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恩換生


宣室志:積恩換生

北墻角,土地神的名諱,貼在掌高尺長的供桌上方。熱氣騰騰的黃米飯,嫩綠的扁豆湯,恭敬地擺在桌面上。木工蔡榮此刻與家人在廚間吃飯,端著黃米飯、喝著扁豆湯。

碗勺叮咚鳴奏間,蔡榮不時談論做工時的趣事,妻子眉眼彎彎,母親輕聲附和。隱約中,一道溫和的目光,自墻角而來,注視充實的一家人。

不經意間,墻角桌上的供奉,從碗口的邊緣,慢慢蟬蛻到碗足。碗殼立在桌面,內里的精華,沉入地下,沿著一條神秘的通道,迅疾向下。

地下虛冥中一座廨宇,佇立地南,青云繚繞單檐戧脊。推開門,一張條案后,土地神頭戴梁冠,身穿緋色圓領袍,端坐靠背椅,目光探向虛空。

深邃的虛冥,響起悠揚的鐘聲,一顆顆米粒閃爍金光,乘著碗形筏,呼嘯風聲,穿越探望的視線,穩穩地落在條案上。

瞇縫細長的眼睛,低頭深嗅黃米飯、扁豆湯的香氣。伸手捻起幾粒米,送進嘴里仔細咀嚼。端起湯碗,尖著嘴巴吹開熱氣,抿一口鮮湯入喉。愜意地點點頭。

片刻,風卷殘云,湯、飯掃凈。土地神咂了咂兒嘴,輕拍微鼓的肚皮。

“黃米蘊含河洛的耕土香,扁豆沁溢秋風的爽甜,這么樸實可口的農家飯,讓人回味無窮啊。”

“上一次吃黃米飯,還是在去年的韓退之、柳河東革新失敗的送別宴上。氛圍不同,味道卻相同。”

“蔡氏此子常年供奉于我,飯蔬雖平常,卻虔心可嘉。滴水之情,當結草相還。”

土地神口中念念有詞,努力睜圓細長的眼睛,目光穿過大門,在浩瀚的虛冥中往復掃視。

陰雨雷暴在遠方肆虐。淮河之濱的岱王母廟塌了一角,廟中一隊兵馬乘云駕霧,直奔蔡州而來。

土地神收回目光,若有所思。仰頭望向正在吃飯的一家人,逐人審視,定格在蔡榮的臉上,意味深長地笑了。

隔日,蔡榮遠赴蔡州,到一鄉紳家中打制家具。

蔡榮手藝精湛,做工利索,提前半日完成活計。婉拒了東家設宴留宿,清早再回程的好意。趁著陽光明媚,急忙返家,預備土地神的升仙祭日。

站在山岡,望見家鄉的炊煙,蔡榮安下心來。

剛下坡,忽然黑漆漆的云,遮蔽黃昏的落日,轉瞬暴雨傾盆。蔡榮來去匆忙,沒備雨具。陰冷的秋雨洗透全身,嚙骨伐肌。

渾黑的雨瀑,困住似箭的歸心,蔡榮在天河中兜兜轉轉半宿,才摸進家門。渾渾噩噩中,撞開殷切的妻母,一頭栽在床上。

夤夜,暴雨已歇。蔡榮卻手腳抽搐,高燒不退。妻子連夜請郎中開方,熬藥湯。

溫熱的藥湯,灌不進緊咬的牙關。雄雞還未唱曉,蔡榮已臉色蠟黃,脫了人形,眼看著進氣越來越少。

妻子緊握蔡榮的手,抽泣不止。母親守在床尾,不停地禱告神靈。

窗外,鉛灰色的天,吊在屋頂,封鎖了清晨陽光,厚實的沒有一絲縫隙。

屋內,油燈搖曳如豆。孱弱的光,晃出半張枯槁的臉。蔡榮躺在床上,大口喘著氣,艱難地轉動眼珠,依次掃過妻母,含淚閉上眼睛,絕望地等待死神的接引。陰森森的壽衣疊在腳邊,油燈萎靡欲熄。

一縷光撕開一條裂隙,照亮家門。一雙細長的眼睛,穿著圓領衫,沐浴金光,推門而入。床頭的油燈,忽明亮如炬。妻、母詫異地止住哭聲,蔡榮睜開眼睛。

緋紅官服的面部,飄浮一簾皎白的云綢,遮住容貌,只露出一雙細長的眼睛。妻、母惴惴不安,不知來者何人。

“小友有難,吾來救之。”醇厚的嗓音,環繞梁椽,掃卻陰霾,安定悲戚的心。

“速將蔡榮的衣服和木工的器具藏起來。換上襦裙,畫眉點唇貼花鈿,暫妝成一個婦人臥病在床。”

“我走之后,會有將兵來尋。若問蔡榮去向,對曰因家中瑣事外出,不知去向。必須咬緊瓶口,勿使來人,知其真正所在。切記!”

“服下此劑,容貌暫變,待來人走后,卸去女妝,即可祛病復顏。”細長眼睛從袖口抽出一個紙包,遞給蔡妻,隨即匆匆離開。

喝下藥劑,蔡榮的瘦方臉,削成鵝圓形。剛點上最后一瓣梅花鈿,房門咣當撞開,闖進一隊提槍拎棒的士兵。

士兵散成兩列,黑盔甲的將軍從列中而出,按劍踱向床邊。

“蔡榮在否?”

“夫家遠游,不知去向。”

“嗯?為何遠游。”

“蔡榮整日好吃懶做,不思養家。昨晚不知在哪里灌了黃酒,醉氣熏天,摔碗扔碟,奴家勸了幾句,撒起酒瘋。母親氣不過,抓笤帚打了幾下。他因此負氣而走,至今未歸。”

將軍面色一沉,眼睛狐疑地瞟向床頭,妻、母偎立床角,強自鎮定。

“床上何人?”

“這是內妹,還未出嫁。前幾日來探望奴家,不想半路淋了雨,染了風寒,因此臥病在床。”

“所有房間搜一遍。”將軍扭頭命令身后的士兵。

三間茅草屋,須臾之間搜遍。

“回將軍,各房間沒有發現男子。”

“回將軍,沒有木工用的鋸刨錛等器物。”

將軍臉色黑下來,融入盔甲,像一根扎進地面的黑戟,散發肅殺的氣息。

掐劍指,口中念訣,片刻,猛跺腳,劍指虛刺地面,厲聲大喝。

“土地何在?”

白煙散盡,地上站起來一個身穿緋服的土地神。蔡榮妻、母慌忙跪地磕頭。

“蔡榮現在何處?”

土地神瞇起細長眼睛,瞥向門口。

“昨日醉酒后,為母所笞,怒而離家,不知去向。”

“前日陰雨雷暴,岱王母的圣殿塌了一角。限幾日內,召能工巧匠速速修葺。如今期限已近,家在近處的蔡榮,卻不知去向。嗯,這如何是好。”

“將軍莫急。離此不遠的梁城葉工匠,其技藝不遜于蔡榮。吾算其大限已近,合當他服役。梁城離此不遠,召他入宮修殿,定不會誤了差事。”

將軍緊盯細長眼睛。

土地神眼眉舒展,目光平和。

沉吟片刻,將軍果斷地率隊離開。房門合上最后一個士兵的腳步聲,蔡榮妻、母急忙抬頭起身。屋內僅剩自家三人,土地神杳然無蹤。

雄雞鳴唱,清晨第一縷陽光溫暖床頭。

蔡榮出了一身汗,濕透床褥。母親喂下一口熱粥,臉色慢慢轉成紅潤。妻子脫掉蔡榮的女裙,擦掉胭脂紅粉,抹凈梅花鈿后,鵝圓臉復原成方臉膛。

蔡榮望著母親,挽緊妻子的手,熱淚盈眶,生命重回積恩之軀。

幾天后,聽聞梁城葉木匠,忽無疾而亡。細問,死之時,正是蔡榮服藥易容之際。

注:配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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