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里的柳家二小姐是個頂奇怪的人物。
城內人人都知道她年芳二十還未出嫁。
還連累比她小三歲的妹妹也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柳二小姐不喜歡男人,這是一怪。
這第二怪,便是她自打她及笄以來,每日都在在霽云茶館里小坐片刻。
還身穿男裝,不男不女。
“姑娘家家的這般沒臉沒皮,你也不怕以后像那柳二小姐般嫁不出去!”
婦人們這樣訓斥著自家女兒,路過茶館都要捂著女兒眼睛快速走過。
那柳二小姐卻不甚在意,她瀟灑地打開折扇,抿一口上好的早春云尖。
云尖茶生長在城外最高的山頂上,終年云霧繚繞,每年初春便精選十余位美貌的處子上山采茶。
用女孩子最柔軟的唇瓣,銜下來一片片春茶。
這一口就能喝掉一百口人家一年的用度。
可這柳二小姐喝起茶來,如牛飲水。
不甚淑女。
茶館伙計眼觀鼻鼻觀心,靜若寒蟬。
不知幾時,樓下來了一群江湖俠客。
他們肆意吵鬧,拍著桌子喊的震天響,讓老板給他們上最好的茶來。
“聽聞你們這里有那個什么,什么處子采的茶?”
“早春云尖。”
一個書生氣很足的俠客淡淡開口,他坐在那里,涇渭分明。
“對對對,就是那鬼云尖茶,我們兄弟一伙人故意從北邊繞路而來,就是為了嘗嘗這是處子采的茶是什么味道。”
店內眾俠客哄堂大笑,店內充滿快活的氣息。
那書生淡淡笑著,和他們都不一樣。
柳二小姐看的入迷。
吩咐茶館伙計把自己那壺云尖茶送到樓下去。
茶館怎么可能有這等好茶。
只不過是她喝慣了云尖茶,便從府中帶出來飲用罷了。
店老板直說沒有這茶,被一壯漢揪著領子拽起來。
這時店內伙計從二樓下來,手中托著那壺茶,高聲喊道:“各位大爺!這是柳公子特意送下來給各位嘗嘗鮮的!”
眾人順著他的話向二樓看去,只看到一俊俏公子正向他們微微抬手,輕笑。
得了茶,那壯漢冷哼一聲,畢竟這里是永州城,他們不敢惹出事來,便嘟囔道:“誰要喝這男人剩下來的,白白輕賤我們不是?”
書生俠客眉頭微皺,抬頭看向柳二小姐。
卻又見她輕笑。
俠客們三三兩兩地散了,江湖之人,飲酒還行,讓他們飲茶,也不過是圖那處子的雅趣。
可這雅趣,也在他們的笑中變的淫糜。
書生俠客最后一個離開,他抬手向柳二小姐行了一禮。
“多謝公子好意,可惜我這般粗人享受不到。”
說罷,他拂衣而去。
不過是茶而已。
柳二小姐有些不太開心。
第二次見到那書生,是在家中的宴會上。
柳二小姐的父親是永州城首富,他也有自己獨特的愛好。
那就是每月十五都會在府上廣設宴席,宴請各路英雄豪杰。
柳大河是個商人。
他從來不做無本的買賣。
這幾十年鐵打的流水宴,造就了柳家在方圓千里的勢力網。
人人都知道,柳家設有英雄榜,每月十五都會更新,凡是榜上有名的人物,都差不離。
差不離。
柳二小姐坐在大樹上,喝著桃花釀,看別院燈火闌珊。
一雙明亮的眼睛望過來,遙遙向她舉杯。
書生俠客名叫王易。
柳二小姐不再跑去茶館了。
她每日從院子里翻出來,去見王易。
他們二人坐在竹林里的洞簫亭里聊天。
柳二小姐歪著頭問他,俠客的生活是怎么樣的。
王易學她歪著頭,眼睛亮的像星星,他笑著說,很自由。
心跳停了一下。
柳二小姐對他說。
真好,我也喜歡自由。
王易沒有上英雄榜。
和他一起來的那些人,都是末流的俠客。
與其說是俠客,更不如說是一群游俠。
他們四處飄蕩,如浮萍般漂泊無定所。
柳府對待這些來蹭吃蹭喝的游俠,就是在英雄榜更新以后,給他們點錢財。
游俠們自尊心極高,自然對柳府這般做法十分厭棄,卻又無可奈何。
他們大聲辱罵柳老爺,“不就是有個破錢!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還真當爺爺們稀罕這里!”
王易愧疚地看一眼柳二小姐,輕聲道歉:“他們向來如此……你不要介意。”
柳二小姐抿唇輕笑,眼睛發亮地看著他。
她怎么會生氣,這場景,看的沒有千次也有百次了。
一開始她也會覺得這些人不知好歹,憤怒地向柳老爺訴說。
柳爺爺摸摸她的頭,問她道若是她吃不飽穿不暖居無定所,會不會喜歡一個可以給她提供吃喝的地方?會不會想要停留下來?
柳二小姐想不出來,因為身為柳家二小姐的她,從未有人敢叫她吃不飽穿不暖。
可她也明白了,那就是如她父親所說,人都差不離。
她很高興王易沒有生氣。
第一次,王易跟她有了肢體接觸。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輕聲道:“對不起,我們應該感謝柳老爺的。”
柳二小姐抓住他的手,心中充滿了喜悅。
月亮照的室內亮堂堂的。
柳二小姐睜大雙眼看著月亮。
心中的悅動讓她鯉魚打滾般跳起來,她從床頭暗室里拿出包裹,輕手輕腳越過熟睡的丫鬟,在月亮的照耀下翻過墻頭,向別院跑去。
手心里全是汗,柳二小姐咬緊牙關,紅了眼眶。
她腦海中一直回蕩爹爹的話,追求欲望是柳家人的宿命。
巡邏的家丁從她躲藏的竹林走過去。
站在別院門口,柳二小姐才發覺自己腿都在發抖。
你見過像草原一般的田野嗎?人們彎腰耕綴,黃牛輕甩著尾巴吃草,牧童們放著牛,撒歡一樣跳進河里洗澡。
你見過大漠無邊無際的沙海嗎?相傳里面住著神,他們所居住的地方就像宮殿一樣,人們走在荒漠里總是能看見,卻永遠無法靠近。
你見過比天空還湛藍還會唱歌的大海嗎?海邊流傳著鮫人的故事,她們的淚會化成鮫珠,所以常有負心人為了昂貴的鮫珠欺騙她們。
他明亮的眼睛里閃爍著哀愁,柳二小姐聽著聽著就流下了淚。
鮫人淚,不值得。
可王易值得。
柳二小姐顫抖著,直到王易眾人開門,看到她。
柳二小姐抱著包袱坐在樹上,奔走一天,她的唇瓣因為干渴而起皮。
王易坐在火堆前,架著陶甕煮水喝。
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
柳二小姐咂咂嘴,想到王易一直以來浪跡天涯喝的都是這種水,水便也甜了。
游俠里的另外一些人坐的很遠,他們時不時回頭看看柳二小姐,皺著眉頭討論些什么。
柳二小姐沉默片刻,把身子朝著王易那邊挪了挪,頭靠在他肩膀上。
第三日的時候,游俠們離開了,獨留下柳二小姐和王易。
柳二很開心,她終于能和王易獨處了。
“王易,你看這花多么好看!”她指著田埂上的無名小花,笑得十分燦爛。
王易眼中有不安,“確實挺好看的。”
說罷,他看向前方,距離下一個城鎮還有十幾里路,若是再不加緊趕路,只怕今夜他們又要在野外住宿。
柳二吃壞過肚子,生了一場大病。
她虛弱地躺在破廟內的草席上,露出笑臉,“你再跟我講講大海吧。”
王易嘆口氣,講起大海。
火堆被風吹的或明或暗,柳二拉著王易的手,聽的入迷。
從那以后,王易便不肯輕易在外住宿。
柳二受不住這種苦。
趴在木板車里,柳二拿著小花把玩,對拉著車的王易絮絮叨叨地說話。
“你知道嗎?我獨愛那些山野里野性的花兒草兒,院子里的那些長的都差不離,哪里能看的出區別呢?”
“若是我今日愛這一朵,那明日我便可以愛另一朵。”
說著,她若有所思地看著王易,不再說話,臉上卻飄起一朵紅霞。
總算是在天黑之前進了城鎮,王易找了間客棧,二人住了進去。
一人一間房,安排住宿時,店小二臉上有一抹詫異。
客棧年久失修,樓梯走起來吱呀作響。
待要分別時,柳二鼓起勇氣抓住王易的手。
燭光搖曳。
柳二貪婪地趴在床上,嗅著另一個人的氣息。
門被推開,王易端著早點進來。
“小懶貓,起床吃飯吧。吃過早飯我們去找處房子住下。”
“啊?我們要停下來了嗎?”柳二有些悶悶不樂,隨后笑意又浮上臉頰,“沒關系,在哪里都可以。”
他們在城東一處巷子里安了家。
獨門獨戶的小院子,只不過三間正屋一間廚房。
就連污物都只能在屋內排出,再放到院外,自有人收走。
柳二怎好意思讓王易做這種污濁之事,便每日偷偷起個大早,把小桶放到門外去。
他們的小院里有一棵桂花樹,王易告訴她,秋天的時候可以用花瓣做桂花糕,還可以釀酒。
柳二笑說她也會,往年四季,她們姐妹幾人便在家中采摘各種花瓣,用來釀酒。
王易喉嚨翕動,想到自己在柳府里喝到的桃花釀,輕笑著摸柳二的頭。
王易找了個賬房的活,每月一百八十文錢。
進進出出的多了,人們便知道巷子里搬來一對小夫妻。
男的俊女的俏,恩愛的很。
王易去工作,柳二只好坐在桂花樹下,望眼欲穿地看著門。
門被敲響了,一老婦人笑道:“你這小娘子,我在隔壁看你許久,怎么一直坐在家中不分些負擔?雖你年輕貌美,可男人忙于建功立業,又怎么能騰出時間來照看你?長久以來,便是天大的情意也用光了。”
柳二好奇地問道:“那我該做些什么?”
王易發現,近日柳二開始翻他的舊衣物,第二日他再回來時,那衣物上就多了些扭曲的補丁。
等他回來,桌上也有了溫熱的飯菜,雖說賣相不太好看。
柳二笑的像個剛過門的新媳婦,給他遞上筷子,滿含期待問他,你可喜歡?
王易點點頭,捉過柳二受傷的手,放在唇瓣上輕啄。
他聲音喑啞,嘆道:“你本不必如此。”
閑暇時候,王易就在院子里開辟一小片園地,帶柳二去野外采那些不知名的花兒。
帶著土整根挖起,隨意種在園內。
“你不喜歡都一樣的花兒,我們就不管它死活,讓它任意生長。”
可柳二又不舍得,這花兒已經都不一樣了。
隔壁的楊氏來教她女紅,看到那一小片花園,搖著頭嘆道:“我老婦人活五十幾載,當真是第一次見到這般寵媳婦的男人。”
好好的院子不種點菜貼補家用,居然用來種些野花野草,簡直是浪費。
柳二的腦袋都快揚出天際了。
她從未覺得自己的生活有如此多姿多彩,原本暗淡的山水畫,突然被潑上了彩墨。
每日柳二的眼睛都亮晶晶的,期待著明天的到來。
楊氏的女兒來看望她,還帶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
那女娃咿咿呀呀地要柳二抱她,嘴巴里流出晶瑩的口水。
柳二卻喜歡的緊,抱著她不肯撒手。
孩子熟睡后,楊氏女兒便問她道:“你這般喜歡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個?”
她摸摸肚子,搖搖頭,有些黯然。
每日她都和王易同睡一張床,為何沒有孩子呢?
楊氏看她神色不對,以為她有暗疾,便暗示女兒住嘴。
想來也是可憐,好好一對恩愛的夫妻,卻天意弄人。
楊氏喜歡柳二性格恬靜,便想方設法讓她女兒弄來許多偏方,雜七雜八的草藥混在一起煮成水,讓柳二喝下去。
那水聞起來十分苦澀,入口也難以下咽。
柳二攥緊小腹上的衣服,一飲而盡。
當天夜里,柳二抱著肚子低聲痛吟。
王易聽到聲響點燃蠟燭,看到她緊咬唇瓣,一絲艷紅的血在慘白的臉色格外凄艷。
“對不起,吵醒你了。”
柳二苦淚流出,她不想耽誤王易休息的。
王易心疼的抱住她,沖出去拍響楊氏家的門,拜托她來看著柳二,他自己沖向漆黑的夜,前往醫館。
大夫很不滿意大半夜被人打攪,給柳二看病的時候一直黑著臉。
待診完脈象,更是生氣。
“下次再亂吃藥,只怕是神仙也不敢救你的命!”
催吐過后,柳二便好了許多。
楊氏看到自己好心辦壞事,怕的直抖。
柳二卻向她道謝,說打擾了她。
喂柳二喝罷藥,王易坐在椅子上,和衣閉目,臉色極冷。
柳二哪里見過他這般冷漠,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說什么。
只能默默背過身子,垂淚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身子被人扭過來,她立馬遮住自己的臉,抽泣道:“不要看我,丑。”
王易溫柔拉下她的手,親去她的淚水。
“你可知我心有多疼?”
柳二撲他懷里,哭的大聲,“你怎么可以不理我……”
王易抱著她摸她的頭發。
知道柳二是為了要個孩子才喝下偏方,王易臉色很是奇怪。
似笑非笑。
柳二努力睜著紅腫的雙眼,一臉不解,“怎么了?”
王易疼惜地用拇指觸摸她的下唇瓣,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
“你知道怎么才能有孩子嗎?”
第二日,楊氏在屋內抱歉個不停,柳二卻突然問她,“你知道怎么才能有孩子嗎?”
知道自己鬧了個天大的誤會,楊氏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
她哪里知道這一對恩愛的小夫妻居然還未行周公之禮呢?
可楊氏一看到柳二的容貌,心情又復雜起來。
家里放著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卻不碰,這有暗疾的到底是誰?
王易回家,手里提著芳草齋的糕點。
總能感受到鄰居們偶然無意的視線。
柳二還很虛弱,躺在床上乖乖喝藥,吃糕點。
王易問她,你知道了嗎?
她搖搖頭,又反問回來,怎么才能有呢?
王易的表情又變得很奇怪。
他沉默地坐在床邊,一直看著柳二,柳二也看著他,時不時喂他一塊糕點。
王易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放在柳二的耳邊,輕輕撫順發絲,指尖觸碰到她耳尖,柳二就會像貓咪一樣順從地瞇上眼。
靠近她,能清晰感受到她的鼻息。
王易悠長地呼吸,又直起身來。
二人就這樣,一個躺著,一個坐著。
默默看著對方,好像這就是他們的全世界。
王易在一間酒館做賬。
他看到自己一個故人,王彪。
王彪是他表哥,也是他為數不多不算親的親人。
“她還在跟著你?”
王易看他,嘴角很快扯過笑容。
王彪眼神里閃過譏諷。
“你真以為你能配得上她?還是說她能跟你吃苦一輩子?”
王易搖搖頭,眼睛變得暗淡。
“柳家的人一直都在。”
說完,王彪就走了。
王易坐在那里,呆呆愣愣地看著算盤。
“我們離開這里吧。”
吃飯的時候王易突然開口道。
柳二驚訝地張大嘴巴,想說楊氏怎么辦,過一會又想到院子里的小花小草怎么辦。
可她最后,還是開心地笑,“要去看大海了嗎?”
王易辭去了賬房的工作。
這兩個月來,賺的還沒花的多。
楊氏很是內疚,以為是附近的流言蜚語打擾到了王易,卻也只能幫著柳二收拾東西。
還是來時的那個木板車。
王易花了二兩銀子讓人打了個車篷,把手上安了個可以收支的架子。
想要停下來時,這輛木板車就可以作為他們的床。
柳二看著經營了兩個月的家很是不舍,什么都想帶走。
最后卻連她喜歡的野花都沒帶走。
天氣越來越熱了,每日王易在前面拉著車,柳二就趴在車里拉開簾子跟他說話。
從天南說到海北,一個說,一個就應。
王易的話不多,可每當他看她的時候,就像是在傾聽全世界。
二人的行程越來越趕,每日天不亮王易就起來,用陶甕煮粥,吃罷早飯就繼續趕路。
一直到天黑才找個地方休息。
柳二不知道他那書生似的身軀里怎么裝著這么大的能量。
英雄榜上的人物能有這般厲害嗎?
不,這是她獨一無二的英雄。
柳二轉動著狗尾巴草,得意洋洋地想。
她撿到了寶貝,而她爹卻沒認出來這是個寶貝。
讓柳二不滿的是,王易夜晚從不肯上車與她一同休息。
明明二人以前都一起睡的。
不躲進他的懷抱里被他捂住耳朵,柳二就會害怕黑暗里悉悉率率的聲音。
她無比的期待進入到下一個可以安定的地方。
她已經不期待繼續流浪了。
她想要和王易一起生活,就像在楊氏隔壁的那樣。
還有多久才能到下一個地方?
柳二一次又一次的問。
每次王易都說快了。
可日復一日。
狂風,暴雨,電閃,雷鳴。
王易終于累的倒下來了。
柳二費盡力氣把他放到車上,想方設法給他降溫。
哭著想要拉動車子,帶他到城鎮里看病。
可平時看起來很輕松的工作真的好累啊。
她聽到王易燒的說胡話。
“走……快走……”
像是有什么在后面追趕。
柳二越來越怕,她肩膀起了血泡,可車子陷入泥坑里動彈不得。
她怕王易會死。
“救救他,有沒有人啊!救救他!”
王易聽到她的哭喊,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著她,“走……”
“二小姐想要回家了嗎?”
一行人神出鬼沒地從林子里走出來,為首一人柳二認識。
他是英雄榜上連續三年在前三甲的顧葉行。
柳二擦干淚水,冷著一張臉,“你們在跟蹤我?”
顧葉行嘆口氣,“老爺很擔心你。”
柳二咬緊牙關,擠出來命令的話語。
“救他!”
顧葉行揮揮手,人稱白衣圣手的男人站出來,從隨行攜帶的藥箱里拿出藥物來。
柳二坐在檀木椅上,手旁邊的小桌子上正放著她喜歡的早春云尖。
茶霧裊裊。
王易醒來時,看到這一幕像是被針刺一般松開掀簾子的手。
“現在你們可以走了,他醒了。”
“二小姐應該跟我們回去。”
“告訴我爹,我不想回去。”
“三小姐很想你。”
“家里的桂花快開了。”
“老爺也很想你。”
“早春云尖……一直都給你留著。”
顧葉行帶著人離開了。
那些華麗的桌椅擺放在泥濘里,被人棄之如履。
桌子上的早春云尖被柳二推翻在地。
茶香四溢。
“王易……我們走吧。”
“走到哪里都好。”
只要和你在一起。
柳二略帶哀求地攥緊簾子,王易終于探出頭來,深深地看著她,“好。”
柳二幫忙一起推著車子到達小鎮。
這個地方比上個落腳點要破敗很多。
他們快出柳家的勢力范圍了。
可王易卻不肯再往前走。
“我有點累了。”他說。
柳二不知道他是哪種累,卻也不敢細問。
二人找了一處地方住下來。
王易告訴柳二,他沒錢了。
好在柳二出門前帶了許多細軟,以前王易怎么都不肯輕易動用,現在卻向她求助。
柳二終于有種他把自己當依靠的感覺。
一時豪氣,柳二租下一套很大的院子,雖然仍不能和柳府比,可至少這次他們可以有人服侍了。
王易的病反反復復,請來的大夫都說是憂思成疾,急火攻心導致的,只能靜養。
柳二便讓他安心在家里,她從街上找來一個上年紀的婆子,教她做飯。
每日只得變了法的做飯給王易吃。
王易卻很少露出那種亮晶晶的笑容了。
他在褪色。
柳二知道癥結所在,卻又無處下手。
“你快點好起來吧,桂花快要開了,說好要和我一起做桂花糕的……”
王易在躺椅上休息,柳二湊到他身上撒嬌。
王易嘆氣,就像天上的云一般,輕柔縹緲。
“我只怕你吃苦。”
“我愿意為你做一切,卻沒法幫你承擔苦楚。”
他深邃的眼眸看著柳二,憐惜地觸碰她有些消瘦的臉頰。
啜泣著搖頭,柳二抱著他的手放在心口。
“我不怕的,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你不理我,你不可以不要我。”
王易終于笑了。
他們退了那棟房屋,辭退婦人,推著木板車繼續前行。
這次的目標是大海。
王易用花盆養了一株紫色的小花,放在木板車上。
“我知道的,你喜歡屬于你的花。”
像是咒語一般。
柳二抱著那盆花十分愛惜,她每日都要王易親吻她,就像她每天都精心打理那盆野花。
快入冬的時候,他們終于到了鮫城。
這座以鮫人名義命名的城市,擁有著最大的港口。
寬敞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各種顏色皮膚的人都有,就連沿街叫賣的普通玩意,也盡是柳二都沒見過的。
這座城市比永州城更繁榮。
勢力也更加魚龍混雜。
在客棧住了兩日,二人依然沒有找到合適的住處。
可柳二從家里帶來放在店內的細軟都沒了。
柳二想要理論,卻被王易拉回來。
店內的人們環抱著胳膊,像是看笑話一般看著他們。
他們拉著木板車去了靠近大海的住宿區。
這里充斥著腥臭味。
整理漁網留下來的小魚被踩成得血紅十分黏膩。
人們一邊整理漁網,一邊好奇地看著木板車上的兩個人。
道路兩邊的居民區格外破敗凄涼。
王易一直向東走,在路的盡頭,靠近巖石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里以后就是我們的家了,怎么樣,你喜歡嗎?”
沒有桂花的香味,只有魚腥的臭味。
沒有溫暖的火爐,只有從大海上吹過來的冷硬的海風。
柳二從車上跳下來,她盯著遠處灰暗的大海看了很久。
轉身抱住王易。
“只要和你在一起。”
王易找了份工作。
在出海的漁船上收拾漁網,每日的報酬不過幾文錢,外加一些沒人要的小魚小蝦。
就這樣,每天還是累死累活的。
沒了細軟,柳二也不得不開始發愁。
她接了些縫縫補補的工作,卻因為手藝太差被人罵,半分錢都沒拿到。
終于認識到自己就是個廢物的事實,柳二每日坐在巖石上,眺望著大海。
直到王易帶著一身疲憊和腥味回來,坐在她的身旁。
“大海美嗎?”
柳二面色平靜,側頭看他。
“你以前的生活都是怎么樣的?再給我講一次吧。”
“因為貧窮,窮人們不得不一年四季都在地里辛苦勞作,即使是在炎熱的夏天。他們的孩子一出生就要學會創造價值,而不是去學堂享受。”
“前往荒漠里的,除了商人就是命不值錢的游俠,他們一路賣命拼殺,就為了活下去。”
“大海里的鮫人沒有人知道它們存在不存在,可至少這里的人,都在被壓榨著血淚。”
柳二面無表情地流淚。
她伸手想要觸碰王易的臉。
王易閃躲起來。
“你走吧。”
柳二走了。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踩踏著那些碎沫,離開了海邊。
木板車上的花還在。
天很快就黑了下去。
鮫城內燈火通明。
王易遙看著那亮光,想到樹上嬌俏的女孩,沖他舉杯一笑。
誰不想擁有一朵屬于自己的花兒呢。
柳二一路走著,哭著,晶瑩的淚珠灑落下來,就像鮫珠般,掉落,摔的細碎。
渾渾噩噩中,她站在城中大道上。
即使入夜,這座城市也不休息。
它永遠繁華,永遠光彩照人。
柳二止住眼淚,停留在一家酒肆門前。
店內客人熱鬧地喧嘩著,也有人注意到一身破爛姿色卻上等的柳二。
“小美人從哪里來啊?要不要來陪哥哥們喝兩杯?”
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柳二如同赤子般歪頭問他們道:“你們知道怎么生孩子嗎?”
王易順著那條來時的路找了很久,他漫無目的地尋找著。
一片花田里開滿著同樣的花,你就很難認清楚哪一朵才是你的。
只要那些被你選中的花,你才會在茫茫花海中一眼就看到它。
就像我一眼就看到你一樣。
可是他的花不見了。
跌跌撞撞地回到木板車,王易一眼就看到他的花坐在巖石上。
他沖上去抱住她時,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顫抖。
柳二嚎啕大哭。
“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王易顫抖著親吻她發絲,千百次。
“你的家在哪里?”
王易搖搖頭,“我不知道。”
從他有記憶起,就在逃荒的路上。
被人驅趕來驅趕去。
所以他見過原野,也見過荒漠,更見過大海。
卻在一次分叉路上,看到一朵獨一無二的花。
人生第一次有了不想離開的情緒。
所以才會猶豫著,趁花園主人不注意偷走她。
然后才發現,根本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
他從來不知道女孩子會這么柔弱,走不了幾里地就會磨出血泡;可他也不知道女孩子可以這么堅強,挑血泡時,她笑著用狗尾巴草逗他開心,卻不知道自己笑跟哭泣一樣。
因為一次疼痛徹夜難眠讓他憂慮擔心,就可以咬著唇瓣不出聲喊痛。
王易帶著她去看了真正的大海。
海崖下的大海像天空一般湛藍,海浪沖擊崖壁的時候,真的像是在唱歌。
她趴在那里歡聲大叫,像孩子一般。
王易用身上最后一點錢買來工具,建了一個小木屋,就在海崖上。
屋子很簡陋,柳二卻滿心歡喜。
他們有了一個家。
王易會在礁石中安放一些小陷阱,有時運氣好了就會有獵物上鉤。
退潮時王易就帶柳二去趕潮,大海留下來的小禮物就能讓她歡欣雀躍。
平靜也很平淡。
天氣越來越冷了。
小木屋根本無法抵抗嚴寒。
即使把全部家當鋪蓋在身上,緊緊相擁,也無法抵擋寒冷。
就那樣哆嗦著度過夜晚,看到太陽的光線后才能重新活過來。
王易再一次進城內尋找工作。
這一次他找到在港口卸貨的活。
任務繁重,可做滿一天就能有三五十文錢。
他早出晚歸,越來越疲憊。
柳二心里就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趁著王易去工作,柳二也進了城。
酒肆的老板一見到她就笑,姑娘又來了?
柳二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她問出那種話,惹出來個簍子,若不是老板幫著她,只怕事情不太能解決。
而她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她不會有王易的孩子了。
柳二在酒肆里找了份工作,調酒。
這家酒肆酒的種類繁多,老板卻從未想過酒還能混合著喝。
可這調的酒一出來,便引起顧客的追捧。
一時間竟然大熱。
柳二自然也獲得不少錢財。
她拿著錢換了厚厚的棉衣物回到家中,王易回來,看到床鋪上的被褥臉色一變。
柳二獻寶一樣把自己的所作所為說了,王易的心才暫且放下來。
又過幾日,他在扛包時也能聽到有人討論。
城中酒肆新推出一種調酒,那調酒師也美若天仙。
“調酒師?”
“對啊,一襲紅衣,面帶輕紗,光是那露出來的手還有那一雙眼睛我就能認定,絕對是個美人!”
眾人話語越來越不堪。
王易丟下貨物,離開那里。
一開始酒肆老板讓柳二換上那身紅衣她怎么都不肯,可一聽到工錢漲了許多,她便猶豫著應了。
卻要求老板找來輕紗,遮住她的臉。
老板自然答應。
誰知這樣引來了更多的好奇心。
王易站在那里,木然地看著柳二熟練地拒絕狂蜂浪蝶。
又木然地回家。
柳二沒想到今天王易會回來這么早。
她驚喜地撲上去抱住他,給他看自己賺的錢。
“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重新蓋房子了。”
王易沒有推開她,扯開嘴角道:“你想去我的家鄉看看嗎?”
他們再一次踏上旅程。
柳二還是那幅快樂的樣子。
離開鮫城后,王易很快就注意到柳府的人。
一路上走走停停,有時遇到大雪難以行走,他們就在客棧里住一些日子。
柳二總是纏著他多講點他見過的事物。
王易卻已經很難再講出來了。
那些話梗在他的喉嚨里,他只能用眼睛表達。
柳二看他一會就去看窗外的景色,哼著好聽的歌,這是鮫城里流傳的曲子。
相傳鮫城的第一任城主得到鮫人的愛,把她飼養在家中,卻又和別人相愛,引得鮫人泣淚。
直到鮫人哭出血淚,力竭而死。
鮫人臨死之前,會再次唱起鮫族的曲調。
回到永州城的那天,陽光很是明媚。
一行嬌俏的少女頭頂竹籃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接受眾人的歡呼。
空氣里彌漫著花香,像是家的味道。
柳二把他叫停,笑著沖他努努嘴道,“這些人只是裝裝樣子。”
“就這十幾個少女怎么來得及采摘茶葉。”
“所以都是騙人的。”
“早春云尖不值錢,值錢的是這里。”
柳二指指自己的心。
“人的欲望才值錢。”
坐在院子里的樹叉上,柳二小姐輕輕哼著鮫人歌,目送著白衣俠客離開。
他身后的包袱鼓鼓囊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