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春暖花開時，大泥塘里的爛河泥已經被大地這張特殊的“網”濾干了，淡雅的河泥香氣從方可插一手指的裂縫里散發出來，然后，作為春天氣息的一部分，輕輕曼曼地飄入我們的嗅覺，融進油菜花的芬芳。我們顧不上脫下過年時才穿上的新布鞋，跑進半軟不硬的大泥塘，然后，一邊把張開的雙臂想象成可以飛翔的翅膀，一邊小心翼翼地挪步，嘴里念著古老有趣的童謠：“腳腳河泥腳腳輕，飄過泥塘賽神仙”。不料，才挪了幾步，腳底上突然襲來下陷的感覺。隨即，下意識地逃，可是越逃陷得越快，陷得越深，直至布鞋沉入泥塘，兩膝沒入泥淖，窘迫之境猶如被捕器咬住了腳的一只只狼崽，哇哇啦啦的求教聲驚跑了柳枝上的麻雀和油菜花地里的蜜蜂。9,25

秋天一到，村子里便有一種懷孕女人馬上臨盆的焦灼的幸福感。昔日炊煙裊裊的平靜的生活，忽然間被打斷了。站在大街小巷里八卦別人家私生活的大嘴女人們，也調轉舌頭，開始朝自家男人開炮。開炮目的當然是為了督促男人磨刀霍霍向莊稼，而不是沒有聞到秋天的氣息，依然在胖嬸家的麻將桌上流連忘返。9,26

一整個秋天，我好像都在剝玉米，無休無止地剝著。尤其是夜晚，天已經涼了，露水打濕了我的鞋子，連頭發上都好像落滿了霜，我也困倦得快要變成玉米里的一個蟲子，蜷縮著睡過去了，可是父母一陣因為疲憊而產生的爭吵，還是讓我強打起精神，一個一個地剝下去。天上的月亮慢慢成了好看的月餅一樣的圓，不再是羞澀的蒙了面紗的少女。我抬頭看著夜空上飽滿的月亮，聽著一家人悄無聲息地剝玉米的響聲，覺得自己快要沉入夢里去了。夢里有什么呢，我也不知，只一心一意地想著走進去了，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9,27

秋天總是讓人覺得蕭條。地里的大豆啊玉米啊地瓜啊，一收割完畢，整個村子就變得空曠起來。風冷颼颼地吹過來，要將一切都掃蕩干凈的架勢。我在田壟里撿拾黃色的野果吃，在袖子上簡單地擦擦，便一口一個吞了進去。野兔趁人不備，嗖一下躥出去很遠，可是因為田間太空蕩了，毫無遮攔，于是它們便會被尚未收繳的獵槍給瞬間干掉。我覺得秋天里的自己就像是一只孤獨覓食的野兔，有無處躲藏的空。所以我總是會在秋天里懷念麥收時節的自己。9.28

可是，秋天它太長了啊！除了玉米，還有大豆，棉花，地瓜，芝麻。地里總有收割不完的莊稼，我也總有千百個理由，被因為收割而疲憊不堪的父母苛責。我很想找一個人，問一問他們那里的秋天，除了收獲莊稼，也要收獲巴掌嗎？但我永遠都是孤獨的長不大的那個小孩，行走在秋天的田壟里，撿拾著棉花，稻谷，啃咬著一絲微甜的地瓜，想著什么時候，秋收能夠結束，大雪覆蓋了整個的田野，一切都寂靜下來。而勞累的父母，也終于會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睡下了。9.29

夢里，我變成一個穿漢服的梳蘑菇頭的圓溜溜的小姑娘，光腳跑在潔凈溫熱的沙土上。面前大團大團的白霧，霧后是一片池塘，荷花淡粉，大朵大朵，朦朦朧朧，有水墨的效果。一枝蓮蓬慢悠悠地伸過來，青綠色，沒熟，我知道熟透了應該是黑的。天邊傳來蒼涼至極的詩，每一個字我都聽見了。每個字都像一大朵水花濺落在巨石上，大大地綻放、破碎，化為無形。它們一誕生就不見了。我悵然若失地醒來，一動不動。母親在踩縫紉機，是我喜歡的那種機械持續的聲音。它溫暖、厚實，一如下雨天低矮的屋檐下父親母親曾經的竊竊私語。9.30

望處雨收云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10.9

我悄悄地倚欄凝望，雨已停歇，云已散去，目送著秋色消逝于天邊。秋天的傍晚，景色蕭瑟凄涼，真讓人興發宋玉悲秋之嘆。輕風拂過水面，白蘋花漸漸衰殘，涼月使露水凝住，梧桐樹也禁不住月夜寒露的侵襲，葉子已片片枯黃。此情此景，不由人寂寞感傷。我的故朋舊友，不知你們都在何方？眼前所見只有一望無際的秋水，煙霧迷茫。

文人的雅集，縱情的歡宴，如今仍歷歷在目，令人難忘。離別后辜負了多少風月時光，斗轉星移，都只為你我相距遙遠，天各一方。海是如此之遙，山是如此之遙，相逢相會不知何處何年？讓人感到凄苦彷徨。想那雙雙飛去的燕子，難以靠它給故友傳音送信；企盼故友歸來，遙指天際蒼茫，辨識歸來航船，誰知過盡千帆皆不是，也是枉自空等企望。我默默佇立，黯然相望，只見斜陽已盡，孤雁哀鳴聲仍在天際飄蕩。10.10

秋風，像一位少女。穿著一身金黃，邁著輕盈的腳步，悄悄來到人間。你瞧，秋姑娘來到田野里把一朵朵棉球染得潔白如雪，玉米見了秋姑娘可高興了，它特意換了一束金纓，咧開嘴笑了，露出滿口白牙；大豆也許太興奮了，有的竟然笑破了肚皮；稻子卻特別地懂禮貌，俯著腰迎接久別的秋姑娘；高粱向來是怕見生人的，這不，見了秋姑娘，還不好意思呢，臉都漲得紅紅的。10.11

我走過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我認識世界上每一條河流，我在云的襁褓里長大，天空是我的故鄉，土地是我的歸宿。我就是雨，我要用最悠揚的歌聲，最優美的舞蹈，裝點大自然在四季里的每一個輪回。我是悶熱的夏日里縈繞在森林的濃霧，是伴著雷電的交響樂，我是秋天鋪滿大地的白霜。即使嚴冬來臨，鳥兒都沒了聲息，蟲兒不再鳴叫，我也會變成飛揚的雪花，溫暖我深愛的大地。大地上每一個角落的花草都認識我，天空中每一朵散落的云都曾撫養我，我來到這大地，就對她不離不棄。10.12

每日犢讀386 ：當溪流的歌聲變得喑啞，池塘的魚兒不再跳躍，枯黃的草場失去牛羊的蹤跡，每一條細枝都渴望著春天，我就離開天空，從云層中飄下，溫聲細語地來探訪四月的大地。我迎著第一縷陽光，順著第一陣東風，用絲線將天地織在一起，吻醒那沉睡了一冬的大地。當你聽見窗戶被輕聲敲打，請你拉開窗簾，讓那新發的枝條探入你的房間，傾聽春的搖籃曲，聞一聞那潤如油膏的芳香土地。10.13

我是水的精華，是雪的兄長，云的孩子。我凝成珍珠，卻不知何去何從。我滴下眼淚，也不知緣何而哭。我敲擊醫院的窗戶，與產房里的嬰兒對視。雖然一樣地，不知道目的就來到了這個世界，他的眼里是無知，我的眼里是空虛。“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何而生，又為何而死，一如新生的嬰兒。10.16

我斷成珍珠，散入世界。我拂過樹葉，來到樹林。我來見我的朋友。曾有多少次，當草芽從泥土鉆出，我繞著它跳過舞，又有多少次，當花苞即將綻放，我親吻它的額頭。曾有多少次，我為山鳥的情歌伴奏，替它把衷情吐露，又有多少次，我與樹木對話——我急切熱情，他默然冷靜，我蹦蹦跳跳，他不為所動。“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我的朋友遍布各處，有他們在，何必悲傷生命的短促。10.17

我串成銀線，飄落人間，和月色下的山巒對視。它巍峨，我渺小；它永恒，我短暫；它是蒼翠勁柏，我如雨打浮萍。我開始驚慌，開始思考我最終的歸屬，如同人對生命終結的思考。“明明如月，何時可輟”。我回望月亮，它身旁的云影，曾是我的故鄉。生命太短暫，我還找不到自己的價值，懼怕終極的消逝。10.18

我終將落下，終將消失。無論鳥兒再用自己的翅膀托著夕陽，也免不了它化作紅光撒在江上。我不做怒吼的雨，沒有它們與風“大風起兮云飛揚”的浩氣。但因為我，自然多了一抹綠。“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在我以天為屋、以地為床安眠之前，只因生命的一瞬的綠色的價值，我知道了我為何而生，又為何而死，一如超脫的老人。? 10.19

十月了，心里涌現出很多秋天里的果子、花，想到山谷稠密的蟬鳴漸稀，樹葉在風里起舞；秋聲落了一聲又一聲，有時是花瓣、有時是葉子、有時是果子，聽它們無聲或有聲地墜落，是一件美好的事，如聽一首曠遠悠然的曲子。我想，如果此時我在山里，隨它們一起，靜候白云過境、柿子變黃、栗子脫下綠外套，看天空流云變幻無邊，田野水光云影里承載的萬千山水，那該是一份多么闊大的寂靜，心無塵埃、了然自在。10.20

我在涼爽的秋風中，揚起頭，看那高遠的淡藍色的天，目光仿佛透過晶亮的玻璃。云薄薄的，像紗一樣，安靜地拂在天上。它與夏天的云不同。夏天的云很厚，能看出明顯的光影的變換，卻與秋云相比而顯笨拙了。路旁的樹結果了，長出像楊桃似的夾，就像一樹的小燈籠，透著活潑的金黃色，燦燦地在綠葉中發光。10.23

滿樹的葉子都黃了時，去校園里走走吧。草上和地上落滿了黃色的、褐色的樹葉。落葉的黃，明艷又不刺眼，展示出華貴與和諧之美。細雨后，潤濕的空氣里彌漫著松樹和落葉的香。走在銀杏林中的石板路上，俯身就能撿到樹上落下的白果。在這里，秋仿佛把它一年攢的金色全都拿出來，只見樹上樹下一片燦爛的金黃。往腳下看，是極厚的落葉鋪成的地毯。往天上看，是密密地連成一片的樹冠。你一定會感到驚奇，在銀杏林中，天上地下仿佛由鏡子映出來的一般相似。若不是金色的落葉中那條青黑色的石板路，你很難分清哪個是天，哪個是地。10.24

秋的美不是靜止的，是動態的，是與山、與云、與樹相呼應的。春的美體現在它的變化：葉的舒卷，花的開放，水的解凍……這一切成就了春的活力之美。秋也是這樣。樹在變化，從樹枝到樹葉，都在為冬做準備，秋是它們最好的幫手。每天，秋風帶著金黃的顏料，輕輕地涂抹著準備落下的葉子，極為細致地涂遍每一條葉脈。山在變化，從山坡到山腰，有著微妙的顏色的變化。滿山鋪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黃綠色、褐色與深綠色，那是秋的潑墨。10.25

秋的美不是靜止的，是動態的，是與山、與云、與樹相呼應的。春的美體現在它的變化：葉的舒卷，花的開放，水的解凍……這一切成就了春的活力之美。秋也是這樣。樹在變化，從樹枝到樹葉，都在為冬做準備，秋是它們最好的幫手。每天，秋風帶著金黃的顏料，輕輕地涂抹著準備落下的葉子，極為細致地涂遍每一條葉脈。山在變化，從山坡到山腰，有著微妙的顏色的變化。滿山鋪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黃綠色、褐色與深綠色，那是秋的潑墨。10.26

我沿路向前行，一只斑鳩從草叢中撲騰著翅膀飛向天空，也許是被我的腳步聲驚起的。我的眼光跟隨著它飄向蒼穹，天空中的些許浮云擋不住雨后的陽光，有幾只大雁領著一群小雁盤旋穿梭于陽光之中，看得出正在學習飛行的技巧和隊形，為遷徙作準備。站在路上極目遠望，青碧逶邐的群山云煙氤氳，霧氣蒸騰。一條清澈的小溪蜿蜒曲折地從山間而來，溪旁是一大片綠色的桔田。雨后的陽光照在綠得發亮的桔樹上，枝頭沉甸甸地掛滿了果實。桔子還沒成熟，還是綠綠的，非常可愛地藏在枝葉間，像一個個害羞的小孩依偎在母親的懷抱。10.27

迎著清風晨露繼續前行，當太陽漸高，我正漫步在荷塘的旁邊。荷塘的主人別出心裁，在農歷六月時收獲了第一批蓮藕后又重新種下了這一批。此時的荷塘已是蓮葉何田田的了，因荷塘的主人沒有養魚，所以沒有魚戲蓮葉間，也沒有亭亭玉立露出水面的一莖莖蓮花，更沒有“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的美麗如荷花的采蓮女，只有清一色的湖水色荷葉，高低錯落地在風中起起伏伏，在向塵世間詮釋著“相看未用傷遲暮，別有池塘一種幽”的別樣風情。10.30

荷塘旁邊是一座橫跨在小溪上的小橋，一棵無花果樹長在溪旁，樹干上面已掛著大大小小的無花果，有成熟了的，透著淡淡的黃，也有還沒成熟的，透著淡淡的綠，表面還綴著細小的毛絨。在小橋下面不遠處，那汩汩流淌著的清澈溪水旁竟滋養著一叢茂盛的蘆葦，淺秋的蘆葦還沒有開花，綠葉上凝著的水珠，在陽光下閃著光芒，潔白無暇，晶瑩剔透，仿佛不曾被半點塵世的煙火沾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此刻，我寧愿是一個醉在淺秋里的伊人，獨立在水的那一方。10.31

淺秋和煦的清風吹過我的面頰，溫柔撫慰，使我想起了劉禹錫的《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雖然此時我腦海中沒有屬于自己的一首附合平仄韻律的好詩，但淺秋的詩意卻會縈繞于我的指尖、我的眉間、我的眼角、我的心上。站在四季更迭輪回的渡口，與淺秋邂逅，感受它的絢麗色彩，欣賞它的綽約風姿，于時光的深處，享歲月靜好，淡看流年！11.1

在秋天，在秋日私語的美妙旋律里，生命的琴弦在撥動著每一片落葉，有時如狂風暴雨傾瀉大地，落下金黃的一片美麗的綢緞，有時如飄渺若紗的夢幻女郎，輕輕地低落，不愿去驚醒沉睡的大地，舞步輕盈地飄散在風的方向。天地間已奏響了冬的前奏。秋雨的小夜曲拉得如癡如醉，引來無數旁聽者；冰雹的鼓號隊已經準備就緒。聽，我們已經隱隱聽見了它們出征的腳步聲；看，雪與雨的芭蕾舞業已開場。瑟瑟秋風就是冬天的前奏，它們吹響了提醒野生動物們越冬的最后一聲警笛。11.2

苦楝樹是有靈性的樹，緘默著，如村后池塘邊的那頭水牛，反芻著過往貧窮而深情的歲月，靜靜地在粉色霞光中與一陣嬌羞的風纏綿。苦楝花，靜美，內斂，小家碧玉的樣子。輕風拂過，輕輕搖曳，從唐詩宋詞中款款走來。楝花靜泊于古詩詞的平仄里，傳遞著溫馨質樸的田園情結，濡染著清蒼疏曠的田園生活。在秋天，苦楝和村莊一樣顯得十分單薄，把蒼老枯澀的葉子抖落，把深沉的思念懸掛在枝頭。我是鄉村的一棵會流淚的苦楝樹，在傷感的秋風中，用緘默的姿態凝望著鄉村所有的歡樂和痛苦。11.6

那個成熟而憂傷的秋天，我背著簡單的行囊，肩著父親的希望，牽著母親的情絲，握著清亮的竹笛，揣著泰戈爾的詩集，沿著長滿蘆竹和狗尾草的小路，來到那所動蕩著細碎楝樹枝影的鄉村小學時，一枚草莓似的夕陽在幽藍的天幕上涂沫了一片絳紫，然后輕輕地滑向遠處隨風搖曳的蘆竹叢中。這時，一陣秋風輕輕吹過，心，蘆花一樣潔白紛揚。從此，我的事業、我的理想、我的韶韶年華，都將留在這片褐色的土地上，留在這所寧謐的鄉村小學里，眼里有莫名的潮水漫過。11.7

小村遠離都市的繁華和喧囂，到處彌漫著秋水般的明凈恬淡。緞帶似的河水在村前略顯孕婦般的豐饒身段，然后蜿蜒而去，淡青色的炊煙似鄰家含笑的窈窕村姑。鄉村的黃昏深深地震撼了我，一種久違的田園親情與溫馨縈繞于胸。放眼望去，鄉村的路總是瘦瘦的、綠綠的、長長的。誰家的懶貓總是蜷縮在墻角瞇縫著眼，像似有什么憂傷，而狗們卻快樂地東游西逛，不時汪汪地叫著，呼朋引伴，鄉村因它們而生動而沸騰。11.8

鄉村的孩子是善良而敦厚的，在沒有山岳的平原上成長，同樣需要石頭般的堅強和沉默。他們憨厚的嘴唇說慣了野花般的土話，泥土般誠實的心靈常換來彼此信任的微笑。每每放學后，我常常聽到蘆笛和泥哨的脆響，把我的心吹得像一只飄搖的風箏，在這寂寞而又充滿無限趣味的鄉村上空飛過。清涼樸素的河水訴說著委婉而綿遠的故事，我和孩子們總喜歡徜徉在河邊，日子長了，我便深深地陶醉于他們透明的純樸，原先“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感傷也蕩然無存！11.10

我們常常投身于原野，我們有飛翔的向往和對自由的熱愛。瞧，原野似一幅靜態的風景寫生，清風是柔韌的梳子，鳥聲似春雨般澄亮淋漓，垂柳是徐志摩筆下的新娘，木橋油畫般渾厚神秘。原野上有小花綿綿的心語、露珠玲瓏的背影、秋天噴香的思緒。我們在原野上放飛歡樂，涂沫濃郁的鄉情，擷拾鮮活的詩句，搭建友誼的涼亭。我們是原野的主人，我們聆聽到了土地的微吟和呼吸。這時候，我總是想起普希金在俄羅斯的小徑上歌唱著：“在春天的玫瑰蔭下，我成長為一個詩人。”11.13

講臺上，我就是一棵樹，為鳥兒舒展一片夏日的綠蔭。高舉的小手是七月飄香的麥茬，漾著農夫沉甸甸的喜悅。那排列井然的鉛字如飽滿的稻粒，營養著孩子們成長的歲月。我們感受到的是陽光和音樂，是四季如春的溫暖與明媚。有人說，教師的生命像一個長長的句子，艱辛是定語，耐心是狀語，熱情是補語；又有人說，教師的生命像一個根號，一疊疊作業本為他的青春無數次開平方。居于村小，平素酷愛爬格子，常有作品見諸報端。散文打開了我的心靈世界和生活庫存，論文是我教育之樹上結出的豐碩果實。11.14

在鄉間，苦楝樹是一種會流淚的樹，老牛一樣靜默著，渾身長滿思想的葉子。它時時敞開胸襟，挽留到處流浪的風，挽留一顆顆孤獨而憂傷的心靈。鐵質的枝干，寫滿滄桑的樹皮，如亭似蓋的樹冠，苦澀纖弱的樹果，恬淡平和。我就是一棵會流淚的苦楝樹，佇立在傷感的秋風中，用清涼的綠蔭給孩子們帶來無邊的詩情畫意。尋常的日子里，我總想起席慕容的《鄉愁》:“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離別后/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11.15

那個流淌著成熟和傷感的秋日黃昏，我來到那所鄉村小學時，一下子就被一種古樸和寧謐淹沒。村小前后三進，近十間教室，校園的操場上南北各立著一個木板籃球架，油漆剝落，像老人皺紋縱橫的臉。村小大門是兩扇鐵門，鍍上銀漆，中間鑲嵌著兩顆醒目的五角星。正對大門有一甬道，直通里面青磚壘就的圓門。里面花圃里長著幾莖清俊的翠竹，臨風颯颯有聲，如鶴鳴長空，平添一份古雅意蘊。園門中央植一棵高大粗壯的雪松，碗口粗細，蔚為大觀。雪松旁還長有幾棵廣玉蘭，開花時節，樹上如棲息著無數只雪白的鴿子。11.16

村小的最南端長著十幾棵刺槐樹。刺槐花盛開的季節，一株株或高大或矮小的槐樹枝椏上，垂掛著一簇簇白色的小花兒，白得透明、耀眼、純真，恰似玉雕的蝴蝶，玲瓏剔透，徐徐放射出沁人心脾的芳香。樹下，儼然行走于花海之中，那鋪天蓋地、潔白素雅的刺槐花詩意盎然，那流動在空氣中，仿佛伸手可觸、張口可啖dan的芳香使人沉醉。廁所的墻上總有淘氣包用粉筆頭或禿毛筆寫著“打倒誰誰誰”的字樣，擦去了，過幾天，又有人寫上了。學校操場一角，砌著兩個水泥乒乓球臺，總有孩子你來我去地進行一場“鏖戰”。學校的圍墻上,有精于美術字的老師用魏碑寫的“求真、務實、勤奮、創新”的標語，掩映在蔥翠的綠色中。11.17

村小的操場是平展展的泥土地，只有通向教室、辦公室和廁所的路上鋪著一米多寬的青磚，磚縫里悄然長著車前草、香夫子和狗尾草等。操場的西邊，一條清亮亮的小河迤邐流淌，嬌小的身段從村小后身一扭，便隱入長滿蘆竹、雜樹的遠岸。小河邊長著幾棵碗口粗細的苦楝樹。樹干的皺褶處時時有黏稠的液體流出，那是苦楝樹憂傷的眼淚。孩子們用碎瓦片刮下來，粘住地上倉皇逃竄的螞蟻。樹椏間的喜鵲窩在冬天里突兀而蕭條著，沉甸甸的，讓人擔心一陣突至的寒風，就會使那些身披黑袍的喜鵲們無家可歸.11.20

每到黃昏時分，村小顯得異常寧謐和凄美。夕陽如一枚熟透的漿果，懸掛在對岸田野里的樹梢，鳥雀們在夕光中撲簌簌地亂飛，霞光亂濺，令人眩目。遠處傳來陣陣雞鳴犬吠，空洞縹緲。炊煙在低矮的屋頂上裊娜升騰，你儂我儂，水袖輕舞，幻化出一幅迷離的水墨畫。孩子們披著殷紅的霞光，音符般地蹦跳著，走在綠綢似的麥田里，走在濃蔭匝地的竹林中，走在碎磚鋪就的鄉路上。媽媽的呼喚長長的，媽媽縫制的帆布書包隨著身子歡快地舞蹈，蝴蝶般地靈動。11.21

村小的孩子們喜歡吸溜著鼻涕，小手拱在露絮的棉袖里，一字排開在朝陽的南墻擠暖和，或用小刀在雨后松軟的泥地上戳搗，吆喝著，個個鼻涕直流，額頭上熱汗淋漓。身上沾滿灰塵和草葉也全然不顧，有時還在空地上“斗雞”，引來好多人觀戰，最后老師來了，才悻悻地散開。麻雀們常常被驚得撲棱棱亂飛，碎紙片一樣眩目，擾碎了一地的陽光。冬天也在孩子們手上玩耍的冰凌中悄然離去。11.22

我喜歡選擇一個迷人的黃昏，蹲坐在村小西邊的小河邊吹笛子。詩性的夕光淋在我身上，如敷了一層金粉。我搭起心愛的竹笛吹《美麗的田野》，吹《黨的關懷親親的哩》。那如水般流暢的旋律立時回蕩在校園里。孩子們圍滿我，側耳聆聽，清純的眸子里汪著一泓秋水。笛聲如一粒粒春天的種子，悄悄地播進他們稚嫩的心田里。笛聲伴著枝椏間婉轉的鳥鳴、若隱若現的雞鳴犬吠、孩子們銀鈴般的脆笑，在鄉村校園里縈回不散，和裊娜升騰的炊煙一起、和濃郁的梔子花一起，澄亮了這黃昏水墨剪影般的校園。11.23

多少次，我再走進村小時，已難覓先前的蹤跡，已難聞那瑯瑯書聲和悠悠笛聲。但園門里的那棵雪松還在，那幾株刺槐樹還在，依然執拗地守著一方風月。墻上手寫的標語斑駁剝落，已難辨認，涂上了歲月的風塵。秋風颯颯，荒野上的蘆花隨風搖曳，灰白的草尖折射出金色的光芒。村小的孩子，其實就是風中的蘆葦呀，兀自枯榮，用點點綠色裝點著春天，用片片枯黃演繹著秋天。村小遠去了，那充滿溫情、充滿刺激的家訪，那長空里飄搖的風箏，那打雪仗時的擲雪球聲，那曠野里的踏青，那學雷鋒掃大街的場面，那校園里清新明快的竹笛聲，也都漸次湮沒在時間的長河里，成為記憶沙灘上熠熠閃光的貝殼。11.24

清晨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略帶咸味的風，玻璃般的草葉，以及充滿果汁的空氣。抬頭望一眼你，那棵樹，我的老朋友，正在角落里隨風揉著惺忪的睡眼。大約六七歲的光景吧，你還是小樹，不那么高，而我也還是小孩子，酷愛撫琴，你似乎是我最忠實的聽眾，或雨雪或陰晴，你就在我的窗外，傾聽我從《高山流水》撫至《漁舟唱晚》，不時地抬抬你不算太多的葉子，鼓掌一般的，讓陽光透過葉片灑下的碎金更加美好，有你的陪伴，竟別有一番詩意。11.27

后來我稍大一些了，年復一年，你的成長超越了時間，枝干已經碗口粗細。是午后吧，我路過琴房，只一瞥，滿窗子驚天動地的綠就撞進瞳孔。腳步有些猶豫，但我還是走進去，慢慢地翻開琴譜，耳畔你葉片的沙沙聲似在催促。我于是撥動琴弦，那聲音像是闊別已久的朋友，帶著心中父母期待的眼神和鼓勵呼之欲出，在你的配樂下更加歡天喜地。彈奏雖生澀，可那大抵是我所聽過的最美妙的樂曲了。我行至窗前，葉的清香透過紗窗飄進我心里，你什么也沒說，仍在那里綠意正濃，但我笑了，迷霧散盡。我說，我會的。11.28

清風，擦起涼香。芳草遍地，盎然。這是一條長長的河，一條普通的河，流過了幾個小村莊，河邊是大片大片的白楊樹，也有很多不知名的樹，有棵樹老得駝背了，枝干彎下，頗像一把大椅子。聽說，幼時的爸爸，喜歡跟伙伴們一起爬樹，爬到椅子上，靠著，躺下，休息，趁河邊的人不注意，猛得一個扎子沖向河里，游水去了。夕陽斜下，橘黃夾著朱紅，遍布大地，河面，如面鏡子，倒映著紅夕陽……一種叫扁嘴子的白鴨，用紅掌撥著清水，緩緩駛向夕陽的方向，淺淺波紋，浮動著。而不知是哪家的小狗，懶懶地趴在河邊，陽光撫摸過每一根小金毛，照得透明，晶瑩……11.29

河，還是那條河，可是已經沒有水了，看不到河水，只看見滿河的雜草，或高或低，一大片。小樹林也沒有了，變成一片菜園，甚至還有稀奇的花木。河水，在下雨的時候，偶爾會有些水，扁嘴子在河里行走著，笨重的步伐，一晃一晃，給河增添了一份生機。有了河水，也會多了一點樂趣。兩三個放學的孩童，奔跑在水里，但又怕了雜草傷腳，河的樂趣也就越來越少了。河越來越寂寞，村莊也越來越寂寞，守著村莊的老人也越來越少了，黃鼠狼，大蛇……它們隨便盤踞一戶空房子，就是窩了。11.30

歲月不饒人，也不饒河流，河變了，村莊也變了，也許幾年后，村莊會成了一個真正的空莊。我孤獨地坐在河邊，在想，時間老人，請您走慢些，讓我好好地看看村莊，看看爺爺輩們生長的地方，這片土地，這些人，讓它們再等等，再等等，等我長大些，長大些，長到能用手中的筆將它繪成畫卷，慢慢地收藏。12.1

樹上的花是小說，有枝有干地攀在橫交叉的結構上，俯下它漫天的華美，“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那里面有多層次、多角度的說不盡的故事；草花是詩，由于矮，像是剛從土里蹦上來的，一種精粹的、鮮艷的、凝聚的、集中的美；爬藤花是散文，像九重蘿、紫藤乃至牽牛花和絲瓜花、扁豆花，都有一種走到哪里就開到哪里的渾灑。爬藤花看起來漫不經心，等開完了整個季節之后回頭一看，倒也沒有一篇是沒有其章法的——無論是開在疏籬間的，潑撒在花架上的，嘩嘩地流下瓜棚的，或者不自惜地淌在坡地上的，乃至于調皮刁鉆爬上老樹，把枯木開得復活了似的……12.4

九月，桂花開了，姥姥家的小院里總是彌漫著一股甜甜的桂花味兒。這時候，我坐在桂花樹旁的秋千上，笑得眉眼彎彎，孩童時純粹天真的笑聲裹挾著那股清新好聞的桂花味一道在小院彌漫，自成一道風景。“姥姥，姥姥，是什么這么香啊？”“是桂花啊！”“桂花？”我吃驚地望向那棵桂花樹，樹很矮，花很小，我不敢相信，就是這樣一株平淡無奇又毫不起眼的樹和花能散發出如此清甜細膩的味道。12.5

我盤腿往地上一坐，耍賴似的不起來，用手拽拽姥姥衣角，央求姥姥給我講故事。姥姥講的故事往往與桂花有關，講嫦娥奔月后住在廣寒宮，思念后羿，思念鄉親，思念故鄉，終日與那玉兔和那一棵月桂作伴。月光下的桂花，是最美的，秋夜獨有的西風，浮云間的朧月，為桂花鍍上一層銀霜，高潔不媚俗。這時，我會想起白居易的“遙知天上桂花孤，試問嫦娥更要無。月宮幸有閑田地，何不中央種兩株。”輕輕淺淺的語調，把嫦娥的孤寂刻畫得淋漓盡致，小小的我也為嫦娥的悲慘身世嘆息。風起，桂花輕輕飄落，不惹半點塵埃，頃刻間便落滿了一秋千。12.6

我，漸漸長大；桂花樹，漸漸枝繁葉茂。姥姥講的故事也在回憶中沾染了絲絲桂花味。嗅著那清新的味道，花香被封存起來，永久裝在記憶中，不會被沉淀。桂花看似平淡無奇，卻極具內涵，幽幽傾吐芳香，不與百花爭寵，我深深地愛上了這種花。因為老房要拆了，桂花樹也要遷到別的地方，我無限傷感，那一刻，記憶中的味道縈繞在鼻尖，那清甜是世間萬物不可比擬的！小時候那被桂花熏染的夢甜極了，當腦海中再次出現桂花樹的身影，記憶中的味道再次出現時，帶給我的只剩下回憶。或許，外地的桂花再香，也香不過那一棵……12.7

我小時候，也盼雪。那時候的氣候和現在可不一樣了，只要我盼，總能見到雪。一夜酣眠，早起時天下大白，遠處的山頭，池塘，田野，都被雪蓋著，只露出一抹抹的墨色。男孩調皮，便去雪地里撒尿，融出一個個淺黃色的窟窿，尿完還見不到泥土，嗬，這雪真厚。我們也堆雪人，唐三藏帶著仨徒弟，一個個都很臃腫，像二師兄。那時候雪大，不知節儉，現在下雪，頂多能堆出一瘦猴來。女孩子比著自己的樣子堆天上的仙女，摘下自己的圍脖給雪人圍上，回了家，老人一邊訓斥著，一邊把她摁在火爐邊，可有什么用呢，轉眼間又溜到了雪地里。12.8

我漫步在庭院里，春姑娘挎著一個小竹籃，把姹紫嫣紅贈送與我。我被繁花遮望著眼，有點目不暇接。紅色的玫瑰高貴，潔白的蓮花高潔，黃色的迎春花淡雅······走著，走著，我被你弄倒了，我一看，你是那么的消瘦，不堪一擊，以至于我無法注意到你。你很瘦小，一兩片黃葉孤獨地掛在那纖細的腰肢上，微風乍起，萬花叢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迎春花在風中翩翩起舞，一枝獨秀。其他的花也不甘落后，有的唱歌，有的跟小鳥耍雜技。而你，連最后的兩片葉也被風兒帶走，光禿禿的，枝條軟綿綿的，聽媽媽說，這種花長不大的，定然是沒有出息！12.11

那年秋天，我再次遇見了你。秋天的樂曲吹響，田野里的高粱笑彎了腰，蘋果漲紅了臉，就連玉米也畫上了淡妝。這時候的你，使我稍稍有了一點驚喜，枝干變粗了些，葉片又多了許多，長高了。你經過了風吹雨打，酷暑暴曬，成長了許多，不知是雨露滋潤了你，還是陽光溫暖了你？可漸漸的，我還是遺忘了你。我想，這可不怪我，誰讓你不夠美麗呢？12.12

冬天來了，冬風氣勢洶洶地刮過大街小巷。一股香氣飄滿了屋子，媽媽問：“花又開放了”？我便無趣地回答到：“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我便披上大襖，想盡情欣賞那漫天雪景，我邁了一步又一步，一邊貪婪地聞著滿院香氣，“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一邊一步一步尋找，看到了你，千姿萬態，引人注目，我呆住了，這仿佛不是那年的你，一朵朵小花，披雪為襖，披霜為紗，美麗動人，真是：“不用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12.13

一陣西北來的風，吹走了幾乎所有的顏色，只剩下滿世界的黃：暗黃的石塊，裸露全身，在馬路邊打滾；褐黃的葦葉，只剩半截，在水溝里掙扎；青黃的雜草，孤苦伶仃，在園子里寂寞；枯黃的樹干，脫光葉子，在橋兩端打顫；橙黃的街燈，猶猶豫豫，在街道旁等待……12.14

媽媽的身上是我熟悉的菜的油燜香，頭發上是我喜歡的洗發水的香氣。這樣的感覺恍惚在夢中，那么真切，卻有點兒陌生，是啊，我們多久沒有擁抱了。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孩子，小到還不會走路，話也說不清楚，只能把全身的重量寄托在她身上，向她索取溫暖。而她抱著我的時候，總喜歡將我緊緊地貼在她的胸口，而我又總能聽到她的心跳，那么沉穩、那么幸福，像擁有了一整個世界那么安定。我回過神，依舊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覺，透過穿衣鏡看我們尷尬取暖的姿勢，恍惚間發現我已比她高了半頭，我鼻子微酸，又似乎明白了什么，旋即回復到笑著的模樣。12.15

在世界之外，有一條魚，住在超級深海，真的是很深很深的海，大概比大地到天空的距離還要深遠。正因為太深太深了，所以陽光很難到達那里。絕大部分的日子里，那里都是黑漆漆的夜晚。嚴格來說，就算是白天的時間也是夜晚的模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當中，只有那么幾天正午當空的陽光可以直射到達那里。魚雖然習慣了黑咕隆咚的黑暗世界，日子卻是越過越漫長，等待那個陽光直射的日子比等一粒珍珠的誕生還要煎熬、無趣。12.18

于是，魚學會了自己下雪花兒。最開始下的是魚鱗大小的雪花，像魚鱗一樣閃閃發亮。后來慢慢地可以變成棉花糖似的雪了，不過是亮晶晶的，紛紛揚揚飄飄灑灑。不同于天空下給大地的雪花，魚下雪花的情景有點像是很多螢火蟲飛來飛去，不知疲倦，不分晝夜，照得超級深海很亮很亮。學會了下雪花的魚，開始覺得不那么寂寞無聊了。只要覺得在黑暗中游夠了，就會來一句：冰紛紛雪嘩嘩，沙沙沙啦啦啦！海水珠子就變成一片片雪片兒圍繞著魚上下飛舞。奇怪的是，并不覺得冷，魚心想，不說是下雪的時侯是最冷的時候么？為何我覺得還有點溫暖呢？是海水變成雪花后反而暖了？12.19

面包森林在很多年前的昨天，就連天空的云朵都可以飄香到明天。那里的面包樹大多高聳入云，有菠蘿面包樹、牛油果面包樹、牛角面包樹、香瓜面包樹等等面包樹，也包括小巧可愛的蘑菇面包樹。當然，有你最想知道的猴面包樹，那可是猴子最喜歡的面包樹。即使有甜絲絲的香蕉面包樹夾道誘惑，猴子們還是更愿意去挑戰：蕩九九八十一次秋千才蕩到猴面包樹上采摘那些其貌不揚卻松軟酥脆無比的猴面包。那些面包在陽光底下，膨脹、發酵，空氣里整日都是奶酪融化在面餅上的氣味，在每一棵跳動的心上滋滋地烤著，讓人不禁擔心一不小心會把自己舌頭給吞了。12.20

有的面包心特別豐富，吃起來分外柔軟，口感非常甜蜜溫柔；有的帶有明顯顆粒感，非常耐嚼，且越嚼越香；有的是好看的星星梯形體，柔軟度堪比戚風蛋糕；有的表皮黃油層疊讓人食指大動；有的點綴了滿滿的白色糖霜，帶有一種陷進牙齒里的柔軟；有的一聞仿若置身于被太陽曬得香噴噴的麥田里……那些看起來小小皺皺的是面包果，只有等上足夠的時間才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的面包。“關于面包，多的是你不知道的秘密呢？”小面包人揚起小胖手兒敲了敲我的腦袋。好像我的腦袋是榆木的。奇怪的是，我的“榆木”腦袋一點都不痛。反而有種酥酥麻麻的舒服感，心里忍不住想笑。12.21

小面包人告訴了我一個秘密：每每有新的小孩出生，口里都會含著一口頂好吃的面包。他們把面包吃完了咽下去了才開始呼吸到第一口空氣的，也是意識到吃完了就沒了才哭得震耳欲聾的。因為太好吃了，好吃到哭對嗎？我這樣想的時候小面包人繼續說：其實你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侯也吃過呢，你肯定不記得了。不過也沒關系，我就是你的那一口面包，只是你沒有吃完，所以我才成了小面包人，知道你所有的心理活動，包括你的笑你的擔心你的緊張你的難過我通通都知道。我一直陪伴在你身邊，你爺爺去世的時候雖然你還小，我知道你難過得躲在屋后拔了很久很久的草終于忍不住掉了很多很多的眼淚，因為你心里明白那個給你帶糖果用胡子扎你讓你癢癢逗你笑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只是你一直拒絕承認，但是我要告訴你，爺爺一直都在哦，蜂蜜面包樹的老精靈就是你的爺爺啊！12.22

她叫“忘”，是一位貓小姐。她忘記了從哪里出生，忘記了媽媽的模樣，忘記了《貓的生存守則》的第一章到最后一章。沒錯，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記住。貓小姐甚至忘記了季節。比如一般的貓會在秋天來臨的時候選擇一處安靜、溫暖最好能夠抵擋風雨的住所。而她卻獨獨喜歡在漫天飄落的黃桷葉里沿著崎嶇不平的馬路牙子走著一字步。“家”，她感覺哪里都可以是。不，她也忘記了什么是“家”。她只屈從于身體的本能反應：肚子咕咕叫的時候，她知道自己該吃東西了；正午陽光最好的時候，她會感覺到困倦，不管在哪里，她會立馬瞇縫著藍寶石般的眼睛睡倒在烘烤得暖洋洋的地面上。12.25

“忘”對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滿著好奇。她曾經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追逐一陣風。風先是撓了撓她的耳朵，又推了大樹一把，然后在城市里擠來擠去，最后跑到城郊的一座大山上躲了幾天。貓小姐不依不饒，直到在山頂一棵大松樹下找到正在睡午覺的風才罷休。貓小姐還想得到天上那些一閃一閃的星星。當然，她以為星星和城市里的路燈并沒有分別：白天熄滅，晚上發光。她爬上過路燈，用手摸過燈圓潤潤、熱乎乎的小臉。但是貓小姐感覺天上的星星發出的光跟路燈又不一樣。于是，她爬到最高的樹梢，最高的鐵塔，最高的山頂......可星星們好像和“忘”是磁鐵的同極，總是同她保持亙古不變的距離。這個時候貓小姐會有一絲失落。幸運的是，她很快就忘記了“失落”的滋味。第二天晚上，又會興沖沖地爬上最高的樹梢，最高的鐵塔，最高的山頂......12.26

在一個深秋的夜晚，花草樹木都凍得瑟瑟發抖。貓小姐的影子長長地鋪在冰涼的馬路上。這樣的寒夜，連老鼠們都寧肯餓著肚子也不愿意出門。“真的好冷啊！”貓小姐心里的聲音不自覺地說。當她從一個巨大黑黝黝的小山樣的影子下走過的時候，一陣暖洋洋的氣息讓她停了下來。剎那間似曾相識的情感從內心深處升騰，是記憶中初夏的味道嗎？不過，電光火石間，“忘”的記憶很快又像腳下的枯葉被刺骨的風席卷著沒入黑暗中。但是對溫暖的渴望，讓她不由得靠近眼前的龐然大物。這是一輛貨車。此刻發動機仍有余溫，還在不停散發著熱量。貓小姐蜷縮著身體依靠在貨車前輪的內側。這里的地面沒那么冰冷，輪胎上還沾著一些遠方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這是她喜歡的味道。12.27

躺在汽車溫暖的懷抱里，她內心舒暢愜意，忍不住“喵喵、喵喵”地叫了兩聲，仿佛是心里強迫著她喊出來的一樣：“媽媽、媽媽。”“‘媽媽’是什么呢？”貓小姐很奇怪發出這樣的聲音。“那一定是特別溫暖的東西，因為光是想到這樣的字眼，眼睛都開始濕潤了呢。”就這樣暖暖地想著，“忘”打起了瞌睡。她夢見一位美麗的和她一模一樣的貓，當然她不知道那是貓；她夢見了一條火紅色的大金魚，脖子上還戴著閃閃亮亮的星星項鏈，當然她不知道那是金魚；她還夢見了那群總是竊竊私語的老鼠，當然她也不知道那是老鼠......貓小姐很久沒有這么舒服地睡上一覺了。所有的星星都和路燈一起熄滅的時候，她還沒有從那些新鮮的夢境中蘇醒。12.28

清晨，貨車開走的時候輪胎稍微顛簸了一下，像遇上一個出現得不合時宜的石頭。睡夢中的 “忘”還保持著微笑甜甜的樣子。她的身體被急劇地拉扯，夢境中的一切變成了白紙上一個模糊的黑點。城市已經完全蘇醒。她身體下的血漬像一個大大的嘆號。在貓小姐眼前的一切徹底陷入昏暗前，她被輕輕地抱了起來。抱著她的是一個穿著灰色毛衣，淡藍色長裙的女孩。女孩用自己淺黃色的圍巾包裹著貓的身體，把她靠在自己的胸口，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動物醫院，”女孩沖司機說，“麻煩你快點呦！”貓小姐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地方。她只知道女孩的身上很暖和，毛衣上有金秋陽光的味道。“喵喵，喵喵。”貓小姐內心低低地呼喚著。或許，她會忘記這一切。可又有什么關系，畢竟她是一只叫“忘”的貓呀。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