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4日早8時許,我、父親、侄兒、兒子一行四人向故鄉的一座山頭——照見洼進發。登山,于我是溫習童年路,重拾兒時樂;于孩子們是鍛煉意志,強健體魄;于父親是回顧艱難歲月吧!父親說戴上草帽,拿上水壺。我說區區一座小山,半個鐘頭就跑回來了,用得著如此隆重裝備嗎?不過最終是戴了一頂草帽,沒拿水壺。他們三人還各提了一把鐮刀。
從十二畝坡出發了,我們埋沒在四周濃密的莊稼中。五顏六色的喇叭花緊緊地纏繞著玉米稈,得心應手地吹著小喇叭。路邊的狗尾巴草密密麻麻,高高低低,在陽光下亮閃閃,毛茸茸,仿佛全世界的狗兒都集中在了這里,正在舉行一個盛大的集會。綠油油的倭瓜葉鋪滿了山坡,仔細瞅才發現其間一個個圓滾滾的身軀。高大的向日葵謙遜地低下了頭。我們說笑著,談論著莊稼,斗志昂揚。
隨著父親右拐,來到了淡羊池。順著田間小路前行,草葉上的露水打濕了鞋子、褲腿。來到一處田地邊,荒草沒及膝蓋,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到路在何方。這時得尤為小心,否則一不留神就會踏入山溝。雖不會來個粉身碎骨,但也會擦傷幾處,疼痛幾日。在地頭看似無路的地方,父親用鐮刀復原了那段進入下后嶺溝的坡路。在這里我們碰到了山間的第一位朋友——一條綠毛蟲子——毛色拉。我知道它的本意是好的,只是打招呼的方式過于親熱了——它蟄疼了父親。
下后嶺溝狹長幽暗,再加上兩邊濃郁的灌木的渲染,仿佛回到了戰爭年代,感覺隨時會中了伏擊一般。終于走到了出口處。一只黑色的大蜘蛛自不量力地橫在面前。它以為憑它的一張網就可以把我們困在里面。父親用鐮刀輕輕地觸動網,它就屁顛兒地跑到鐮刀跟前來了。我拿起手機給它們來了張合影,題目叫——“砍頭不要緊”。出了溝口,豁然開朗,下照見洼呈現在面前。
下照見洼殘留著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修建的幾個破敗的窯洞。穿越時光,不難想象當年這里也曾經是炊煙裊裊,雞犬相聞的世外桃源。如今也只能是殘垣斷壁話滄桑了。下照見洼山勢較緩,兩個孩子在父親的帶領下一路向前,把我落了一大截。我總是被沿途的景物吸引,忙著拍照作紀念。一只蜘蛛、一株野草、一只蝴蝶都會成為我照片的主角。為了拍好它們,我把鏡頭靠近再靠近,快門按下再按下。瞧!那只猴臉的蜘蛛是多么的配合。它倒掛在網上,八只足如嬰兒的手腳不停地抓撓著,好像在和我逗趣。一只黑蝴蝶嫉妒了,完全不顧我的臭鞋子,翩然落在我的腳面上向我示好。翅膀一張一合,仿佛給鞋子繡上了一朵會動的蝴蝶花。咦,那是什么?哦!一條黑長的蚰蜒正順著鞋子往上爬。它也來搶鏡頭!這可不行!緣于蚰蜒鉆耳朵的經歷,我是非常懼怕它們了。也許不是一個物種的,但外形反正都差不多。腳趕緊一踢,蝴蝶的夢碎了,蚰蜒的身痛了。
來到了上照見洼。童年的我經常站在這里望故鄉,望滿是小石子的公路,想父親工作的縣城在什么地方,想大山之外的之外又是哪里,聽村子里水桶咣當咣當的聲音,聽老牛“哞哞”的叫聲,聽奶奶站在土谷堆堆上使勁地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的名字……我仿佛看到了那個愛哭的,瘦弱的黃毛丫頭又站在了這里……兩個孩子坐在石頭上歇息。父親在砍一棵圪針樹,要做一根拐棍。他把帶有些許枝梢的棒子丟給兩個孩子,讓他們學著使用一下鐮刀。侄兒砍了幾下沒砍下枝梢,倒把鐮刀砍脫了。兒子則坐著笑看不動手。最終還是父親砍好了拐杖。至此,我們走完了二分之一的較緩山路。剩下的一段路需仰望,坡度大約為七十多度。
太陽開始顯現威力的時候,我們向山頂進發了。兒子連鐮刀也懶得提了,遞給了我。我興之所至,向著故鄉“奧——”。兩個孩子說,你傻了。父親說,要保存體力。這段山路既陡,灌木又多。還是父親在前面帶路。他一邊用鐮刀斬斷灌木,一邊提醒我們該走哪里,注意石塊,抓住灌木的根爬。看著坐了三十多年辦公室年近七旬的父親腿腳靈便,老當益壯,我很欣慰。我們手腳并用地穿插在灌木間。回望走過的路,幾乎尋不到路,灌木叢生,碎石凌亂,筆直陡峭。我們不停地問父親還有多遠。忽然,不知從哪里傳來了嘹亮的山歌。我們頓時精神一振,暫時忘記了灼熱和困乏。我調侃地大聲回應 “好——”。父親也唱起來。父親是退休后自修的唱歌。他的聲音不夠寬洪,只能我們幾人聽見。也許是水平的明顯對比,也許是欣賞父親的這份心境,我們啞然失笑。爬山的氣氛暫時活躍了。孩子們也喊開了“救命呀——”父親說你們不如喊“狼來了——”趁他們尋路的空隙,我童心大發,倚著山石為身旁的一蓬頭發樣的草扎了個羊角辮。這也是童年的游戲呀!繼續攀爬,腦袋好悶,摘了帽子透透氣,立馬感到陽光從四面八方灼燒過來,又趕緊扣上。兩個孩子在等我的空閑,在陰涼處歇息著,已不愿意多說話了。終于爬到了從院子里就能望到的大白石頭處。他們扶著石頭小心翼翼地繞上去了;我倔勁兒來了,執意要利用石頭的凹凸攀爬上去,但他們堅決阻止,只好作罷。這么多年倔勁兒是磨得差不多了,但孩子們天生的冒險精神哪里去了呢?山頂已近在咫尺。
孩子們以征服者的姿態喊了幾嗓子就坐在山頂的石頭上了。等我上去的時候,侄兒跟著他爺爺已開始沿著山頂向較高處前行,兒子則仍舊坐望著,真有“獨坐照見洼,相看兩不厭”的意味。好個無限風光在險峰啊!碧草映藍天,云霧籠層山,綠樹掩村莊,清風和蟲鳴,野花迎遠客。先把詩情畫意丟在照片中吧,得趕快追趕父親的步伐。緊喚疲憊的兒子跟上。山上的灌木更多更茂,主要有黃櫨、榆樹、圪針。它們是那樣的拉拉扯扯,一會兒掛住帽子,一會兒又勾住衣服;干脆幾根圪針橫在你面前,你小心扒開它們鉆過去,但仍不可避免地劃傷了胳膊。在又一只大蜘蛛的地方我們會合了。我發現它的時候是驚呼了一聲的。它是一只智慧霸氣的蜘蛛。它在有一米寬距離的兩棵榆樹間“先修十字街,后造八卦臺”,然后“獨坐軍中帳,專抓飛來將”。有趣的是侄兒坐在離蜘蛛一米遠的草叢中,頭戴草帽,手握鐮刀,呆盯著它,真有兩軍對峙,戰爭一觸即發的味道。我們繞過蜘蛛又前進了一段。兩個孩子實在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父親指著遠處的山向我們介紹。他說立石碑、窟窿山的時候,我朝他指的方向望了望,具體是哪座也沒大弄清楚。他又指著正東方向說,那是東寨、西寨、中間寨。這我可看清了,只見在連綿起伏的群山中,有三座突兀而起的山頭呈“山”字形,氣勢雄偉,尤為壯觀。父親說那是一塊巨大的石頭,東寨和中間寨根本上不了頂端。當年他們經常去那里以及附近的井巖、白巖、小巖去打柴。冬天的早上早早出發,一群人相伴而行,有大人,有小孩,或鄰居,或父子,或弟兄。進入山里之后就分散開各找柴場忙活開了,砍柴、捆柴、牽擔。工具好使,柴場充盈,加上干活利索,就收工的早一些,那也就到午后了。人們斷斷續續離開了山溝。碰到工具不好使,柴場也不充盈,小孩牽不了擔的,自然就落后了,經常就到晚上六七點鐘了。山溝黑漆漆的,很害怕,若再起了惡劣天氣就更是緊張害怕了。挑起擔子,顧不得勞累饑餓,顧不得石頭磕腳,顧不得扁擔壓肩,顧不得寒風刺骨,鞋趿拉瓦片地,像狼攆著一樣地往回跑,根本不敢回頭望。走到黃安,有了人家,心就稍微放松了。盡管每天這樣起早貪黑,柴禾仍不夠用。父親講這些往事的時候,兩個孩子不知聽進去多少,又能感悟到多少?反正此時說什么都會遭來他們的非議。父親剛又說:“東寨、西寨……”侄兒就打斷了:“咋又說東寨、西寨、中間寨?”我說:“好想吃西瓜呀!”兒子說:“別說了,都怪你不帶水!”我又說:“我好喜歡這里!”侄兒說:“我們還想快點回去哩!”父親說:“這下山的路不好找了。”兒子說:“你找不見路,帶我們來干什么?”……
我們折山后而返,還是父親老馬識途,在灌木中穿梭著,穿梭著,就走上了下山的正路。當年砍柴人踏出的羊腸小路如今已被荒草灌木遮蓋得僅依稀可辨。灌木的枝梢交織著搭成了綠色的拱門,置身其中,我們仿佛是要去拜訪山中的一位仙人。下坡,進入白巖,再上坡,走過一堆亂石就進入了小巖。我們沒上坡,而是右拐。山回路轉,進入了一條更為狹窄,崎嶇,草木更為茂盛的小路。這條小路嵌在山腰間。那山峰巍峨挺拔宛如一座巨大的翠綠色屏障。我不禁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那路又是怎樣的窄呢?并排放兩只腳剛合適,再無多余的地方。我真擔心自己腳下一滑,滾落山間。真難想象當年的父輩們披星戴月是如何在這樣的小路上肩挑重物,健步如飛的?小路的盡頭是山的正面——上照見洼。回望翻過的山頭,心中依依道別。
父親帶我們走山棗坡返回,由于到處是莊稼,野草,我們穿行在玉米地里尋路是費了一番周折的。此時已是正午,太陽最毒辣,再加上疲乏,干渴,我們急迫得想回家去,哪還管被玉米葉子拉傷臉、胳膊,被毛色啦蟄疼。兩個孩子在地頭是坐著草滑溜下去的。來到了東核桃溝,沿著蜿蜒的小路,我們終于到家了。兩個孩子先跑回了院子里。我是干渴到了極點,疲軟地癱坐在了院子外的柿子樹下。
這次爬山整整用了四個小時。我和兩個孩子基本上是睡了一個午覺就休息過來了。父親是睡了一個下午和一個上午。我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感受。侄兒說他感受到了生命的寶貴,他說爬也要爬回來的。我們哈哈大笑,覺得他“悟”過其實了,畢竟這和絕境差得太遠了。兒子說他感受到了水的重要,要保護水資源。父親感嘆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了。”他又說:“那時上山是為了生計,現在爬山是為了玩樂。社會進步了,生活好了,可孩子們的意志薄弱了,身體素質差了,勞動能力降低了,將來怎么建設祖國呢?”
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