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秋日的冷雨從清早就開始淅淅瀝瀝直下,庭中那一樹梧桐,葉子被打落一半,蕭蕭瑟瑟得鋪滿了石階。
午后,顧貞觀、嚴繩孫、吳兆騫等人來了,好友相聚,總不免宴飲賦詩,暢懷抒意。容若席間喝得酩酊大醉,友人們知道他總是如此苦悶,也不好多勸。待眾人離去,已是掌燈時分。
席散后,總是最為清冷。
仆人們收拾著殘杯斷盞,容若自己則趁月色,繞回廊,閑庭信步,消解酒氣。雨后庭院里透著秋末的寒意,四下里蛩聲不住,更顯安靜寂寥。
廊下懸著的風燈一搖一晃,容若緩緩從袖里緩緩抽出一支色澤斑駁的翠翹,花影里只見上面珠光黯淡,容華不再。
今日早些時候,官氏整理碧紗櫥,翻出了舊年的箱籠,這支翠翹從中掉落出來。官氏忙瞟了一眼容若的神色,臉上帶著不及掩蓋的尷尬。容若撿起翠翹放入懷中,有股鈍痛貫穿心腑。
這……是她的舊物。
貳
容若還記得當時她將這支翠翹拿在手上的歡喜,戴在鬢上,菱花鏡里左右端詳,眼角眉彎盡是笑意。那柔柔的淺笑像三月里的春風,在容若的心里鉆來鉆去。
他忍不住說道:“我來替你作幅畫吧!”
旋拂輕容寫洛神,須知淺笑是深顰。十分天與可憐春。畫完了,拿給她看,她搖扇輕笑:“太美了,這并不是我。”
彼時,她剛剛嫁入納蘭府不久。尚且是個十八歲的小丫頭,一貫嚴謹?shù)募绎L,使得她十分端莊持重。但偶爾,在容若面前,她仍有孩子氣的一面。
那一日,容若會友晚歸。在拜過祖母和母親等人后,回房時卻四處見不到她,問過下人,說是在西花園。于是容若踏著夜色去尋她,遠遠的,在塘邊的回廊上,容若見到一個婀娜娉婷的身影,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步履輕盈的穿插往來。
走近了,只見她一手執(zhí)著一把緙絲團扇,另一手挽著一只魚子擷的絹袋,正在廊間撲那些如星星般的螢火蟲,驚動了兩側(cè)花木里夜棲的蝴蝶,燈影中撲棱棱的繞著她轉(zhuǎn)了幾圈,便又隱入暗處不見。
容若一時看住了。
倒是她一回眸看到了容若,盈盈停了下來。容若上前,掏出帕子替她拭汗,“屋里見不到你,原來在這兒淘氣。”
“想撲一些,回去給福哥兒玩兒。”
月華如洗,清輝披在倆人的肩上,像是罩了層輕紗。
前一年,容若剛因病錯過了殿試。此后,他一面為三年后的科考研讀,一面還與友人們編書撰集。時常在書房里伏案到很晚。
夜里,他讀書入神,但覺燭光黯淡,才欲捧書挪近,一旁早已伸出一雙芊芊素手,摘下燈罩,用小銀剪子剪掉燈花,燭火驟然又亮了起來。
容若抬頭,見她立于案旁,一派溫煦和婉的樣子,而身后的更漏已然滴過了三更。容若不覺愧疚,勸她:“你獨自去睡吧,實在不必等我。”
她搖頭,“我一個人在那屋里,空蕩蕩,怪怕的。不如在這里陪你。”
聽她這么說,容若不禁莞爾:“原來你這般膽小。”
于是從此,書案旁便多了一個紅袖添香的身影,她深知容若的喜好,研磨添茶,茶總是蘭香幽然的太平猴魁,香,總是純透清甜的沉水香。
有時她在燈下做女紅,容若偶爾抬頭,看她一針一線,及其認真,鬢畔有碎發(fā)垂下,容若忍不住要替她綰上,卻又不想打擾她那副嫻靜的模樣。
叁
自從有了妻子,書房里整理收拾這些事便一應都由她來打理了。她是個蕙質(zhì)蘭心的女子,不同的時令,書房各處會擺上不同的花木、瓜果。還有容若以往那些雜亂的書稿、詞稿、畫卷,她也分別歸類放置。
在那些舊日的詞稿中,實有不少是關(guān)于容若那位表妹的。她見過,卻并不見怪,只是一首一首讀下去后,嘆道:“原來這些年,你過得這樣苦。”
從沒有人如此設(shè)身處地的為他著想過,那段往事每每隱晦的提及,人們口氣中都是對他們年少無知的不以為然,只有她不同,只有她懂得。
她離世后,容若有一次翻出那些詞稿,只見被她一張張,裹著素絹,及其精細得保存在一只紫檀木匣里。紙張墨香殘留,伊人音容卻再難尋到了。
康熙十九年,他續(xù)弦,迎娶了官氏。那也是個出身侯府,秉持庭訓的女子,只是跟她在一起,容若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官氏學著她的樣子,也為容若整理書案,卻將詞稿與書稿都混在了一起,要么就是將他的畫卷放錯了地方,導致容若四下尋找不到。容若夜讀時,官氏也會陪同在側(cè),而隨著更漏一點點滴過,容若從書中抬起頭來,看到的只是官氏沉沉欲睡的倦容。
時間久了,容若只好告訴官氏:“往后這些事,你都不必做了。”
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容若何嘗不知道,這于官氏是不公平的。只是世間情愛本就不公,他不愛官氏,并非因為官氏不及她貌美,不及她有才情,而是因為那萬千年之中,沒有早一秒,也沒有晚一秒,正好與自己四目相對的人,不是官氏,而是她。
肆
人們不懂,所以身邊的親朋、友人,甚至連康熙皇帝也曾勸他,世上女子萬千,不愁沒有更好的良配,何苦如此郁愁傷身呢?
他們不懂,千秋萬代,四海列國,只有一個她,又2豈是世上萬千女子所能替代?
算來,從康熙十三年與她初見,距今已近十年,而轉(zhuǎn)瞬般的十年里,他與她從相知相伴,到生死茫茫。如今,空對著這支舊日翠翹,念及彼此種種過往,物是人已非。
容若扶住井欄,彎下腰不由泣不成聲。
夜色深了,他回到書房展開一張新紙,筆端蘸飽濃墨,一筆筆寫下:
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
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一口飲盡杯中冷茶,他望了一眼月色下的九曲回廊,剩一地心碎神傷。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自此世間又多了一篇斷腸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