法享受的一道美味佳肴。
小日子過得紅火的人家,還添置了酒精鍋。朔風起,冬日用。這樣干冷干冷的日子,正好能排上用場。洗凈,擦干,打火鍋。也沒什么講究,點燃酒精,支上鋁鍋,倒上一鍋開水,等到鍋里的水唱上歌,什么都往鍋里放,菠菜、大白菜、肉片,只要吃得暖和,都中。最多的,還是用酒精鍋煮魚頭豆腐蘿卜菠菜,這才是真正地打火鍋了。一家人圍著桌子,慢慢煮,慢慢聊,慢慢吃。不怕菜變冷,也不懼屋外寒風吹。酒精的火焰騰起了藍色夢幻般的色彩,熱騰騰的白氣在屋子里升騰,喝上幾杯燒酒,連汗都從額頭冒出來,要脫去一兩件厚厚的衣服,才行。
老人家怕冷,一人備了一只“烘籃”,將灶膛里的火,塞在里面,鋪上鋸木屑、棉花桃,可以保準大半天“烘籃”里的火不熄。老人家提在手中,走到東家竄門,帶上,走到西家嘮嗑,提上。老奶奶們會三五人約在一起,打紙牌,“上大人”,“孔乙己”。輸了的,該付錢了,手哆哆嗦嗦地伸進褲兜里,掏了了老半天,才將裹著錢的手帕拿了出來,顫顫巍巍地打開了一層有一層,蘸著口水,才將毛票兒數清楚,付給了贏家。雞們鴨們也不著急出門,徑自在堂屋里大搖大擺地走著,咕咕咕,嘎嘎嘎地叫喚,輸了的老人家,火了,囔囔“就是你們瞎叫喚,你看,輸了!”揮開手,趕開了在牌桌邊聒噪的雞鴨。老爺爺們不打牌,幾個人圍著火爐,一邊“啪嗒啪嗒”地抽煙,一邊有一句每一句地說著。外面的風,呼呼地吹著,屋子里,暖烘烘的。
婦女們也沒閑著。聚在一起,納鞋底,做棉鞋,做繡活。腳下,踩著“烘籃”,一邊銀針飛舞,一邊唾沫橫飛。遇到誰繡的花樣好看,嘖嘖地贊揚一番。還停下來,討來花樣,仔細地研究一番。別看這些婦女,從來沒有進過美術培訓班,也沒有讀幾天書,畫的牡丹、繡的花草,卻栩栩如生,帶有鄉土的味道。累了,從家中的瓷壇子里,摸出一些花生、瓜子,炒的紅薯片,分給大家吃,笑笑哈哈,溫馨甜蜜。窗外的風,呼呼地吹著,只是一墻之隔,卻恍若隔世,屋內,平靜、溫暖,而風,卻在人間之外,搖曳、招搖,喚來天寒地凍。
鳥雀們,都不知藏到哪兒去了?
聒噪的寒鴉,也不敢在朔風中飛行。它們躲進了沖天的楊樹上,耷拉著腦袋,在寒風中哆嗦。嘰喳的喜鵲,也不敢出門了,躲在了巢穴之中,低著頭,用翅膀裹緊自己,瑟瑟發抖。在墻縫里筑巢的麻雀,偶爾試探地伸出頭來,一陣風吹來,又干凈縮回了頭,躲起來,梳理自己被吹得凌亂的羽毛。窩巢里,一群雛鳥正張開嘴,嗷嗷待食,可惜,這朔風,擋住了麻雀覓食的路。屋檐下、房梁下,燕子窩空空地掛著,孤零零地,一片破敗。春天曾在這兒棲息的燕子,飛回了更溫暖的南方,或許,它們正在花紅柳綠的湖畔,在流水淙淙的溪邊,嬉戲著,翩飛著,嘰喳著。
這風,一直刮了幾天。村后的溝渠,水被吹瘦了。村東邊的樹林,樹木蕭瑟了。村前面的水田,地被刮皸裂了。大地,如久病剛愈的老人,滄桑了許多,也消瘦了不少。菜園子,還有那么一丁點兒生氣,白菜、菠菜,吐出一些黯淡的綠,掙扎著,為這冬天點染上了一些鮮活。村子后面的麥子地,卻是另一番景象,寒露時節播種的麥子,已經鉆出了,露出了齊整整的麥苗,嫩綠嫩綠的,似鋪開的地毯,岑岑綠意,肆意汪洋,為這寂寥的村莊,寫意了無限的期望和生機。掛在土墻上的的辣椒、玉米,被曬得干蹦蹦的,火紅映襯著土黃,金黃疊加上暗黃,也為這單調的冬,增添了一些色彩和暖意。
風慢慢地小了,退了。太陽,慢悠悠地從東邊的側船山爬了上來,迷迷糊糊的,吝嗇的,撒一點并不耀眼的光。天色變得明亮了許多,遠方裸露的原野,蕭瑟的樹林,銀鏈般的小河,漸漸清晰了起來。天氣,也頓時暖和了好多。雞們,開始出門了,咕咕地叫著,在荒草地之中,啄食。鴨子也下水了,它們怕風,但是不怕冷,悠游自在,在河里嬉戲著,或者將頭埋入淺淺的水中,覓食。麻雀、喜鵲、烏鴉,也紛紛飛出了巢穴,站在樹枝上,叫著,唱著?;蛘呱斐鲱^,用尖尖的嘴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者在微風之中,振翅飛翔,直至,消失天際。
朔風走,冬麥藏。麥子雖然已經下地播種了,但是村民們可不敢半點馬虎,趁著這樣的好天,好好地撒一次肥。前些日焚燒的稻草秸稈,早就漚熟漚亂了,撒進土地里,正好催促麥苗的生長。等到一場圣潔的冬雪,麥蓋三層被,來年,就可以枕著埋饅頭睡了。這樣的天氣,正好耕地、耙田,下種土豆、紅薯,將來能吃上紅薯燜飯、水煮土豆,可指望這一季的精耕細作。
小雪大雪
燒鍋不熄
小寒大寒
收拾過年
雪,其實沒有下。只不過,我們都在期待著一場雪,圣潔地降臨我的村莊。那應該是年前年后的事情了。掐指算算,還得兩個多月呢!不要緊,慢慢等待吧。我們的鄉村,愿意去等待,我們的鄉民,也心甘情愿去等待。因為他們的日子,就這樣在不緊不慢中過著,在大鍋小鍋里煎熬著、烹煮著,在炊煙和日落間,輪回著——這就是真實的人間的日子,有柴米油鹽醬醋茶,有愛恨情仇悲苦喜。這也是幸福的日子,家長里短,細火慢熬,才能熬出人生的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