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士在,且厚,不可當也”這句話妥妥的是不想跟楚軍開仗了,且不說苗賁皇想不想報滅族之仇,單說他想不想讓自己顯得不如伯州犁那么管用,我們就能猜測到他一定會阻止晉軍將佐們打退堂鼓,所以他向晉厲公進言道:“楚軍的精銳只是中軍的王卒而已,只要我們先派遣精兵擊敗其左右兩軍,然后再集中全軍合力攻擊王卒,楚軍就一定會大敗?!彪x開楚國已經(jīng)三十年的他,真的會那么了解楚軍的實情嗎?這不能不讓我們畫一個問號。
大概因為跟我們同樣的想法,晉厲公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好祭出了卜筮(shì)大法,結(jié)果筮得吉卦“復(fù)”卦,卦辭為:“南國?(?cù?),射其元王,中厥目”,也就是說,這一卦不僅算出了戰(zhàn)斗將對楚軍不利,而且還算到了楚共王會被射瞎眼睛。這一切在后來的戰(zhàn)斗中都真的發(fā)生了,而且“南國?(?cù?),射其元王,中厥目”這句卦辭并不見于《周易·復(fù)》,所以不能不讓我們懷疑關(guān)于算卦這段故事是后補上去的。
可是唐朝的孔穎達不這么認為,他的《春秋左傳正義》認為春秋時候的卜筮用書除了《周易》之外還有別的,所以對算卦算得那么準并不懷疑。有不少跡象表明在當時的確存在很多種卦書,所以在這一點上也許孔穎達所言不虛,不過不管當時的那個筮者是根據(jù)哪本書打的卦吧,這個結(jié)果都大大地安慰了晉厲公——他因此打定主意,決心按苗賁皇的建議與楚軍決戰(zhàn)了。
周簡王十一年(楚共王十六年,晉厲公六年,魯成公十六年,前575年)夏六月甲午晦,晉楚鄢陵之戰(zhàn)正式開打。這場戰(zhàn)斗從大清早一直打到晚上星星都出來了也沒打完,可見其激烈程度非同凡響。在這戰(zhàn)斗的一天中,楚共王被射中了眼睛,楚國中軍也一度潰敗,被逼到險境,連楚共王的兒子公子茷(fá)都被晉軍俘虜了去,但即使是這樣晉軍也沒能最終戰(zhàn)勝楚軍,只好在天黑后各自收兵,等待明天再戰(zhàn)。
“旦而戰(zhàn),見星未已”這個事實說明,在楚國有“國士在,且厚”的情況下,郤(xì)至所謂的“楚有六間”頂多能建立起晉軍對楚軍的優(yōu)勢——它的確也建立起了這種優(yōu)勢——但卻并不能決定戰(zhàn)爭的勝負,而苗賁皇“分良以擊其左右,而三軍萃于王卒,必大敗之”的主意,則完全就是紙上談兵式的想當然,要說靠譜,那還得是欒書的“固壘而待之,三日必退。退而擊之,必獲勝焉”??上x厲公沒聽欒書的話,把本可以取勝的仗打成了這么個僅僅略占上風的熊樣,說明晉楚兩國的實力其實還是大致相當?shù)?,如果第二天接著開戰(zhàn),誰勝誰負也許只有老天爺才知道。
不過,晉厲公的運氣好,楚國突然連夜撤了軍,讓他白撿了一個勝利。第二天,當晉軍發(fā)現(xiàn)楚軍已經(jīng)人去營空的時候,便興高采烈的占領(lǐng)了楚營,跟當年晉文公在城濮(今山東菏澤鄄城縣西南)打敗楚軍之后一樣,食用楚軍留下的糧食,足足休整了三天之后才班師回國。
這令士燮(xiè)非常不安。他認為晉厲公“驕泰而有烈”,德行遠遠不及晉文公,在晉文公那兒是好事的行為到了晉厲公這兒就變成了“天益其疾也”的壞事,所以在竭力勸阻而未果之后,他斷定晉國的內(nèi)亂已經(jīng)無可避免,心灰意冷的只好祈求“使我速死,無及于難”,頗有一些“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悲劇色彩。
楚國本來是想來日再戰(zhàn)的,所以司馬子反在當晚休戰(zhàn)后立即派軍吏檢查傷亡,補充兵員,修理盔甲武器,整頓戰(zhàn)車馬匹,做好了一切戰(zhàn)斗準備,單等第二天雞叫的時候吃完早飯,就發(fā)布號令繼續(xù)作戰(zhàn)。
這本來挺好的,可是也不知道子反是怎么回事,在做完這一切之后,他不顧自己肩負著軍機重任又身處軍情瞬息萬變的前線,竟然喝了個酩酊大醉,以至于當楚共王召他商議軍事的時候,“醉而不能見”。楚共王因此感到這是“天敗楚也”的不祥預(yù)兆,于是下令趁著夜幕的掩護連夜撤兵,因此才白給了晉厲公一個便宜。
有意思的是,從《左傳·成公十六年》的記載來看,雖然楚軍“宵遁”的直接原因是子反軍中醉酒,但楚國上下卻顯然沒把它當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首先是楚共王,他不僅沒就此事責備子反,反倒在楚軍撤到瑕(地望不詳)這個地方的時候,還派人去安慰子反說:“過去打敗仗的時候,因為國君不在軍中,所以應(yīng)該由主將負責。這一次是國君親征,所以你不要把戰(zhàn)敗當成是你的過錯,責任應(yīng)該由我來負?!睂ψ砭撇荒苊婢氖逻B提都沒提。
然后是子反本人跟楚共王的態(tài)度一樣。他對楚共王的使者謝罪說:“君賜臣死,死且不朽。臣之卒實奔,臣之罪也。”這就是說,他認為自己的罪責在于所統(tǒng)帥的中軍發(fā)生了潰退,他愿意為此領(lǐng)受死罪,但并沒覺得醉酒是個值得一提的罪過。
最后是跟子反不和的令尹子重,他也只拿中軍一度潰敗說事,而沒拿醉酒這件事做什么文章。他派人對子反重提城濮之戰(zhàn)楚軍敗后主將子玉自殺的舊事,暗示子反應(yīng)該效仿子玉。子反回答說:“就算沒有子玉的先例,令尹如果以喪師辱國來責問我,我也不敢不死?!背餐趼犝f后知道子反要自殺,趕忙派人去制止,但可惜“弗及而卒”,也就是說,使者還沒趕到,子反就已經(jīng)自殺身死了。
從先秦文獻來看,有關(guān)楚人飲酒的內(nèi)容大大超出了關(guān)于膳食的記載,可能說明楚人對飲酒持有某種獨特的看法,所以才沒像我們今天這樣把醉酒誤事看得很重。對此,我們雖然很難理解,但理應(yīng)保持尊重并予以接受,可是韓非子不這樣看,他顯然認為子反這種如同兒戲的行為是不能容忍的,所以他在自己的著作里給子反安排了另外一個結(jié)局。
《韓非子·飾邪》說:子反口渴要喝水,他的朋友豎谷陽知道他喜歡喝酒,就給他端來了酒。子反不知是酒,一喝之下覺得味道甜美,于是欲罷不能,一直喝到醉倒睡著。楚共王召子反商議軍事,子反不能面君,只好撒謊說自己病了。楚共王因此前來探視,進入子反帳中,聞到酒氣而返回,說:“今天的戰(zhàn)斗,我傷了眼睛,所依賴的只有司馬了,可司馬卻是這個樣子。這是舍棄軍眾、亡我社稷的行為,我不能再跟晉國人開戰(zhàn)了?!庇谑且冯x鄢陵,“斬子反以為大戮”,也就是把子反殺了并且陳尸示眾。
《韓非子》講這個故事主要是為了說明“實心以忠愛之而適足以殺之”這個道理。它的邏輯起點是軍中飲酒誤事罪當處死,這在韓非子所處的戰(zhàn)國晚期也許是通行的軍法,但在距他三百多年前的楚共王時代卻未必是那么回事,而且一個人怎么可能嘗不出來喝的是水還是酒呢?所以我們也許可以說,《韓非子》只是借用楚共王和子反的名字編了一個寓言故事,而《史記·楚世家》把斬殺改成了射殺,就跟《周本紀》把《呂氏春秋·慎行論》的“大鼓戲諸侯”改成“烽火戲諸侯”一樣,更增加了這個猜測的可能性。a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