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上的什么鎖?金剛大鐵鎖。城門城門開不開,不開不開...”,夏天的晚上,熱的難以入睡,我抱著女兒念各種童謠,她靜靜躺著聽。每次念完,總會說“媽媽我還想聽”。熟捻于心的童謠一遍遍重復,思緒也被帶回到童年。
小時候,每年寒暑假,都去舅婆家玩。那時,舅婆的老房子還在。房子大門上蓋著一座水泥門樓,穿過門樓走幾步就是主屋,屋子右邊有間小房子,左邊是灶房,空間很大,灶臺連著土炕。主屋后的偏房里住著小舅一家人。
夏天的晚上,知了沒完沒了的叫,蚊子吸血鬼一樣隔著衣服明目張膽咬人,汗珠從背上出溜滑下來像蟲子爬。在哪納涼呢?當然是門樓上。門樓高,寬敞平整,有風、蚊蟲也少,是納涼的好地方。晚飯后,小舅早早在門樓上搭好木梯子,我和堂妹、堂弟們爭著爬上去掃掉樹葉和塵土,鋪好涼席,擺好枕頭和被單,舅婆收拾完鍋碗也上來了。我們躺成一排,互相打鬧一會兒,舅婆開始講故事。故事內容,我早已忘記。只記得,夜幕下頭頂的樹在風的推拉下幻化成巨大的怪獸、面目猙獰的鬼魅,張牙舞爪時隱時現,似乎個個都想吃掉我。我閉上眼睛把自己裹嚴實,在恐懼中等待怪物撕扯被單,旁邊舅婆、堂弟妹們早已鼾聲相疊。最終瞌睡戰勝了一切,直到早晨的陽光把人刺醒。
舅婆門前有幾棵柿子樹,樹身高大,枝干繁茂,樹皮粗糙,特別好爬。我經常爬上去把自己藏在樹的頂端,偷偷觀察樹下來來往往的大人、小孩、狗、貓,沒人注意到我的存在。這種神秘感,讓我竊喜著迷。每次舅婆做好午飯,出來喊我,我不吭聲,等她進了家門,再從樹上溜下來悄悄進屋。
夏天氣溫高,蒸一大鍋饃沒等吃完就發霉了,舅婆經常給我們烙馬馬菜鍋盔。門前地里到處爬滿“馬馬菜”,這種野菜莖部暗紅,葉子像綠色小花,隨處可見。我們提著籃子摘下鮮嫩多汁的馬馬菜,拿回去洗凈切碎。舅婆把面粉和馬馬菜和成面團,搟成鍋盔放入大鐵鍋用麥稈等軟柴細細的燒,快熟時,鍋邊飄散的菜香混著麥面的香味兒,饞得我們早早圍在案板旁。
灶臺連著土炕,一堵墻立在中間,做完飯炕上熱熱的。小時候冬天很冷。棉衣棉褲笨重的讓人邁不開腿,我的手背布滿血口子,像開了花,又疼又癢。到了晚上,睡熱炕是最幸福的事。吃完飯我趕緊上炕,脫掉棉衣鉆進熱烘烘的被窩里,全身大字型舒展開,身上每一處都是暖和的。昏黃的燈光下,舅婆和舅爺在說話,舅婆的銀耳環隨身體晃動著,很閃亮。我摸著自己耳朵,好奇的問:“舅婆,你為啥要帶耳環?”,她笑著說,人死了在陰間耳環就是燈,能照著往前走。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在黑漆漆的夜里,怎么走也找不到出口。炕墻上有幾眼“窯窩”,放著舅婆的針線,也藏著好吃的。一次,我剛從家里來,舅婆高興地從窯窩里掏出一串黑乎乎的圓疙瘩,“這是你二舅從廣州帶回來的荔枝,舅婆舍不得吃,給你們留著”。我小心摘下來撥開,白凈的果肉已干癟成黑色。
童年既漫長又短暫,步入初中后回舅婆家的次數少之又少。高三時,有一天母親說舅婆感冒嚴重下不了炕。在那個光線暗淡的房間里,舅婆面容憔悴、頭發散亂,“媽呀、媽呀....”渾身疼痛在土炕上來回翻身。我進去后,她眼睛亮了,喊了聲“春敏”(媽媽的名字),我沒糾正。坐下說了一會話,她才認出我。問我什么時候高考,要好好考試。我強忍眼淚輕聲回答。回家路上,盤算著下次再來的時間,安慰自己,舅婆只是感冒,她才70多歲,身體很硬朗,一定會好起來的。沒想到那是我們最后的一面。
舅婆過世后,門樓連同老房子被推倒蓋成了新房。老房子傾倒的瞬間吞噬了一切,我的童年回憶無跡可尋,似乎從未存在,只有門口的柿子樹依然挺立。
2019年春節,我帶著孩子到舅舅家走親戚。回家前,獨自來到村口。這里原本有一條小路,通向我家。小時候,每年寒暑假結束,我獨自回家,舅爺舅婆都在這里目送我。如今小路已淹沒在田地里,眺望遠處的家,回不去,也無法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