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清寺，是一個顯密并重的古寺。應該屬于禪宗溈仰門。
苦修是第一要務。“觀身不凈，觀受是苦，觀法無我。”身體被稱為行尸走肉。是最骯臟，最無趣的東西。一堆膿血而已。他們修行的基本方法，就是佛陀教的“不凈觀。”從腳趾頭破爛出膿觀起，一直往上，把全身每個地方都觀想成膿血潰爛，骯臟厭惡。從而脫開身見，證得菩提。
從佛法的傳承歷史看，隋唐以前，成就的修行人很多。他們確實有功夫，并且證得了修行的果位，是在世的羅漢。他們修行的途徑，就是不凈觀。踏踏實實的苦修。
當然，嚴格來講，不凈觀屬于小乘佛法，因為它具象，拘泥于色身的成就。而隋唐以后的修行人動輒喜歡談論大乘，談大悟。其實，說來說去也只能是口頭禪，嘴上功夫。真正證得果位的，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卻是越來越少。
老鬼頭披上袈裟，苦修佛法。一本《禪秘要法》，反復看。不凈觀，白骨觀。一身骯臟的膿血，一架森森白骨。身體，太無聊，太多余的東西了。罪惡、是非、煩惱的淵藪。
“吾所以有大患，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復有何患？”老鬼頭想到了老子的話。
源清寺有一個老和尚，住在山門外面菜園里。穿的是糞掃衣，吃的是腐爛的菜葉。一年到頭，除了干活，就在糞坑邊的垃圾堆里坐禪。隔三差五的跳進糞坑里洗澡。
他老人家糞坑里洗澡，滿身污穢。他自己并不介意，任風吹日曬。可是廟里的一眾人等受不了了。見到他一個個掩鼻而過，怒目而視。
方丈找到他。“滅我啊，你這樣可不行。你修大法，別人受不了哎。”
“大和尚，你說怎么辦呢？”滅我合掌，看著方丈。
“眾怒難犯啊，再這么弄，你只好遷單走人了。”方丈想了想。“這樣吧！你的大法照舊修。但你坑里洗完后，請你到遠處的溪水里再清洗一下，顧念一下眾人的觀感。你看如何？”
“也只好如此了。”滅我點點頭。
方丈是一個大德，一個成就者。佛法的各峰各嶺，各門各派，均了如指掌。
人的根器三、六、九等，前世積傳的宿因、種性也千差萬別，當然修道的方法也不能統而攏之。
溈仰宗，是禪門里的一個大宗。里面有顯有密，千變萬化。既可直指佛性，見性成佛，也有五花八門，狀似瘋癲的奇怪之法。
滅我接承的法統，是宋朝末年開始流傳的。這是一個很神秘的宗派，叫做“污灰派。” 身體不凈，爛、死，是其必然結局。
據方丈說，滅我的功夫已達初果羅漢。 老鬼頭找到滅我，口喊師傅，腿就跪了下去。
滅我見到老鬼頭，哈哈大笑。“你這個家伙怎么長了這樣一幅尊容？哈哈，太好玩了。”
他一邊笑，一邊拍拍老鬼頭凸起來的后腦。“好好，你我有三年的師徒名分。以后溈仰宗的污灰派，也要靠你接棒傳承。我是要逃之夭夭了。哈哈。”
污灰派選徒弟，是很嚴格的。必須是龍象之種，絕頂聰明的人。
老鬼頭從寮房搬到滅我的菜園子里，和滅我一樣垃圾堆里坐禪。不時的把自己扔在糞坑里，修煉自己。
春夏秋冬，不曾間斷。 滅我很少講法。他說禪宗就是無方法可說，因為說出來的都不是。他在田埂上用腳尖寫了四個字:道在屎溺。
老鬼頭是道士出身，對《莊子》熟得很。當然知道“道在屎溺”的出處。他也不問，每天只是跟著滅我，照著他的模樣做。
老鬼頭明白，大道是悟的，不是講的，也不是學的。
三年后的一天，糞坑邊的垃圾堆里，滅我看了看綠油油的小青菜，又看了一眼頭頂上飛逝的云彩，他哼了一首小詩: “有雨有風有青天， 山閑水閑我最閑。 莫將是非來辯我， 愧煞云中活神仙。”
念完詩，滅我伸伸腿，站了起來。“老鬼頭啊，我陪你待了三年，師徒一埸，緣盡于此了。污灰派也交待給你了。”他樂顛顛的揚揚手，轉身就走。
老鬼頭一開始不答話，笑瞇瞇地看著他。等他轉過身去，老鬼頭哈哈大笑。“珍重啊，師傅！你放心，污灰派有我呢。你保重啊！”
“哈哈。”滅我放聲大笑，又揮揮手。
滅我走了，菜園子就剩下老鬼頭一個人。干完活了，打坐。當然還是在垃圾堆里。隔三差五的道在屎溺一番。
這天無塵云游上了終南山。進了源清寺，執事的說方丈外出了。
無塵問執事的，“此山可有修道之人？”
“你這位師傅問話很奇怪啊。這一眾出家人，那個不是修道之人呢？”執事的很不高興，他不以為然地反問無塵。
“是嗎？”無塵臉一沉。“請問執事師傅，這一眾僧人，有誰是在修道呢？”
執事僧不敢言語了。這時一邊的凈頭走了過來。“大和尚找修道的，山坡菜園里那一位，莫不是你要找的人？”
“請這位師傅幫老衲引個路。”
聽說有一位修道的和尚，無塵高興了，跟著凈頭向菜園走去。
初春的終南山，天氣乍暖還寒。枯樹枝上剛剛吐出新芽，幾只叫不上名字的小鳥嘰喳戲弄，不時抖擻一下五彩的羽毛。一只松鼠，溜下樹來，望著陌生的來客，探了幾下小腦袋，又一溜煙的竄上樹去。
知道老鬼頭今天修大法，凈頭領著無塵走了一半路，不愿往前再走。他遠遠指著菜園的方向，對無塵說:“那里就是。你自己去吧！”
“好吧。”無塵點點頭，自己往前走去。
老鬼頭光著身子，稀里嘩啦，道在屎溺。他正從糞坑里往外爬。
無塵站在山坡上，往下一看。“嘿嘿！”他冷笑一下，全明白了。
俗話說，佛法最大如來佛，妖法難瞞孫悟空。無塵是誰啊？大成就之人。遍學世間一切法，正法邪法，乃至魔法，沒有他不知道的。大道小道，乃至歪門邪道，沒有他不在行的。
他在一塊巖石上坐定，遠遠地看著，也不言語。
老鬼頭折騰一陣，去遠處的溪水邊洗了一個澡。完事后穿上破爛不堪的糞掃衣，邁著短粗腿，嘟嚕嘟嚕地走了回來。糞坑邊有一攤污穢橫流的垃圾堆，老鬼頭安然坐了下來。
無塵點點頭，道一聲“可。”接著又搖搖頭。
無塵心里的感受有點復雜。眼前之人雙目如電，神彩飛揚，天生異象，一派得道大師的風范。苦行，到此程度，已非常人所能消受得了的。無塵點頭道可。搖頭者，執迷在苦行中，何期出頭呢？難有悟期啊！
無塵緩緩地走下山坡，他沖正要上座的老鬼頭招了招手。
欲知大和尚要如何點化老鬼頭，咱們下回再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