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袁葉舟就被熱騰騰的粽子香氣催醒了。
暑氣最濃的仲夏里,蟬鳴從不間斷,郁郁森森的樹蔭打在窗邊,放眼遠方,燠熱化作半空中一片波光,不住地沉浮流變。袁葉舟想起今日正是端午,忽然嘆了口氣,轉頭望向窗外,她眼圈紅紅的,出了好一會兒神。
半晌,袁葉舟方才起床,胡亂梳洗吃飯,又披上一件蓑衣,緩步踱出門去。坐落在離江兩岸的人家煮出一鍋鍋新粽,門上也已掛好紅索,貼了紙符。五六名孩童大聲嬉笑,爭相跑下草木青蔥的江岸。袁葉舟明白他們是去看劃船的,揚聲笑道:“船還沒等開呢,你們急什么?”說著繞了一個圈子,躲到屋墻陰涼下行路,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眼見江面開闊起來,離江左右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俱是圍觀龍船的男女老少。
袁葉舟擠進人群,遙見鼓手、鑼手和眾橈手都坐在水邊,水面系著一條新造的龍船,船體修長,身紋五色,目點黑漆,在日光下熠熠發光,煞是漂亮。眾人見葉舟來了,紛紛不耐煩地嚷道:“女艄公,你怕不是又睡過啦!”袁葉舟頗不服氣,甩頭道:“不過那么幾里水路,抬抬手便到了,分明是你們性急。”她等眾人依次坐上龍船,才彎腰脫下鞋子,三步并作兩步踏上船尾,船頭指揮見狀,便即舉旗示意,霎時間鑼鼓同鳴,一十八名橈手合力運槳,將龍船一口氣推出岸邊。
圍觀眾人齊聲歡呼,有人大喊道:“龍王自古護佑東江,管叫咱今日贏個盡興!”袁葉舟耳聞眾人喝彩,便即調舵離岸,一邊俯沉身子,飛快地問前面的橈手:“據說昨兒恨水西岸有人放鞭炮呢,像是辦婚事,你們有誰聽見啦?”左槳的青年漢子笑道:“沒聽見,他們西水的事,誰知道哩。”袁葉舟聽了眸子一亮,雙足展開弓步,龍船如離弦之箭,筆直地激起一道白浪,眾橈手本就膂力極強,加之離江水滔滔瀉下,更為龍船行進助一分力,風浪奔涌,端的是令人心神激蕩。
離江在東,恨水在西,中間三五群山相隔,山脈盡處,便是二水合流的平地。每年端陽節到,離江和恨水就會各派出一條龍船,劃到合流之處。大伙先是祭拜龍王,祈求風調雨順、山河平安,隨后才是人人為之心神振奮的龍船競渡——奪標的一方不但能在當地威名大震,還意味著受到龍王暗中相護,今年必定會福運通達,事事如意。
東江、西水本來各自相安,近幾年來卻為了爭奪水土,開始大興民團,組織村民、漁民練拳習刀,雙方械斗頻仍,死傷無數,積下了累累的血債。可即便兩地仇恨深鑄,每年的端午龍舟賽仍舊會如期舉行——唯有在這一天,雙方民眾都心照不宣地放下仇怨,于笑語歡歌中忘記鮮血、忘記鐵兵、忘記苦難。人制造仇恨,也消弭仇恨,有時無論如何都要冤冤相報,有時卻在一場儀式、一場狂歡中釋然了之。
龍船行出六七里地,水流豐沛,坡地轉平,輾轉幾處山坳后,那豐饒的平原已近在眼前。此刻時辰仍早,岸邊竟是人頭攢動,鑼鼓、鞭炮聲響徹云霄,竹樓、碼頭、商戶都擠滿了來湊熱鬧的看客。袁葉舟深吸一口氣,只覺江水氣甚是好聞,陽光潑剌剌地灑在江面,又返照在人身上,將一身肌腱曬得黝黑而強健。
西水龍船正候在江邊,帶頭的見東江龍舟到來,揮旗調動橈手,為后來者讓出一條船位。岸上已有人備置好幾張木桌,擺有水果、牛羊和新煮好的粽子,中間已布置了徐徐燃燒的香火和一尊金身龍王像——龍船賽一分出勝負,勝者將抬起這龍王像,于萬民敬拜中迎入當地廟宇。
主持儀式的鄉官、長老念起祝禱詞,吩咐人們把貢物拋入江水,眾人無不在龍王像前低頭默禱,生怕有半分不敬。唯獨袁葉舟的心思壓根不在龍王身上,她不住踮起腳,一個勁兒地張望那條西水龍船,目光掃過一個個青年漢子的面孔,面色又是焦灼,又是失望。待得祭祀禮畢,一時間四周敲鑼打鼓,鞭炮炸響,圍觀的人人瞪大了眼睛,無一不緊盯著那兩條行將競渡的龍船。
但聽三聲鼓響,雙龍齊躍出水,袁葉舟神思游離,這一下險些被船勢拽了個趔趄,耳邊狂風呼嘯,她慌忙握緊槳柄,片刻間,龍船已雙雙駛入左轉的河道彎角,離江船在內,恨水船在外,兩條龍舟一旦挨近,不免激起無數水流,橫沖直撞,攪得船身不聽使喚。若在從前,雙方旗手必會命艄公調整朝向,各自拉遠間隔,在外轉彎的龍船須多劃兩槳,而靠內轉彎的一方也會刻意放慢相讓。然而此時西水船非但不移向外攔,反朝左岸急靠,顯然是想縮減幾步水程,東江龍船受水浪沖擊,猛地里向后打轉,船與船間本來相距不過數尺,如此一偏,眼看著就要相撞。袁葉舟急忙沖對方的艄公大喊:“你——你推出去呀!”那艄公卻當她是故意撞過來的,不但不加閃避,反而怒極大罵——就在這轉彎的當兒,雙方船身俱是劇震,東江船的船尾已經撞在西水船中段,那船沿竟傾到與水沿齊平,江水猛然涌入座下。袁葉舟驀見對方旗手面帶怒色,袖角揚動,心下暗料不好,她大叫一聲“當心”,狠狠將舵一推,眾人重心全失,整條龍船已騰地側翻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幾枚通體烏黑的毒鏢盡皆釘入船身,水花迸濺,木屑橫飛。
岸上觀眾同時驚呼出聲,袁葉舟沒料到對手竟會出手殺人,登時氣得昏了頭,正要張口回罵,腦后卻刮過一陣狂風,駭得她扭身疾避,轉頭只見對方鼓手雙掌齊出,猛往自己天靈蓋劈落。袁葉舟舉肘一格,全身仿佛接住一個沉甸甸的大鼎,頭暈目眩,根本立足不穩,雙腳直往船下打滑。就在這時,落水的東江橈手盡數從西水船邊浮現,十余雙手一齊扣住船沿,猛地合力下扳,西水的龍舟頓時翻了個底朝天。
袁葉舟頭腦發昏,雙腿一軟,只好半跪在船尾,此時面前眾人已在水中廝打成一團,把她瞧也瞧的呆了。忽聽對岸有人喊道:“好好的端陽節,打什么打!”雙方豈肯罷休,那人見勸不動他們,便又厲聲一喝:“誰再動手,我把你捆成粽子,送到江底祭龍王!”聽得“龍王”二字,眾人不由得收起拳腳,紛紛噤聲。岸上的看客輕呼道:“安小姐!”說著知趣地讓開一條路,露出中間一名年約二十五六歲的女子,生的高大挺拔,一對丹鳳眼鋒銳無比,直是威風凜凜。雖說眾人都稱她安小姐,她卻著一身漁民裝束,渾身上下透出股江湖氣,哪里是個小姐的模樣?
安小姐不等雙方爭辯,喝令道:“還不把船翻正了,靠岸,靠岸!”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眾人翻船、推船,等兩條龍船靠到岸邊,又問旁人借來幾只瓜瓢,吩咐領頭的旗手道:“船里的水,都給我舀干凈。”袁葉舟氣力不支,費好些時候方游到岸上,但見安小姐兩手叉腰,斥責眾人道:“賽龍舟就一心賽龍舟,打架斗毆,算什么東西!我問你們,到底誰牽的頭?誰先動的手?”
西水龍船的艄公滿面紅漲,一只手指向袁葉舟,大聲道:“那東江舵手故意找茬,沒來由撞我們的船。”袁葉舟聞言胸脯一顫,心中氣惱之極,怒道:“我……我明明喊你躲開,你卻不躲……”那艄公冷笑道:“哼,你一面駕船撞過來,一面倒怕我躲不開嗎?你們東江人當真是心地仁善了。”袁葉舟沒等他說完,啊喲一聲,復又頹然坐倒,面色慘白如紙。安小姐一怔,俯身細瞧,竟見她衣服在肩頭處被劃出一道口子,滲出點點滴滴的血珠,一絲毒腥氣忽隱忽現。安小姐忙托住袁葉舟,沖西水龍船的眾人瞪了一眼:“她刮上你們的毒鏢啦。”見他們沒甚么反應,又斥道:“愣著干什么?這會兒出了人命,我可是要報官的。”東江船民揮拳大罵,卻給幾名看客拉住了。
領頭的旗手皺一皺眉頭,從懷里掏出一小包解藥,遞給安小姐,又道:“安小姐,那小丫頭胡亂生事,壞了龍船賽,觸怒龍王,又該怎生處置?”一語未畢,東江眾人也都按捺不住,說分明是恨水橈手先出手傷人,吵鬧著要鄉里長老出面,當堂公證是非,西水民眾也不依不饒,和對手爭得面紅耳赤。安小姐臉上甚是不耐煩,卻怕他們又大打出手,應道:“這樣也罷,你們離江、恨水各擇五個人出來,待我給她解了毒,今晚便一同找我外公說理去。”頓了一頓,聲音陡地提高三分:“記著,到時可不許打架,不許罵娘、罵奶奶、罵大爺、罵祖宗,總之一句粗話都不許說。”那旗手無可奈何地點頭道:“不會不會,一定不會。”圍觀村民相視哄笑,適才緊繃的氣息一掃而光,而這安小姐原是當地鄉官的外孫女,無怪頗得眾人敬畏。
可袁葉舟聽得這話,臉上越發沒了血色,心想此事若擺上公堂,自己又如何解釋的清,慌神之際中毒加深,一口氣提不上來,她眼前昏天黑地,登時沒了知覺。
袁葉舟昏過去足有三四個時辰,又是一陣粽子香把她喚醒了。她睜開眼睛,只見頭頂是漫天繁星,耳畔響起呼啦啦的水聲,原來自己正躺在一條小船當心。袁葉舟迷迷糊糊坐起身,環顧一望,全無邊際,渾不知河岸在哪里。那小船頭掛了一團油紙燈籠,燈下,安小姐守著一只熱氣騰騰的鐵鍋,一手持雙箸,一手擎個剛剝開的粽子,兀自吃到興頭上,見袁葉舟醒來,喜道:“你醒的正是時候,粽子剛煮好啦!”
袁葉舟目光發呆,低聲道:“安小姐……”安小姐微微一笑,打斷了她話頭:“你叫我什么?我本名安鏡緣,銅鏡的鏡,緣法的緣。”袁葉舟明白她不喜歡“安小姐”這稱謂,可又豈敢直呼她名姓,只好問道:“我們……我們往哪里去呢?”安鏡緣笑呵呵地答道:“哎,哪也不去。”
袁葉舟萬分詫異,啊了一聲,安鏡緣接著道:“你體內的毒已經解了,且在船上歇著,等吃過飯,我便送你回離江。”她見袁葉舟一頭霧水,又解釋道:“傻子,撞個船才算多大點事,為這個帶你去見官,沒的還對案公堂,可不叫人笑掉大牙么。”
袁葉舟心下大動,對安鏡緣當真是說不出的感激,但轉念一想,又嘆道:“可這么鄭重的事,我若不去,只怕……只怕太過不敬。”安鏡緣搖頭道:“你放心,沒什么鄭重不鄭重的,外公只會請他們好好吃一頓黃酒、粽子,今日這事,就算是一筆勾銷。他們為一場龍舟賽大打出手,不過是因為離江和恨水素來不睦,可平日這些仇啊怨啊,本就不該帶到端陽節,更不該帶到龍船賽上。”說畢,從鍋里挑了顆粽子,一手拽住扎粽葉的草桿,輕輕提給袁葉舟。那粽子煮熟不久,燙的袁葉舟從左手拋到右手,又從右手拋到左手,一失手便掉在船板上,袁葉舟雙手滾燙,顧不得去撿粽子,反倒伸手探進河里,方才長舒一口氣。
安鏡緣哈哈大笑,道:“你也別著急吃,我見離江還遠,便又燉了一鍋排骨。適才我一心煮粽子,沒管那船兒,誰知它自行漂到恨水來了。”袁葉舟猛地抽出雙手,顫聲道:“這……這里是恨水?”安鏡緣嚇了一跳,道:“是呀,怎么啦?”
袁葉舟緩緩站起身來,抬頭向遠方張望,叵耐這江面太寬,水霧氤氳,實在看不見對岸一點影子。袁葉舟呆了半晌,魂不守舍地道:“安姐姐,有件事……我心中放不下,不知能不能……向你打聽。”
安鏡緣忙道:“你坐下說,別掉下去了。”袁葉舟仍不肯坐,又隔半天才問道:“據說昨兒……恨水西岸有人放鞭炮……究竟為的什么事?”她一字一字吐出口,像是費勁了渾身的力氣。安鏡緣心生好奇,反問她道:“既然不是過節,那八成是有人家娶親的喜事吧。你怎知道的,又問這個干嘛?”
袁葉舟的話音漸漸低不可聞:“我是聽別人說的。”頓了片刻,又道:“安姐姐,你能不能……駕船靠岸?……我只想親眼瞧一瞧,那娶親的人到底是誰。”安鏡緣聽出她話中有極重的心事,笑了一笑道:“姑娘,粽子快涼了。”拾起掉落在船中的粽子,剝開蘆葦葉,又遞上一副筷子。
袁葉舟夾來一口香粽,嚼了幾下,似乎喉嚨哽住,有些咽不下去,她鼻子微微發酸,低頭道:“我姓袁,名喚葉舟,一葉扁舟的葉舟。”安鏡緣報以一笑,跟著揭開鍋蓋,一股肉香撲鼻而來,她撮唇輕吹,持筷撥弄那爛熟的排骨。
袁葉舟又道:“我自小在這長大,可從前我不是東江的人,他……他也不是西水的人……”安鏡緣搶道:“‘他’?你說誰?”袁葉舟面泛桃花,苦笑道:“你……你無須想也知道,何必明知故問!”不等安鏡緣答話,又說:“那時,什么離江、恨水,原本無所謂你我,無所謂分別。我與他相識多年,那會兒端午龍船競渡,人人各自組船,總是他領頭掌旗,我控船掌舵——那龍船如何前行、怎么調頭,只須他遞個眼色,我心里都了如明鏡。”
“可不知何時開始,離江、恨水各成鄉里,中間的界限,非要分得一清二楚,你是你,他是他,決不準有半分含糊;為此,兩地爭相劃割水土,不知釀出多少血案,白白死去多少百姓,后來,我成了離江的人,他住的地方,卻被恨水所占。兩地因爭山奪地,隔閡日深,直到如今,離江東,恨水西,都寧愿老死不相往來……唯有每年的端陽,龍船賽上,我才能……見他一次。他仍是掌旗,我仍是掌舵,只不過東西分明,隔船已如隔山。可是他揮旗頷首,一顰一顧,我依舊最熟悉不過,這江面看似來去無礙,實則大有說道,尤是在飛湍急流、九曲回腸之處,兩條龍船如果并排競渡,須得配合互讓,決不能爭得你死我活,這好些年的端陽節,我……我無不是同他隔船相應,共渡險關。”
“人人都說,端午的龍船競渡比什么都重要,東江若贏了,便能得龍王一年的護佑,若是輸了,這一年當中總要倒霉。我心里卻從不這樣想。當年沒有東江和西水時,龍王從不偏袒這個,輕看那個,自古以來,他都一視同仁。龍王保佑的是五大洲、四方海,是百千川流,萬億湖溪,不分漁民海官,也不分鯨鯢蝦蟹——區區一個東江西水,不都是人劃出的分別,與龍王又有何干?”
安鏡緣愣住許久,又聽袁葉舟苦笑道:“我也記不起何時對他心生愛慕,只知道胸中有萬千言語,可一來到他面前,就好似失了聲一般,再不敢提及一個字。從前我總想拖到明天、后天,這般懵懂一日復一日,如今我年年端午欲言又止,竟是蹉跎一年復一年。幾日前,我打聽到外人傳言,說他……他已要娶親了,昨夜我詢問江上的商賈過客,又說恨水西岸張燈結彩,鞭炮長鳴。我心想端陽將至,總歸能見他一面,哪知今日西水龍船的旗手,卻再也不是他了。”
安鏡緣問道:“他知道你的心意嗎?”袁葉舟紅著眼圈,喃喃道:“也許他知道,也許他不知道,我……我不知道。”安鏡緣搖頭道:“你二人結識那么久,怎會不知道?”袁葉舟怔怔地凝視水面,一時間沉默不言。
安鏡緣長嘆一口氣,道:“舟,你分明都知道。”這話宛如一記悶雷猛敲心頭,袁葉舟咬住下唇,顫顫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本來也不必去看……”一語未竟,眼淚止不住地決了堤。安鏡緣也不作聲,只管嘆氣,跟著舉箸從鍋里拾起排骨,輕輕擱在她碗中,一塊又一塊,一塊又一塊,不過片刻,袁葉舟面前仿佛堆了座霧氣蒸騰的小山,過不多時,將她臉上的淚珠都烘干了。
安鏡緣見狀一笑,柔聲道:“來,伸手過來。”抓住袁葉舟右手,變戲法般從袖子里翻出個小巧物什,向她掌心一推,葉舟的手腕上就多了一串嶄新的五色絲。袁葉舟抹去淚痕,不住推辭道:“我又不是小娃娃,戴這東西,明擺著叫人笑話。”
安鏡緣笑道:“在我眼里,你可不就是小娃娃!”袁葉舟臉上微微一紅,爭辯道:“你也只比我大不過五六歲。”正說著,額頭突然感到絲絲涼意,原來是安鏡緣指沾烈酒,往她眉間三點兩點,畫了個連筆的王字。袁葉舟大呼小叫,直喊中了她暗算,非要玩弄回去不可。
安鏡緣哈哈笑道:“哎,我沒別的事可做,好生無聊嘛。要不,你唱首歌給我聽聽。”袁葉舟問她:“你要聽什么?”安鏡緣道:“今兒是端午,你唱個端午的歌罷。”
袁葉舟道:“倒是有一首歌,唱的是吃粽子,只是……只是很不中聽。”安鏡緣奇道:“瞎說,粽子能有多不中聽!”袁葉舟半信半疑:“你真的想聽?”安鏡緣渾不以為意,催促道:“你唱,我聽。”
袁葉舟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放聲唱道:“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著一領綠蘿襖。小腳兒裹得尖尖蹺。解開香羅帶……”唱到這里,忍不住撲哧一笑,安鏡緣還沒作聲,只聽她又道:“剝得赤條條……”安鏡緣騰地面飛紅云,嗔道:“住口!呸,呸呸呸!”發掌猛推,袁葉舟啊地一聲,整個人直往船外跌落。安鏡緣應變奇快,反手一把又揪住她衣領,卻不拽她回來,任憑袁葉舟半個身子懸在船外,一面呵斥道:“你滿嘴胡說!”話音未落,卻見袁葉舟早已滿面紅漲,顯然也被唱詞羞得不知所措。
安鏡緣看見袁葉舟的窘狀,心里甚覺好笑,剛要拉她回來,忽然余光掃向湖面,登時收斂笑意,起身道:“舟,你瞧。”袁葉舟順著她目光方向望去,隱約可見一方河岸,岸上重巒疊章,燈火透過水氣,朦朧成一團團五色光暈,天地山川,一草一木,都染上一分良緣喜氣。袁葉舟打了個哆嗦,忽然又淚眼模糊,促聲道:“安姐姐,咱們調頭回去罷——”安鏡緣沉默片時,問道:“你不上岸看一眼么?”袁葉舟甩過頭,只顧怔怔地流淚:“不看了,不看了。”
安鏡緣依言坐下,慢慢地搖槳離開,那船兒轉一個彎,調頭向恨水下游駛去。三更霜寒露冷,倘若左右環顧,唯有山影、水聲、殘月相伴,清冷之極。待到天色將明,船上的酒肉已吃的一干二凈,此時,天邊蕩漾著如縷如紗的朝霞,小木船逆流渡上離江,但見水煙飄零,鷺鳥初飛,竹籬茅舍就近在眼前,可安鏡緣望著睡在自己懷里的袁葉舟,怎么也不忍心叫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