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年前曾看過張藝謀的一部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
這部電影改編自蘇童的小說《妻妾成群》,講的是舊社會下,陳宅里五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故事。
當時,電影里高懸在屋檐下的紅燈籠,受寵的姨太太房里傳出的“噠噠噠”的捶腳聲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大宅里的女人們似乎和馬戲團里的小動物沒有什么兩樣。聽話時給點甜頭,不聽話就教訓一頓,很快,什么樣的女人都能被馴服。
近日讀書,偶然翻到了蘇童的《妻妾成群》,一口氣讀了兩三遍。讀完以后,心里好像下過一場綿綿的秋雨,說不上來的感覺。有人說,讀了蘇童的書以后,要到溫暖的太陽底下站一站,這話實在不假。
電影和小說給我的感覺截然不同,在相同的背景下,它們講述的是兩個不同的“頌蓮”。電影中的頌蓮一聽到從別的姨太太房里傳來的捶腳聲,腳底心就犯癢。小說里的頌蓮,被陳家花園里那口深不見底的井占據了全部的心房。
《大紅燈籠高高掛》展現了一個女大學生被封建男權社會逐步扭曲,馴化的悲慘人生。小說《妻妾成群》則展現了更多,它讓我們看到了頌蓮的孤獨與恐懼,感受到了一種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相比較電影中的頌蓮,我對小說中頌蓮更加有興趣。所以,我想就小說中頌蓮的塑造,說一點自己的發現。
妻妾成群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陳宅的主人陳佐千是個色鬼,家里除了原配夫人毓如,還養著二太太卓云,三太太梅珊。到了五十歲,他又納十九歲的女大學生頌蓮做四姨太。
頌蓮剛進陳宅的時候,宅子里一個名叫雁兒的下房丫頭見她穿著窮酸,便取笑她。陰差陽錯地,陳佐千把雁兒指給頌蓮做了使喚丫頭。頌蓮借機發揮,趾高氣昂地問雁兒頭上有沒有虱子,一會兒又嫌棄她頭上氣味兒難聞,逼著她去洗頭。
受到羞辱的雁兒,就此懷恨在心。這對主仆一上來就不對付,日后更是互相厭惡。
陳佐千的原配夫人毓如是個守成迂訥的老古董;二太太卓云面上慈眉善目,實際蛇蝎心腸,最難對付;三太太梅珊是個貌美如花的戲子,性子潑辣直接。
頌蓮喜歡聽梅珊唱戲,她聽戲的時候不知不覺流下的眼淚,拉近了一點她與梅珊的距離。
對陳佐千來說,頌蓮不過是一個泄欲工具,只是比他的其他女人年輕一些,帶著點潔凈的學生氣。至于宅子里的女人們,就算不是明面上的敵人,也做不了真心相待的朋友。
頌蓮很孤獨。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大家庭中,究竟算個什么東西!
重陽節前一天,大太太毓如給陳佐千生的大兒子陳飛浦回家來了。賞菊的時候,頌蓮說她不喜歡蟹爪,飛浦就把蟹爪換掉,擺上了墨菊。飛浦吹簫很好聽,一日他忽然帶了一個朋友來教頌蓮吹簫。那個朋友對頌蓮說,飛浦對她很好。
冷冰冰的大宅里,終于有一個人真心待她好了。這讓頌蓮覺得自己有了一點價值,跟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他們不一樣。
陳家幾代男人都好色,可是到了陳飛浦這里,他卻怕女人。飛浦是喜歡頌蓮,但他更怕作為女人的頌蓮。頌蓮絕望了。
三太太梅珊有個相好,是個醫生。頌蓮被梅珊叫去房里打牌,彎腰去撿地上的牌時,看到了桌子底下梅珊和醫生原本緊緊糾纏,后又忽然分開的四條腿,就什么都明白了。
冬天,梅珊冒著大雪,扭著腰出了門。回來的時候,她是被兩個家丁像押犯人一樣給押回來的。梅珊與醫生在酒店通奸,被二太太卓云逮個正著。
陳家后花園的紫藤架下有一口井,卓云叫它死人井,傳說那里面死過兩個女人,都是姨太太。這口井一直像夢魘一般糾纏著頌蓮,帶給她深深的恐懼。
夜里,頌蓮聽到從死人井那邊傳來的一聲沉悶的水聲。梅珊被扔到井里去了。
頌蓮受到巨大的刺激,瘋了。后來,她時常繞著井口轉,一遍遍地說,她不跳井。
蘇童在《妻妾成群》的創作中運用了大量的白描手法,用一根一根或冷硬或輕飄的線條,在蒼白的底色上勾畫出互相撕扯的五個女人與兩個男人,最后以一口圓的,填滿黑色的井和井邊站著的瘋女人作結。
對比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中濃烈的紅,深刻的灰,小說的畫面顯得非常寡淡,但是并不缺少力量 ,反而營造出了一種隱隱的壓迫感。
下面,我將從五個方面來談一談,蘇童在小說中是如何塑造頌蓮這一性格鮮明的女性角色的。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分析角度,如果你也有同樣的感觸,那么我們不妨在自己的創作中也嘗試著運用這些技法。如果你有不同的看法和補充,歡迎在評論處留言,大家一起討論,互相增益。
反彈琵琶
近距離描寫
人物陪襯
象征與暗示
心理描寫與語言刻畫
反彈琵琶
頌蓮其實內心脆弱自卑,作者卻常常刻意表現她剛硬跋扈的一面,讓她的脆弱與自卑被無限放大。
初進陳家時,頌蓮就以一種非常囂張的面孔出現在陳家下人的面前,面對下人的嘲諷,她揚言道:“我是誰?你們遲早要知道的。”但是,那天她向丫鬟雁兒要到水洗臉后,卻把臉埋進水里,偷偷地哭,身子簌簌地抖動。
一晚,頌蓮與陳佐千行房的時候,陳佐千順嘴說了一句“你要什么我不給你?只是千萬別告訴她們。” “她們”說的是陳佐千的其他太太。頌蓮一聽就惱了,嚷道:“她們?她們算什么東西?我才不在乎她們呢。”
在頌蓮的眼里,陳家的女人們算不得什么東西。可悲的是,她也想不通她自己又算個什么東西。她對三太太梅珊說:“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女人到底算個什么東西,就像狗、像貓、像金魚、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秋天,頌蓮為著女傭在她窗前燒樹葉的事,大發脾氣,憤怒地把手中的木梳砸向回嘴的女傭。飯桌上,頌蓮的臉色很難看,她抱緊雙臂,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不肯吃飯,說她聞樹葉的糊焦味聞飽了。
大太太毓如知道頌蓮是為著燒樹葉的事給她臉色,氣得罵她。事后,頌蓮把自己關在屋子里。飛浦來安慰頌蓮,頌蓮卻說:“我這樣的人讓誰罵一頓也是應該的。”
頌蓮時而跋扈,時而自我輕賤。然而,事實上,她只是敏感脆弱。
近距離描寫
這篇小說創造了一個非常狹窄的空間——陳宅。遠距離的環境描寫少得可憐,幾乎沒有,這就少了一種“庭院春深深幾許”那般的縱深感。
故事中,頌蓮從嫁進陳家之后,也再沒有出去過。人物與人物之間的空間距離被壓縮得非常近。推動故事情節的人物對話,多數是人物在擦著彼此的衣袖間完成的。
這種設計增加了故事中的人物在畫面中的占比。碩大的人物幾乎占據小說畫面的百分之九十,從而讓小說具備了一種極強的壓迫感。
蘇童刻畫的頌蓮是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女子。閱讀的時候,我時常感覺頌蓮的臉就在離我不到一拳的地方,我似乎可以看到她濃黑細長而又根根分明的眉毛,氤氳含淚的眼睛。
這種閱讀體驗跟蘇童在文中運用的大量近距離描寫密不可分,這種手法在電影藝術中叫做蒙太奇。在整篇小說中,蘇童的鏡頭與頌蓮之間的距離,幾乎從來沒有超過三步以外。例如,頌蓮與陳佐千第一次見面時的這一段描寫:
“陳佐千說,這是干什么,你今天過生日?頌蓮只是笑笑,她把蠟燭點上,看著蠟燭亮起小小的火苗。頌蓮的臉在燭光里變得玲瓏剔透,她說,你看這火苗多可愛。陳佐千說,是可愛。”
大量的近距離描寫,尤其是眼部特寫,很容易給讀者帶來心靈上的震顫,使得讀者更加容易地捕捉到人物的內心感受。頌蓮為著在后院燒樹葉的事在飯桌上與大太太大吵,大太太氣得罵她算個什么東西。就在這里,蘇童有一段特別精彩的描寫,他寫道:
“頌蓮站起來。目光矜持地停留在毓如蠟黃有點浮腫的臉上。說對了,我算個什么東西?頌蓮輕輕地像在自言自語,她微笑著轉過身離開,再回頭時已經淚光盈盈,她說,天知道你們又算個什么東西?”
人物陪襯
在蘇童的安排下,除頌蓮以外的所有主要角色都成了頌蓮的鏡子,映照出頌蓮的多面性,從不同的角度揭露出頌蓮的性格、渴望以及恐懼。
頌蓮對自己的使喚丫頭雁兒,始終是一副刻薄憎惡的態度。當然,雁兒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不僅對主不忠,更一心想憑著自己的三分姿色,飛上枝頭。這樣的女人可悲,可憐,也的確可厭。
雁兒伙同二太太卓云,做了一個頌蓮的小布人,寫上頌蓮的名字,拿細針插在布人的胸口上,詛咒頌蓮。頌蓮發現后,心中惡寒,惱怒地把雁兒的頭一次一次往墻上撞。
第二次,雁兒把畫著頌蓮小相的草紙丟在馬桶里,被頌蓮看見了。頌蓮忍無可忍,逼雁兒在卷鋪蓋走人和吃下草紙之間做選擇。雁兒選擇了吃草紙,然后因此得病,死了。
虛偽的卓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找頌蓮給她剪頭發,頌蓮一剪子剪到了她的耳朵上。三太太梅珊冷眼旁觀,對頌蓮說道:“我要是恨誰也會把她的耳朵剪掉,全部剪掉,一點不剩。”
頌蓮恨,并且有仇必報。在這一點上,她和梅珊有點像。
另一方面,陳佐千的存在映照出頌蓮身上非常物質的一面。頌蓮選擇嫁給可以給她當爹的陳佐千做妾,除了是因為錢,沒有第二個原因。頌蓮非常討好陳佐千,她在床事上極力逢迎,在陳佐千的生日會上當著眾人的面親他,見到陳佐千的第一反應是掐滅煙頭。她所做的這一切都不是因為愛陳佐千。
陳飛浦的出現,揭開了頌蓮內心的柔軟脆弱。她與陳飛浦之間展開了一場秘不可宣,卻又注定有始無終的愛戀。頌蓮身世飄零,渴望被愛,被真心相待。偌大的陳宅里,只有陳飛浦把她真正放在了心上。可他又偏偏怕女人。
在這個密不透風的大宅子里,頌蓮的靈魂突襲無門,困頓而死。
象征和暗示
象征和暗示在小說中運用的十分廣泛,用以側面刻畫頌蓮。
其中,最突出的是小說中多次描繪的后花園那口井。這口井貫穿全篇小說,象征著頌蓮內心深處最大的恐懼。這口井是死亡,是深不見底的痛苦。
此外,小說中還有“陳佐千看見頌蓮眼圈紅腫著,一個人呆坐在沙發上,手里捻著一枝枯萎的雛菊”,以及“頌蓮獨坐窗前,看見梳妝臺上的那瓶大麗菊已經枯萎的發黑……”這樣虛實相生的意象。
枯萎的豈止是雛菊和大麗菊,更是頌蓮。作者用這樣的敘述和描寫,處處暗示著頌蓮命運的走向。
其余的還有“頌蓮的裙擺在冷風中飄來飄去,就像一只白色的蝴蝶”等諸如此類的描寫,都象征了頌蓮飄零悲涼的人生。
心理描寫和語言刻畫
心理描寫和語言刻畫是塑造人物的兩大主力,在蘇童的《妻妾成群》中更是如此。
小說對頌蓮的心理描寫很多,對頌蓮立體形象的塑造發揮了很大作用。舉個例子,頌蓮搬個椅子坐在門廊上聽花園里陳飛浦對著一群人吹簫。沒多久,陳飛浦不吹了,和那群人開始說話。
這時候頌蓮覺著沒趣,心想,說話多無聊,還不是你誆我騙的,人一說起話來就變得虛情假意了。
再如,陳飛浦重陽節回家,頌蓮見陳飛浦的接風宴菜肴豐富,遠比自己初進陳府那天的要豐盛,心里便犯酸。
陳佐千五十大壽的晚宴上,頌蓮姍姍來遲,見眾人不等自己便已落座,頌蓮心酸地想:他們不等我就開桌了。眾人都給陳佐千送上了奢華的禮物,而頌蓮的禮物只是一條不起眼的羊毛圍巾。
但是,頌蓮卻想著她應該讓大家看到她在老爺面前的特殊地位,她不能做出卑賤的樣子。于是,她討好地當著眾人的面親了陳佐千一下,又親了一下,結果可想而知,陳佐千惱羞成怒。
《妻妾成群》篇幅較短,語言非常的凝煉,內中多數的談話都直擊人物內心,每一句都擲地有聲。
陳佐千罵三太太梅珊是狗娘養的小婊子,說遲早要收拾她。頌蓮聽了,說:“你也別太狠心了,她其實挺可憐的,沒親沒故的,怕你不疼她,脾氣就壞了。”
這話說的是梅珊,也是頌蓮自己的心聲。父親死后,頌蓮也是一樣沒親沒故,唯一指望的只有陳佐千。
后來,頌蓮與陳佐千談到死人井,頌蓮對陳佐千說:“……我走到那井口邊,一眼就看見兩個女人浮在井底里,一個像我,另一個還是像我。”
在后院燒樹葉一事上,頌蓮與大太太毓如爭論說:“樹葉自己會爛掉的,用得著去燒嗎?樹葉又不是人。”可是,當她呆呆地看著樹葉燒成的黑灰的時候,會不會想起自己在陳家的命運,也是這樣虛無?
梅珊被投井后,頌蓮受到極大的刺激,在房中大喊大叫。陳佐千來了,頌蓮徹底放下所有的尊嚴,摟住陳佐千的脖子說:"我沒人疼,你疼疼我。"
無需更多的語言,聽到這樣的話,我們就知道,頌蓮完了。
我這輩子遇到的來自各行各業的聰明人,沒有不每天閱讀的,一個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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