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上,人們把聚餐叫飯局。
據說,飯局的叫法始于宋代。飯和局的組合,也算是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
飯是媒介,關鍵是其中蘊含的各種各樣的局。
梁心晚上赴的一次飯局,是飯局中味道比較重的,看似云淡風輕,實則刀光劍影。
一
在東北的長白山區,春的腳步總是姍姍來遲。也許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格外渴求春的氣息,珍惜春的意味。
星期天的一大早,梁心就起床打點行裝。已過知天命之年,睡懶覺的習慣早已伴隨著青春年華成為逝去的歲月。
他今天要和妻子回五十里外的老家村子,探望親朋故友,享受家鄉山間春色的溫情。
雖然梁心離開家鄉的小村子已經三十多年了,可那里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都與他有著割舍不斷的牽掛,和固化心底的情懷。
在梁心的眼里,不同的季節,家鄉山野的景色,都有不同的韻味和意境:冬天清純典雅,秋天絢麗成熟,夏天嫵媚熱辣,春天綻翠激揚。每次回去都讓他流連忘返。
下周一他休息,原想在村里住一晚,可是,昨天白主任給他打來電話,說是挺長一段時間未見了,晚上一定要請他吃飯。
他很想說今天回老家,明天才回來,但那樣一來,白主任一定會認為他是故意推脫。
特定的時候,關系微妙的人,赴飯局和拒絕飯局都會超出飯局本身,格外敏感。
他只好早點兒走,下午趕回縣城。
這兩周飯局不斷,有的飯局他本意并不想參加,可是,飯既然和局攪到一起,就似乎都有躲不開的理由。
對不情愿的事能夠說“不”,不僅是一種技巧,也需要勇氣。
其實,梁心明白,飯局驟增的背景,是他現在供職的保爾集團正在收購他原先所在的藥廠。
他與保爾集團周董事長的特殊關系,又使他的飯局有了人們皆可意會的特殊味道。
人啊,說來說去都離不開吃飯,很少有人深刻探究飯中蘊含的局,吃飯是透視鏡,是多棱鏡,也是一盤正在下著的棋。
他開著車子,搖下車窗,盡情地吸吮翠綠的山間田野那種清冽甘甜的氣息。
“這個白主任當初是怎么對你的?現在一反常態,我總覺得他沒安什么好心。”坐在副司機位上的妻子,側頭瞅著梁心不滿地嘟嘟囔囔。
梁心沒為妻子的話所動,目視前方,安穩地操控著方向盤。
他漫不經意地回了句:“你怎么這么小肚雞腸?請你吃飯是瞧得起你,怎么不往好處想?”
妻子不滿地用鼻子哼了一聲,再也不吭氣,扭頭去看窗外的景色。
到了村子,梁心還是習慣性地到老鄰居韓叔叔家落腳。
韓叔叔是昔日梁心在村里時的隔壁鄰居。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雖然沒有親屬關系,但兩家歷來交好,韓叔叔 對梁心甚至比親叔叔還親。
梁心小時候在村里沒少受到韓叔叔的照顧。后來當兵離家,又從部隊轉業到了縣城工作,家也安到了縣城,與韓叔叔一家的關系一直都很親近,走動很頻繁。
父母去世后,梁心再回到村里都是住到韓叔叔家。
一年四季,韓叔叔都會給梁心捎去家鄉山里的土特產。每次梁心回來,韓叔叔也一定會用梁心最喜歡的農家菜肴招待他,回去也不會忘了給他帶上一些自家園子里種的菜。
這兩天剛好韓叔叔的小兒子韓逸凡在家,他陪梁心到山里轉轉,梁心的妻子去看看幾家親屬。
在韓叔叔家的午餐一如既往,都是梁心可口的飯菜。
“我今天下午要趕回去,還要開車,就不能陪韓叔叔喝酒了。”梁心尊重又滿含歉意地對韓叔叔道。
韓叔叔年逾古稀,身體很好,喜歡喝點小酒。每次梁心回來,都陪他喝得很開心。
梁心的妻子有些過意不去,就勸梁心:“你可以陪韓叔叔少喝一點嘛,農村又沒有查酒駕的。”
韓叔叔搶過話來:“那可不行,開車就不能喝酒,什么時候都不要因為喝酒害了自己。等你下次回來住一晚,咱爺倆再好好喝。”
韓叔叔雖然是農民,可早年走南闖北,也有些見識,非常明事理,他堅決地收起酒杯,自己也不喝。
妻子不時時機地點了一下梁心:“你聽韓叔叔怎么說的?韓叔叔,我跟您老說,他這些天幾乎天天和那些雜七雜八的人喝酒,胃都喝壞了,今天晚上和白主任又不知道得喝成什么樣兒!”
“白主任的飯不好吃,和他喝酒也挺沒勁的,我也想推掉,也好養養胃,但不行啊。”梁心很無奈。
韓逸凡接口道:“廠里的人都知道,白主任請誰喝酒吃飯都是有用意的,得加點小心。”
這時,突兀地傳來女人的喊叫:“討厭鬼來啦!討厭鬼來啦!”
大家都是一愣。
韓逸凡瞬間回過神來,歉意地笑了笑:“這是我專設的白主任來電話的鬧鈴,他總也不給我打電話,我都快忘記了。”
接完電話,韓逸凡說,白主任讓他晚上陪梁心一起參加飯局。
韓逸凡當兵前兩年剛退伍,在梁心的幫助下進了藥廠工作。梁心在副廠長任上退休后,兼任藥廠廠長的鎮企業辦白主任因人劃線,并不待見韓逸凡。
這次請梁心喝酒,白主任破天荒地把韓逸凡也叫去作陪,顯得非同尋常,看上去對梁心格外尊重。
韓逸凡告訴梁心,現在藥廠都傳說保爾集團收購后,白主任肯定不會當廠長了,梁心會殺個“回馬槍”。因而,有些人高興,有些人緊張。
職場中人,特別善于趨利避害,就像川戲中的“變臉”,對此,韓逸凡在廠里的這兩年有切身的感受。
這些情況,自然都在梁心的意料之中,他并不在意,也從未謀求回去當頭兒。
梁心退休后,本想陪妻子游山玩水,輕松愉快地享受退休生活,可是沒過幾個月就呆不住了。
上班時忙忙碌碌,盼著節假日休息能有時間出去玩,可是,一旦真的閑下來,又會心里發慌。
他這會兒才明白,為什么一些人退休后眼見著身心狀況會迅速變差,看來關鍵是沒能調適好退休后的心理,影響到身心健康。
他想竭力在心里忘掉在職時的副廠長身份,以普通人的身份外出打工,也算是人生的一段難得的生活體驗。
有時他想,人生的魅力就在于多彩,在于能夠體驗到各種各樣的生活。
誰曾想,機緣巧合,出乎意料地得到保爾集團周董事長的賞識,并被聘到集團行政部任職。
周董事長常常向他了解原供職藥廠的情況,他都秉持客觀公正,實事求是地介紹,盡可能避免因個人好惡產生誤導,隨著他的話不斷得到驗證,周董事長對他的意見也就愈發重視。
梁心知道,保爾集團內部和藥廠原領導層,都在盯著收購后的藥廠領導班子幾個職位,畢竟那是個相對獨立的下屬企業。
不乏有人會想當然地認為他會謀求相應的位置,可他的內心卻并非如此,想到藥廠的復雜關系,他還真不想吃這碗“回鍋肉”。
可是自己想歸自己想,問題是別人會怎么想。每個人都是從自己的角度,按照自己的心理來推測和考慮事情。
他在藥廠供職的經歷和與周董事長關系,必然會擴展人們想象的空間,也會成為議論的焦點。
下午,在回縣城的路上,妻子的臉浮上陰云。
不用問,梁心也猜得到原因,曉得她又該發泄不滿了。每到此時,梁心都不加理會,任她嘮叨去。
他知道,妻子的心地善良,說歸說,到時候還會想著這個,記掛著那個,并不會真的與他們計較。
果然,過了一會兒,妻子開始抱怨:“一個破村子,荒山野嶺的,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年年都回來。”
妻子是外地人,沒有在村子里生活過,他很難理解梁心的這種故鄉情懷。
“看你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咱們每次回來都是大包小包的給他們,他們都習慣了,只進不出,給少了還不高興,就是幫他們辦事還得替他們還人情,飯都吃不到他們一口,就像誰欠他們的。”
這樣的不滿,妻子不是第一次說了。盡管梁心常常批評妻子太計較,可自己內心又何嘗沒有這種感覺。
現在資訊發達,雞湯文泛濫,誰都會扯上幾句人生的格局呀,視野呀,感恩哪,似乎做人的道理誰都懂,可是真正做起來必然千差萬別,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對待眼前的利益,甚至只是一些蠅頭小利,很多人就像遇上了“鬼打墻”,看著簡單,就是轉不出去。最根本的一點,就是只會索取,不懂得付出。
而只知索取不會付出的人,最終能得到的一定有限。
這也難怪,如果世間的每個人都懂得感恩,都有大視野、大格局、大情懷,那還有人生事業的成功與失敗,生活境遇的上下好壞之分嗎?
有差異和區別才是人生,才是社會,才是色彩斑斕充滿魅力的大千世界。換個角度想,也許造物主就是這么安排的。
梁心每每如此想著,便覺心里釋然。
二
夕陽,終于不情愿地收起她最后一縷余暉;夜幕,在人們不知不覺中靜悄悄地落了下來。
夜色中,縣城里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又開啟了休閑的模式。此時,各種各樣的飯,開始端上餐桌;而各種各樣的局,也在悄然布下。
梁心順著指引從地下車庫上來,又從地面轉到小區邊兒上的一幢住宅樓,隨著單元樓大門的開合,旋起一股涼風。
東北山區的這個季節,溫差還是比較大的。
這是一個挺有檔次的住宅小區,在這個單元樓的九樓有家私房菜館,沒有招牌,做的都是熟客。
白白胖胖的白主任帶著廠辦主任李玉珠熱情地迎上來。
白主任雖然曾經是梁心的領導,但作為東道主,他還是早到一會兒來等梁心。
職場中人,飯局中的禮儀細節還是很講究的。
白主任握著梁心的手搖了又搖,親熱得不得了。受他的熱情感染,梁心的心情也少有的暢快。
李玉珠粉嫩的俏臉笑成了一朵花,她站在旁邊,等白主任和梁心松開手,有點迫不及待地搶上來,雙手抓住梁心的手撫來撫去地握著,嘴巴里冒出來的話,仍然是她的特色語言。
“我的梁廠長啊,怎么一次也不回廠里看看我呀!我都想死你啦。”
“我也想你呀,想的都想不起來啦。”梁心也順著她的話調侃。
“我這半老徐娘你肯定想不起來啦。”
“你是想告訴我,你還風韻猶存嗎?”
看他倆這樣,韓逸凡在旁邊抑制著不便笑出聲來。
白主任則笑道:“你倆說相聲嗎?”
安排座位時,梁心坐在白主任的右手,李玉珠坐在梁心的右手,韓逸凡原想坐在梁心的右手邊,李玉珠卻玉手一擋:“你升格了,坐白主任那邊。”
韓逸凡只好乖乖聽話。這幾個人中,他的職位最低。
白主任的酒量大,喝酒歷來霸氣。
他熱情洋溢地說:“今天是兄弟聚會,感情深不深,就看喝酒能不能一口悶。現在抓酒駕很嚴,趁著沒喝酒前頭腦清醒,我先把安全撤退的事安排好。逸凡你就不要喝酒了,你就負責開梁廠長的車把他安全的送回家。”
他又撫著梁心的肩背說:“這樣你就不要有后顧之憂了,只管喝酒,今天咱們兄弟一醉方休。”
接著,白主任吩咐李玉珠分酒:“今天就是兩瓶70度的衡水老白干,總量封頂,個人包干。”
李玉珠應聲到備菜間安排倒酒,韓逸凡趕緊跑過去,請李玉珠回座位,他來張羅。
這家私房菜館只有一個服務員,今天晚上四個房間都有客人,忙不過來,韓逸凡很體諒,他讓服務員去照顧其他客人,自己親手在備酒間分好酒端上來。一人一壺,不偏不倚。
席間,韓逸凡儼然是服務員,倒酒端茶,跑進跑出,忙得不亦樂乎。
白主任談笑風生,不停的講段子,詼諧幽默;李玉珠半老徐娘還不時耍耍嗲,搞氣氛配合得恰到好處,酒桌上的氛圍其樂融融。
梁心喝第一杯酒時,直叫這酒太辣了,度數太高受不了。
白主任道:“喝酒就要喝高度的,這是糧食酒,很醇,第一杯下去,什么度數,什么酒也喝不出來了。”
他頻頻舉杯,不停地勸酒,每杯必干。梁心喝著喝著,也顯出了酒桌上的豪氣,與白主任你來我往,杯杯見底。
杯觥交錯間已酒至半酣,白主任喝得性起,親自給韓逸凡也倒上一壺酒說:“今天喝的高興,你也甭開車了。叫代駕很方便,你也敞開喝吧,喝完酒我給你叫代駕。”
拗不過白主任的盛情,韓逸凡也端起了酒杯,分別與白主任、梁心、李王珠連喝三杯。
兩瓶酒很快見底了,桌上的四人說話開始顛三倒四,舌頭都有點大了。
李玉珠叫著,酒沒夠喝,還沒和梁廠長喝交杯酒呢。
離開時,白主任親自給梁心叫了代駕,讓韓逸凡到小區門前等,他堅持和李玉珠陪梁心到地下車庫。
來到梁心的車前,白主任拉李玉珠上梁心的車上坐坐,聲稱享受享受梁老板的豪車。
酒喝到位了,不僅人與人沒了隔閡,顯得特別親近,自我感覺也特別好,膽子特別大。
白主任做勢要到駕駛座上,舌頭僵硬地說:“我把車開到地面上去,地庫太悶了,到地面上等代駕。抓酒駕也不會到小區車庫來。”
梁心按下白主任:“那是,我來開。”
“要不是現在街面上抓酒駕,我開車送你回家,根本就不用叫代駕。我過去就喜歡喝酒開車,那感覺才叫爽呢。”白主任又道。
梁心坐上駕駛位,發動汽車,穩穩地把汽車開上地面,停到了小區門前的路邊上。
片刻,代駕到了,剛坐到駕駛位,還在調試著座椅,車邊梁心還在和白主任握手道別,旋即間來了一輛警車。
幾個人不禁對望一眼,心說,幸虧叫了代駕。
這時,警車上下來的兩個警察,一人叫住梁心的車不讓走,一人進了小區。
須臾,那位警察從小區出來,直接叫梁心上他們的警車,聲稱接到有人舉報,他醉酒開車,要帶他到醫院進行酒精度測試。
白主任借著酒勁兒,粗聲大嗓地叫嚷:“我們是叫的代駕,又沒有自己開車,你管得著嗎?”
“從車庫里是誰開上來的?”警察不溫不火,不急不惱地反問。
白主任和在場的幾人立時驚得幾乎掉了嘴巴,梁心張口想向警察解釋,但他瞥了一眼白主任,又不吭聲了,乖乖地隨著警察上了警車。
眼看著警車忽閃著警燈向醫院駛去,剩下三人酒嚇醒了一半。
喝了這么多的高度白酒,用腳后跟想也知道,這一定是醉駕,那么,刑罰是跑不掉的。
三
白主任急火火地站在路邊開始到處打電話找人,想給梁心疏通免于處罰。
相反,李玉珠這時似乎清醒了許多,顯得少有的鎮靜。
轉眼間,保爾集團和藥廠就傳開了梁心醉駕被抓走的消息。
有同事和朋友打電話給梁心,發現關機了。
第二天是周一,早晨上班,保爾集團的人注意到,梁心沒有上班。
白主任為梁心的事,心急如焚。
周一上班的一大早,他到藥廠開了個中層干部的早會,安排好工作后又問大家誰有關系能把梁心醉駕的事兒擺平,可想而知,誰都愛莫能助。
會上,李玉珠并不說話,只是咧咧嘴,似笑非笑,你可以理解為尷尬和沮喪,也可以理解為諱莫如深,胸有溝壑。
下午,白主任跑去保爾集團找周董事長,請周董事長運用自己的影響力把梁心保出來。
周董事長意味深長地瞅著白主任說:“梁心如果醉酒開車,那是違法,誰也保不了他。”
正說著,秘書進來報告:梁心到了。
周董事長轉頭向白主任解釋:本來梁心今天休息,我臨時要開個會,讓秘書通知他過來的。
白主任的腦筋還沒轉過彎兒來,梁心已經笑微微地出現在眼前。
白主任沖口而出:“你……你怎么出來了?”
“我根本就沒進去呀!我昨天晚上在醫院酒精測試完就回家了呀。”梁心輕松地笑道。
“那……那……你昨晚喝了那么多的酒……怎么會?”
“白主任,雖然咱倆共事多年,但你還不知道,我有一種祖傳的絕技,我會化解酒精,測不出來的。”
“真的啊!?”白主任驚異地瞪圓了眼睛。
“開個玩笑,哪有那么神的事兒。”
梁心的話,更讓白主任如墮五里霧中。
周董事長似笑非笑,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倆對話,顯得既深諳此中奧妙,又諱莫如深。
秘書進來提醒周董事長,開會時間到了。
白主任嘴巴張合了幾下,似乎還要問個究竟,秘書禮貌地送客了。
送走白主任,周董事長和梁心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昨天晚上,周董事長剛得到梁心醉駕被抓的消息,梁心就打來電話報告了此中玄機:梁心一晚上喝的都是韓逸凡倒給他的礦泉水。
后來韓逸凡問過梁心,李玉珠挨著你那么近,她左手邊就是你的酒壺,她怎么就沒看出來那是水?
梁心笑笑:“她干了這么多年的廠辦主任,哪有那么笨。別看她整天瘋瘋癲癲嘻嘻哈哈的,其實心思細密冰雪聰明,說話做事利害輕重掂得清。”
春夏之交的長白山區,有時候會不可思議地刮來陣陣涼風,讓人覺得不合時宜地冷,可熱起來也很突兀,季節轉換似乎并沒有過多的鋪墊,冷暖的交替,有時可能就是一夜之間的事。
這里季節與天氣的變化,即使對生于斯長于斯的梁心來說,有時都感到突然,感到違背季節變化的規律。
世道人心亦如變化無常的大自然,很多時候,的確讓人難以琢磨,難以預測。
鵬城辰風/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