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子睿哲
人類所能發(fā)出的,最深情的呼喚,大概就是那一句“媽媽”。母親幾乎就能承載和代表一切人類美好的情感。很遺憾,也很羞愧,我注定要辜負這個偉大的詞匯。于我而言,母親,以痛苦與我血肉生命,“母”毋庸置疑,而“親”么,卻未必說得上來。這是我們之間感情上的悲哀,并非沒有足夠的付出,而是不斷加注,卻一直身在局外。
我和她在某種方面真的很相似,不曾也不敢去愛與被愛。作為家中幺女,五個兒子之后唯一的小女兒,母親并沒有理所當然的受到寵愛。相反,計劃生育開始后降生的母親,被視為家中累贅,是在外婆喋喋不休地發(fā)泄咒罵中成長的。母親很小時,幾個年長的舅舅便已分家出去,而外公外婆漸步中年,力有所衰,家中的農(nóng)活擔子,自然向母親肩上滑去。天生母親,痛恨農(nóng)村生活,不愿也不擅長農(nóng)活。不受待見的母親,剛一過16歲,還在上初中的時候,外婆便琢磨著找個大方的婆家,把母親“嫁”過去。既可換一大筆彩禮錢,也好甩脫一個大拖油瓶。當時談好的是鎮(zhèn)上的一戶人家,男方大上母親七八歲,人也算很憨直,三天兩頭提東西往外婆家跑。在村里人看來,母親交了大運,外婆也樂呵呵的收下了一筆不菲的禮金。
母親選擇了逃婚,留下一封書信后,未及成年的母親,成了這世間飄搖無依的浮萍。
以后大概就是一個人獨自生存有多艱難,艱難到想放棄生活的掙扎歲月。然后我父親出現(xiàn)了,穿著軍裝,閃閃發(fā)亮。掩蓋了種種缺點,對掙扎中的母親伸出手“來,我給你一個家!”于是母親跟一個近乎全然陌生的男人,離開了故土。這個人她認識不到三個月,相處不足兩個星期。就這樣跟著他,拋下親人朋友,事業(yè)。最可怕的是,她一點也不愛這個男人,只是要借由他擺脫過去生活的桎梏罷了?;楹笕齻€月,他們著手準備離婚,卻又意外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我很難想象母親捏著流產(chǎn)藥枯坐的那一天一夜是怎樣的心情,終于還是狠不下心。與父親的恩怨糾纏,這一個遲疑,便又拖沓了十多年。
算起來,我與母親朝夕相處的時間也就我讀幼兒園和小學的第一年。談不上多愉快的歲月,倒不是我們真的不愛彼此,后來我才知道,沖我發(fā)的許多脾氣,其實都是母親人生的苦難和怨氣。現(xiàn)在我可以理解和同情,但我無法替一個受傷的兒童的心說出原諒。印象里母親嚴厲又暴躁,心里積郁著無數(shù)近乎噴涌而出的仇怨,仔細回想,雖然那段時光塑造了我性格中的許多缺陷,但我仍然算是快樂的。
我的童年被嚴格的管束著,為達到對于同齡人而言過高的要求,拼盡全力。倒不是想逃過隨時可能招來的打罵,我強迫自己做許許多多愿意或者不愿的事情,強迫自己做到更好,所期盼的不過是母親陰郁的臉上能綻開一個笑臉,為了母親難得的一句表揚,足夠讓我樂上一天。真的是很懷念啊,即使受傷也不曾退縮,為討所愛之人歡心,就能全力以赴去做任何事情的那個自己。
好景不長,在外地工作的父親做出了讓任何一個妻子都不得不發(fā)狂的錯舉,母親放棄了新接觸的工作行業(yè),重新與父親生活在一起。誰都不待見誰,誰也不能放過誰。而我,一個人留在讀書的地方,外公外婆有時會照拂我的生活,卻沒有把這個已被逐出家門的女兒生出的雜種,真正當做孫子對待。我的世界至此失去了溫度,童年與我,再無。
到此時為止,母親都依然是母親,是我濃濃孺慕之情的源頭。后來就全然變了。長久的分別,淡漠了深情,太多的傷懷,讓火熱的心冷卻凍結(jié)。愛最是不能缺席,缺席就會逐漸變得不重要,最后失去原有的地位。在我動蕩不堪的成長經(jīng)歷中,父親,缺席,母親,缺席,沒有什么真正的親人,也鮮有摯友。
我從一開始哭鬧著抱緊即將離去的母親,到后來對去留離散漠不關心;從點滴小事都能在電話里說上好久,到見面沉默無言相對;從一分別時的日思夜想,到后來漸漸模糊,忘卻了原本模樣。我最后在虛構(gòu)的世界里找到了寄托,用無情掩蓋深情徹心蝕骨的傷疤。
小學,在我一日勝過一日的沉默孤僻中一晃而過。初中起,我開始讀全日制寄宿學校。周末一到,一層樓甚至只有我一個人。初中時我很是叛逆,母親想和我通上電話都必須靠班主任的幫助,她若來學校,我便跑掉或躲起來。我逃避的無非是心中近乎壓抑的窒息,我再不能重新向她敞開心扉。母親會說她其實很懂我,因為我們實在太像!可她再不能走進我的內(nèi)心,敲不開有厚厚防備的門,盡管她明白地想象了門后的一切,卻再沒有資格推開那扇門——絕對禁止進入!她說他其實很懂我的痛苦,懂我的壓抑與掙扎,讓她也應該懂,她只能是旁觀者。
高二起,我們的關系走向緩和,我逐漸磨去了叛逆的刺芒,開始與母親重新來往。一起吃吃飯,逛逛街,日常的淺談還混得過去,大體的相處還算愉快??晌乙恢敝溃覀冎g已然有了時間留下的隔膜,不去觸碰還好,一旦觸及表面的平靜,會立刻被撕得粉碎。
有件事給我的觸動很大,母親費了很大力氣,近乎奇跡般地調(diào)動工作,與我到一座城市生活。盡管也不過是一周見上一兩次面,可我們還算珍惜共處的時光。我們成了朋友般相處的至親,我對母親的感情,回不到“親”的狀態(tài),憐之,敬之,不忍辜負之,如此而已。
我大概愛到心碎,于是愛不了,恨到力竭,于是不敢恨。偏偏這個人又是我不能放下和割舍的血親。我毫不懷疑,母親是世間最值得信賴和去愛的人,可是我鞭策不動自己疼到麻木僵硬的心。真的就是自己都不肯放過自己。壞情緒都這樣,如果你不先放下它,那它絕不會放過你。
又與母親一別三月有余,思念么,只會在很偶爾鈍鈍的拉過,因著呼吸都開始痛楚,于是不得不放下。母親倒是時常傾訴她的思念與關懷,我只能含糊的應應,不知如何回答。十多年過去了,母親也不再是被命運逼到絕境的無助少女,也不會再將痛苦隨意轉(zhuǎn)嫁給他人。我能感受到她渴望我的真心,反而是我,不肯放過我們自己。
我們曾經(jīng)爆發(fā)過一次很大的爭執(zhí)。我們在愛上都有著近乎貪婪的、無休止、不知足的索取。我們都認為自己付出太多,而對方付出太少,我警告她想要真正被愛,就必須先付出等值甚至更多的愛。她當時狂笑不已,淚花閃爍:那我從我母親那里又得到過什么?我們這都是報應!代代報應!我,唯有默然,心中對未來更是悲哀。后來都冷靜下來后,我們又會勸慰彼此,讓悲劇不再延續(xù),終止在我們自己手中。然后重新振作,好好生活。
以上大略就是關于母親與我的故事了,請原諒,為求“真”字,我實在是寫不出太多的贊美與愛意。愛與恨,恩與仇的交織,確實能把人心折磨粉碎。我也不能預知今后這段不像樣的母女情會怎樣發(fā)展,也不知道我們還有多少時間來珍惜或者折磨彼此。長路漫漫,母親陪我這么多年,一路花開花落,起起跌跌,內(nèi)心深處,終究是一潭濃稠得化不開的,血濃與水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