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姐!小姐!葉家的公子回來了!”伴隨著清甜的少女的嗓音,一個約莫十五歲的少女闖進屋內,氣喘吁吁的,大概是跑得太急,臉頰不禁泛起微紅,但一雙大眼睛確實激動地眨著,雖然沒有再說話,卻掩不住眸中的光。
“葉...公子?”床上的少女揉著惺忪的睡眼撐起身體,靠坐起來,碎發從耳后落下,給她的模樣又增添了幾分困乏。
“什么葉公子,”說著探頭看了看門外,撇了撇嘴,眼皮也垂了些,埋怨道:“這日頭都還沒升起,你慌慌張張的干什么呀!阿幼,你呀,真是一點都不穩重。”說著,眼皮越發沉重,眼看就又要閉上了。
“您還好意思說呢...”名為阿幼的少女小聲嘟囔道,“小姐,你忘了嗎?葉家的大少爺呀!”阿幼微微提高了些聲音,生怕床上的人兒一個不注意便又睡了過去。
“什么大少爺二少爺的,都別打擾本小姐睡覺!”說著便身子一軟又鉆進了被窩,阿幼本想再叫一聲,看著小姐在床上卷成了一個團就不敢再打擾,嘟了嘟嘴轉身準備離去。
“什么!葉家的大少爺?你是說小葉子?!”
床上的被子團突然坐了起來尖叫道,愣是把阿幼嚇得不知道怎么接話,竟結巴了起來。
“啊...小...小葉子?哦哦對,就是那個小葉子!”
日上三竿。
唐鶯單手拖著下巴,朱紅的雙唇微微翹起,雙眼神散卻是皺緊了眉頭,滿臉愁容。
九月的陽光透過窗戶打在厚厚的書上,上面的古板的文章仿佛也柔和了起來,但唐鶯卻是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
倒也是,這怎么看得下去呢,年幼時最喜愛的玩伴竟是個男兒,當時怎么就沒發現呢,也怪那小葉子天生長的漂亮,十歲的時候分明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子,和七歲的她一般高,那雙大眼睛總是水汪汪的望著她,而自己也總是忍不住保護他,把她護在身后,把那些欺負人的小混蛋們通通打發走。
“不知道,小葉子現在還是不是那么可愛呀...”唐鶯嘟了嘟嘴,嘆道。
“小姐,你不能穿這個就去啊!”阿幼在唐鶯后頭急得快要哭出來了,“老爺會生氣的!”
“那怎么了,我今天就是去比武的!葉君揚?大將軍是吧,我唐家堡怕他嗎!”唐鶯一臉怒氣的在屋里走來走去,一身黑色與墨藍色相間的衣褲在身上倒是合身的很。
唐家的功夫向來是傳男不傳女,弟子三千,獨唐鶯一份,何人不知是堡主唐風歡喜這女兒,一方面唐風不忍自家女兒習不得祖傳的武藝,一方面也是唐鶯從小和唐家堡這些男兒們一起長大,除了丫鬟身邊再沒有女輩,自然是從小也是舞刀弄槍。
“早知道就不告訴你了”阿幼嘟囔著,“小姐,人家那是大擺宴席慶祝葉公子回來,你穿成這樣成何體統。”
唐鶯回頭瞪了一眼一直跟在身后的阿幼,道:“你怎么跟外面那些老頭似的!我倒要看看現在他變成什么樣了!”
唐鶯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委屈,自己從小保護的小葉子如今竟是大將軍,還大擺宴席慶功,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小姐,我求求您了還不行嘛!”阿幼哭喪著臉,嘴上依舊沒有妥協,“您今天就別穿這個了,等到宴席結束了,我再跟您去找那個葉公子還不行嘛。”阿幼看唐鶯還是不為所動,轉了轉眼珠,故意嘆道,“聽說啊,今天大少爺也會去呢,沒想到大少爺竟會應邀,真是難得。”說罷她抬頭偷偷看了眼唐鶯。
唐鶯果然停下了腳步。
阿幼又接著道:“小姐你穿成這樣,大少爺恐怕會生氣呢!”
整個唐家堡都知道,她唐鶯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大哥唐憬,大家都知道唐風寵愛唐鶯,唐鶯雖說不似其他女兒家那樣溫文爾雅,還總是大大咧咧的,但從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唐家堡上下也就都順著這個大小姐。倒是唐憬,身為唐家堡的繼承者,也確實是令人信服。從小苦練武藝,做事態度嚴謹,不茍言笑卻從不忘禮義,是唐風乃至整得唐家堡的驕傲。唐家堡上上下下都規規矩矩,有條不紊,唯獨自己的妹妹總是特殊。唐憬自然是非常喜歡這個妹妹的,正因為如此,才更不能讓她不懂規矩,亂了禮數,管教的也越發嚴格,卻苦了唐鶯。
最后,唐鶯還是妥協了。一身鵝黃色的襦裙,裙擺和袖口都繡著鶯燕的圖案,在整個柔和的色調中增添了一絲活力,頭發也散了下來,阿幼精細打理了一番,倒真像一只俏皮的小黃鶯。若不是那張小臉上的傲氣不見消減,真是讓人難以相信眼前的少女便是唐家堡的大小姐。
此般的大擺盛宴,丫鬟隨從是不容進屋的,以免場面太過混亂。于是唐鶯隨著父親和大哥入了席。
唐家畢竟是名望,自然是坐在最靠中間的桌子,還未等眾人都入席,唐鶯已經按奈不住,忍不住的左顧右盼,卻沒見葉君揚的影子。唐憬看她如此模樣,皺眉瞪了他一眼,唐鶯嘟了嘟嘴自己默默地玩手指。
正在此時,葉家老爺的聲音卻響起:“今天是在下為犬子凱旋歸來而歙硯,多謝各位捧場。”
隨著葉老爺的聲音望去,只見一七尺男兒約么弱冠之年,站得筆直,五官深邃,眼眸似黑曜石般,明亮而深邃,眉毛不粗,卻很濃,如劍般揚起,鼻梁挺拔,薄唇微微彎起,即使是在戰場上風吹日曬,皮膚依舊未見粗糙。雖是微笑著站在葉老爺身后,卻蓋不住一身將領氣質。倒是把唐鶯看楞了,竟是忘了來時的怒意,這哪是當年的小葉子,或許是自己記錯了吧。
正想著,葉君揚便向這邊看來,眼神中分明是露出了一絲驚訝,對著唐鶯彎眸一笑。這一笑讓唐鶯更加不知所措,面上竟覺得有些發熱,不好意思的偏過頭去。
再之后的宴席唐鶯也一直心不在焉,幾次敬酒都走了神,讓唐憬好個瞪。
不知不覺宴席已結束,眾人退場的時候葉老爺請唐風留下喝了杯茶,唐鶯自然也隨著去了。
兩位家主的談話對唐鶯來說折磨得很,沒過一會就坐不住了,這時葉君揚推門而入看到了這一幕,忍不住一笑,唐鶯更是窘迫得不得了。
葉君揚對著唐風行了個禮,道:“唐堡主見諒,小生在外送客,耽誤了些時間。”
唐風笑著點了點頭,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兒,卻見女兒不知為何低頭玩著自己的手指。
葉君揚看了眼唐鶯,笑道:“宴席人多,想必唐小姐些許乏累,不如小生帶唐小姐出去走走。”
唐鶯驚訝地抬頭看著葉君揚,葉君揚對她彎眸一笑,,滿眼溫柔。
唐風嘆了口氣道:“也好。”
葉君揚道了聲謝,便出了門,唐鶯就跟在他身后,靜靜地跟著。
夜色深沉,月光從圓月中漫溢出來,灑在地上,白潔如玉,清冷如霜。照在兩人身上,增添了一分清涼。
唐鶯就這樣呆呆地跟著葉君揚,以至于葉君揚回頭看她的時候,她一頭撞在了葉君揚懷里。本是件尷尬的事情,但不知為何,葉君揚的懷里十分溫暖,和這清涼的初秋有些格格不入,唐鶯一時竟忘了推開,待她反應過來時再推開更是尷尬,臉頰上不禁微微泛紅。
“阿鶯?”葉君揚抬手揉了揉唐鶯的頭,卻沒想到唐鶯驚恐地抬頭望著他,不得已,他又將手縮了回來。
唐鶯也發覺自己有些失態,低下了頭輕聲道:“葉公子怎么突然停下了。”說罷連自己都后悔,這嬌弱的女子是誰啊!
葉君揚微微一愣,有些失望:“阿鶯,你...不記得我了嗎?”
唐鶯頓了頓,抬起頭,輕聲問:“小葉子?”
葉君揚再次彎眸:“還好,你沒忘了我,我還怕你把我忘了呢。”
唐鶯抬頭望著他,竟有些失了神。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五官顯得更加深邃,月色倒映在他的瞳孔深處,泛出昏沉而朦朧的影子。那如黑曜石般的雙眸分明是透露著掩不住的喜悅,嘴角也微微上揚。這和當年的小葉子簡直就是天壤之別,當年的小葉子,只有那么大一點,那時候也是這么望著自己,但那時候眼睛是水汪汪的,但是現在眼神似乎有些不同,那時候總是躲在自己身后,現在長得這么高了。唐鶯不禁低下頭嘟囔道:“都這么大了啊...”
葉君揚噗嗤一聲笑出來,笑道:“你怎么跟我娘一樣。”
唐鶯臉一紅:“你那時候就那么大...”
“是啊,我還躲在你身后呢,那些臭小子天天欺負我。”葉君揚笑著揉了揉唐鶯的頭,“走,我們邊走邊說。”
唐鶯只好跟上。
“沒想到你現在這么漂亮,雖然小時候也很漂亮,我記得那時候啊...”
唐鶯沒有想到葉君揚變得這么外向,提起小時候的話,他滔滔不絕,最后連唐鶯都憋不住,兩個人在湖心亭聊了一個時辰,直到唐風喚唐鶯回去,葉君揚才戀戀不舍的和唐鶯道了別,還叫唐鶯常來葉府玩。唐鶯也正聊到興頭上,活波亂跳的跑到父親身邊,笑著道了別。
二
暢聊一晚的后果是唐鶯的心情更加復雜,一方面她覺得長大的小葉子好像也并不討厭,可是另一方面,她心里又別扭的不得了。神游了許久,以至于阿幼走到身邊了她也沒發現,被嚇了一跳。
“你這個死丫頭,要嚇死我啊!”
阿幼委屈道:“奴婢明明敲了門的。”阿幼一邊給唐鶯倒水,一邊說:“小姐,你昨天沒在葉府鬧吧。”唐鶯沒應話,單手拖著臉蛋望著窗外微微泛黃的樹葉。
阿幼見唐鶯沒應又道:“奴婢聽說啊,葉公子確實是大將軍,也打了勝仗,只不過呀,他頂撞了皇上,皇上念在他剛打了勝仗,說是讓他回家報喜,實則是貶了他,恐怕將來也不會再有為國征戰的機會了。”
唐鶯眼神一黯,冷道:“以后少聽這些閑言碎語。”語氣中帶著些許怒意。
阿幼很少聽到唐鶯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不禁打了個顫,道了聲是。
突然想起了敲門聲:“小姐,葉公子來了。”
唐鶯已經猛的站起來,差點沒站住,還好阿幼扶了一把,匆匆忙忙的跑出去,只見葉君揚笑著站在門外,陽光打在他的臉上,他似乎比這秋日的陽光更加耀眼,唐鶯也不禁揚起了嘴角。
“突然拜訪,不會給唐小姐添麻煩吧。”葉君揚笑道。
“若是我說添了麻煩,葉公子就會不來了嗎?”唐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出這樣的話,但是葉君揚總能帶給他那種奇妙的安全感,好像干什么都可以。
“自然是不會,”葉君揚眨了眨眼睛,“既然這樣,唐小姐不如帶我逛逛唐家堡?”
唐鶯笑著回頭對阿幼說了一聲不用跟了,便帶葉君揚走了。阿幼還一臉委屈,小姐怎么臉色說變就變。
唐家堡不比葉家小,但是唐鶯最喜歡的還是那片紫竹林,連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這樣一個急躁的性格怎么會喜歡這樣幽靜的地方。
“你果然還是喜歡來這里啊阿鶯。”葉君揚看了看這片竹林頗有感慨。
“這是我爹送我娘的紫竹林,我娘最喜歡了,我也最喜歡了...”說著唐鶯突然靜了下來。
“你若是喜歡,我也愿在葉府為你種一片紫竹林”。葉君揚轉頭認真地看向她。
“好啊。”唐鶯彎眸應道,繼續走向深處,“聽說你...頂撞了皇上?你怎么這么傻。”唐鶯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問道。
葉君揚眼神一黯,嘆了口氣道:“再傻怎么能比得過你。”
唐鶯皺了皺眉示意葉君揚認真回答她。
葉君揚卻仍然一臉無所謂:“我帶兵打仗,首當其沖,他坐在宮里聽信那些宦官的讒言...”話還沒說話,唐鶯倒是先捂住了他的嘴,“噓!這種話你也敢亂說!”
葉君揚一愣,彎眸低頭看著她,還是一副當年的樣子,仿佛永遠都是這般。
唐鶯被他這么一看,尷尬的將手縮回,臉一紅,急道:“我還是帶你去練武場吧!”
葉君揚自幼就喜歡唐家的練武場,那時候唐鶯還以為是小葉子被欺負怕了,想學武保護自己,誰知道他只是和外面的那些欺負他的人一樣,只是因為都是男子罷了。
到了練武場,葉君揚果然興奮了許多,滿眼盡是藏不住的喜悅。唐鶯突然想到自己去葉家那天的心情,便道:“聽說小葉子近年來武藝見長,不如比試一番?”
葉君揚欣然答應,取了把順手的長槍,唐鶯則挑了兩把輕劍。
“那便開始吧。”說罷唐鶯手中握劍雙腳一蹬,便向葉君揚沖去。葉君揚倒是不急,穩了穩腳,手中的動作卻絲毫不怠慢,長槍隨雙劍一轉向唐鶯刺去,唐鶯劍一偏,人也隨著一彎腰輕易躲過,轉身再次向葉君揚的頸部,葉君揚動作快如閃電,蹲下躲過,腿一掃,唐鶯出招時本就用力過大,此時被一掃更是站不穩,向地上栽去,葉君揚身手一勾,便將唐鶯攬了起來。
“好!”唐風背著手走來,“平日叫你下盤要扎穩,就是不聽,叫人笑話。”說罷,唐風又贊許的看了看葉君揚。
“是我沒認真打!爹您還說來者是客呢,我怎么能讓客人輸呢!”唐鶯撇了撇嘴,不滿道。
“就知道跟我貧,從小教你凡事都不可懈怠,怎么沒見你聽。”唐風皺了皺眉,但眼里分明是寵愛。
“哼!我要是贏了他,爹就不許再念我!”唐鶯插腰道。
“你若是贏了,我便不再說。”
“好!一言為定!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爹,您可別后悔!”說罷,唐鶯雙劍便再次舉了起來,看向葉君揚。
葉君揚自然是含笑應戰。
三
自那日起,唐鶯便一直纏著葉君揚比試,連唐風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葉君揚自己倒是愜意,樂在其中。
“阿鶯啊,我叫人做了些槐花糕,我知道你最喜歡吃甜食了。”
“阿鶯阿鶯,看我這把劍怎么樣!”
“阿鶯,有人送我爹點西域的酒,我給你偷偷帶點?”
“阿鶯,不如今天去城北看看?據說那菊花開得可好看了!”
“阿鶯!我今天釣上了一條十斤的魚”
唐鶯也不知道葉君揚是怎么了,怎么這個子長大了,腦子還不見長呢。
但日子子過得無聊,難得有人每天黏在身邊,雖然煩了點,但也未嘗不是件壞事。
日子久了,兩個人也重拾起了幼時的親密。
但是玩歸玩,鬧歸鬧,唐鶯可從來沒忘了比武的事。
“阿鶯你這么兇,日后恐怕沒人敢娶你。”葉君揚一邊拆著唐鶯的招,一邊從容笑道。
“要是打不過你毀了我這一世英名,我這輩子就不嫁啦!”唐鶯氣喘吁吁的吼道,葉君揚速度之快讓她來不及思考。
葉君揚心中一喜,再問道:“那若是我輸了,你就肯嫁了?”語氣有些急促,分明滿是期待。
“那是自然!我...”唐鶯話還未說完,葉君揚手腕一轉,長槍從手中掉落,槍頭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唐鶯一愣,竟忘了將手中的雙劍刺向葉君揚。葉君揚上前一步,胸膛抵在劍前,笑道:“我輸了。”
唐鶯愣了愣,回過神后氣得跳腳,于是她也把劍丟到一邊,雙臂抱胸大叫道:“我才不要你這么可憐我!”
葉君揚上前兩步,雙手抓住唐鶯的肩膀,“看我,”唐鶯不悅地偏頭看他,卻見葉君揚少了往日的嬉笑模樣,一臉嚴肅,如黑曜石般的雙眸黑得發亮,直直的看著唐鶯,唐鶯突然覺得剛剛那個小葉子突然不見了,眼前的人滿身盡是大將風范,驚得唐鶯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阿鶯,我輸了,為了你我可以輸千次、萬次,可以把這輩子都輸給你。”
四
歲末,霜寒,漫天大雪紛紛揚揚,遠處天地交于一色。
整個城到處掛著紅錦,喜氣洋洋的氣氛充斥著整個城,葉家山莊更是一路紅錦鋪地蔓延到百里之外,葉家更是人聲鼎沸,葉家的人,唐家堡的人都滿面榮光,全府上下喜氣洋洋,連下人都盡可能的在身上多加一分紅。鞭炮聲震耳欲聾,伴著人們的嘻笑聲,這刺骨的寒風似乎也怯了些,大雪也蓋不住這喜慶的氛圍,每個人心上都是暖洋洋的。突然,眾人默契的都靜了下來。
大堂內更是紅火一片,大堂中央是一個一人般大小的雙喜,雙喜下坐著葉老爺和葉夫人,滿臉喜氣,葉老爺更是樂得合不攏嘴。此情此景,坐在一側的唐憬也難得笑著,倒是唐風心情復雜,女兒出嫁本是喜事,有葉君揚這樣的夫婿,自己也是非常滿意的,可一想到日后自己的心肝就這么跟別人走了,心中不得不說對葉家還有些恨。
此時,葉君揚一身合體的金絲紅袍踏入大堂,長發高高束起,一根紅絲帶系在上面。葉君揚的臉在紅光燭影下襯得神采飛揚,身邊的唐鶯穿著唐風為她定做好了的鳳冠霞帔,金釵步搖伶仃作響。金色鸞凰展翅,姿態優美,高貴萬分,鮮艷的紅色做底,朦朧紅紗覆在外,頭上蓋著紅色的蓋頭,隱約露出金釵的模樣,此時端莊的模樣讓人難以將平日里調皮的如一只小黃鶯般的唐鶯聯想在一起。
拜堂后,唐鶯搭著阿幼的手入了洞房,一個人靜靜的坐在床沿,等著葉君揚回來。她自己也從未想過,自己何時變得如此沉得住氣。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輕輕打開,唐鶯聽到葉君揚向自己緩步走來。
葉君揚也不知怎么了,在外招呼客人的時候,明明心急如焚,可唐鶯就坐在自己房里的時候,他倒是邁不開腿了,終于走到唐鶯面前,激動的心情讓他的雙手有些顫抖。葉君揚憋了口氣,伸手掀開唐鶯的蓋頭。唐鶯此時一身正裝,雙眼含水望著他,葉君揚從未見過這般的唐鶯,一時又驚又喜,不知如何開口,站在那里愣了神。
最后倒是唐鶯開了口,聲音如初春的溪水般清透:“不如,去湖心亭賞賞雪吧。”
“好。”
一路上葉君揚都一直都緊緊的握著唐鶯的手,生怕她凍著。夜色深沉,雪未見停,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風聲夾雜著兩人走在雪上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漫天大雪遮住了月亮,卻比月夜更加明亮。
葉君揚頷首望著唐鶯,她一身紅色,配上金釵,在這目光所及皆是白色的夜晚顯得格外耀眼。
唐鶯抬頭看著葉君揚,因為冷的原因,鼻尖和臉頰都微微泛紅,連眼眶都有些酸澀。但雙眸卻化作一灘春水,清涼的蕩進葉君揚心頭。
湖心亭上,葉君揚和唐鶯望著彼此的瞳孔。從此以后,自己將要與面前這個人共同經歷風雨,無論榮華富貴,還是災劫苦難,都要攜手渡過,直到終年。
葉君揚心別地一跳,神情柔和得仿佛能將漫天飛雪融化,他低頭吻了吻唐鶯紅潤的唇,道:“阿鶯,我等了你十年,”說著把唐鶯摟在懷里,“十歲那年我就想,這輩子,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唐鶯窩在葉君揚懷里,甜甜一笑。
漫天的大雪依舊未停,兩人鮮艷的紅裝在湖心亭顯得格外鮮艷,也為這寒冬增添了一份暖意。
半月后。
新婚忙了好一陣子,難得休息。
“阿鶯,這幾日,你多勞了。”
“君揚,我們去走走吧。”
葉君揚伸手將唐鶯的大氅系上,牽住了唐鶯的手,緊緊地握在手里。
唐鶯滿面甜意,溫暖從手上傳來。
“阿鶯啊,謝謝你。”
“謝什么啊,呆子。”
“謝謝你沒有拒絕我,我那時候唯恐你會甩開我的手,再給我當頭一棒。”
唐鶯噗嗤一聲笑了:“我啊,就不應如此遂了你的意!”
葉君揚腳步一頓,轉身把唐鶯摟進懷里,頷首在唐鶯耳邊輕聲道:“那我就是玄奘法師,經過九九八十一難,也要取得你這真經!”
唐鶯面上一熱,輕喚:“呆子...”
兩人靜靜的走著,不帶一個仆人,竟不知不覺又回了唐家堡。
兩人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
“紫竹林。”
原本青蔥的竹林,如今一片銀裝素裹,更是清冷。
“娘。”唐鶯輕聲呼喚,“我帶小葉子來給您看看,日后我可能不能常來看您啦,還望您不要怪我啊...”唐鶯眼神有些暗淡,靜靜地望著林間深處,那樣幽靜,那樣蒼白。
“娘。”葉君揚也輕喚了一聲,“在下唐家的女婿,葉君揚。既然在下娶了阿鶯,便會一輩子對阿鶯負責,不離不棄,定不讓他受半分委屈。”
說著,葉君揚將唐鶯摟在懷里,雙臂微微用力。
“你喜歡這里嗎?”
“嗯。”
“我在葉府也為你種一片紫竹林可好?”
唐鶯輕笑:“好。”
? ? 五
清晨的霧氣剛剛散去,空氣還是濕潤的,不知不覺已是春天,萬物復蘇,都呈現出生機盎然的一面。
葉府上下一片歡喜,葉少夫人有喜了。
“我要有弟弟了嗎?”稚嫩的聲音響起,只見一個兩歲左右的孩童坐在葉君揚懷里,扒著葉君揚的脖子,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葉君揚。
“對呀,軒兒以后就要好好照顧弟弟啦!”葉君揚刮了刮兒子的鼻子。
葉逸軒樂呵呵地點了點頭,整個身體都在晃動。
府中上下都是一片和樂,一道密旨卻打破了這層溫馨。
夜色深沉,堂內肅靜。桌前坐著葉老爺,葉夫人還有葉君揚和唐鶯。
“爹,當年并非兒子有意相瞞。皇上表面貶我回家,實則因為我與朝中宦官不合,叫我先隱退,待抓住了宦官頭目,再歸朝釜底抽薪。”葉君揚側頭看了看唐鶯,唐鶯并未露處異樣的神情,頓了頓繼續,“此次皇上下密旨,必定是以做好萬全之策,兒子此去一番,半年必回。”
半年,葉君揚不敢肯定,甚至連生死都無法下以定論,但他知道,眼前如此這般,父母還不忍,若說出真相,不知到時要如何離開。
葉君揚吩咐下人收拾行李后,便打算回房,唐鶯拉住了他的手,輕聲道:“去湖心亭看看吧。”
月色依舊深沉,葉君揚在廳內頷首看著唐鶯,看得一陣心悸。
月色如水,眸光亦如水。
月色醉人,眸光亦醉人。
葉君揚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這樣看著唐鶯。
唐鶯突然伸手抱住葉君揚,輕聲道:“你答應我的紫竹林還沒送給我呢。”
倒不是葉君揚爽了約,只是不知為何,無論葉君揚派人下了多少工夫,那片竹林都沒有辦法生長起來。
“我...”
“這個約,我等你回來再赴。”唐鶯打斷了葉君揚,不急不慢的說道。
葉君揚心頭一緊,手臂又縮了縮。他懷里的這個人,他想永遠就這么抱著,永遠不再分開。
第二日天還未亮,葉君揚就默默出發了,知道的只有葉老爺、葉夫人、唐鶯還有隨行的隨從。
六
大雪沒日沒夜的下著,終于在年三十這一天停了,葉府向往年一樣掛起了紅燈籠,年夜飯也絲毫不含糊,鞭炮聲震耳欲聾。
但不知是積雪太厚了,還是心太冷了。紅燈籠上蒙著一層厚厚的雪,紅光暗淡了許多,鞭炮聲也刺耳得叫人難受。每個人都盡量讓自己開心起來,但一旦靜下來,心里的苦就全部涌現出來。
國家正是動亂之時,朝廷兩黨相爭,王爺造反,天下大亂。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葉府蕭瑟了許多,因是名門望族,葉少爺又在前線征戰,葉家自然是為朝廷提供了不少錢財,整個葉府的資金甚至有些供不應求,少了不少仆人和華麗的排場。
唐家堡的弟子個個都英勇善戰,自然少不了為國殺敵。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
唐鶯靠坐在窗前,手在隆起的腹部來回輕撫,寒風從窗外涌入屋內,刺得骨疼,唐鶯卻不愿把窗關上。這混沌的世道,唯有這寒風能叫人清醒幾分。手邊的茶冒著熱氣,卻溫不暖這月色。
“小姐!你這是干什么呀!”阿幼的驚叫聲打破了這一番寧靜。“這今日您就要臨盆,怎么這么粗心大意!這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哪擔得起呀!呸呸呸,我這張破嘴...”
唐鶯倒也沒應聲,由著阿幼把窗戶關上,自己支起身來走到剛進門的葉逸軒身邊揉了揉他的頭。
葉逸軒也乖巧的牽住了唐鶯的手,隨母親走向床榻。
“夜深了,阿幼給軒兒洗漱更衣。”
阿幼望著唐鶯,心中一苦,眼眶有些泛紅,輕聲道:“小姐,葉公子...一定會回來的。”
唐鶯愣了愣,彎眸一笑:“是啊,他還欠我一片竹林。”
誰都沒有投料到,唐鶯竟在大年初一生下了孩子。
一番痛苦后,唐鶯躺在床幾乎暈厥,連眼皮都是那樣沉重。發絲黏在額前,面色慘白。
“哎呦,我的好孫子呦!”葉夫人抱著孩子樂得合不攏嘴,急得門外的葉老爺大叫。
“快把我的大孫子抱出來給爺爺看看!”
葉夫人抱著孩子出去后,房內除了唐鶯就剩下了阿幼和接生婆。
接生婆一邊忙著一邊嘆道:“少夫人真是吉人天相,和小少爺都平安無事。只可惜啊,小少爺剛出生就沒了父親。”
阿幼一驚,可為時已晚,唐鶯撐起虛弱的單薄的身子,直直的望著接生婆,用盡全身力氣道:“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阿幼給接生婆使了個眼神,接生婆卻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反而用安慰的口氣道:“少夫人你也別難過,葉少爺在天之靈一定會很安慰的。”
阿幼一急,將接生婆硬推出了門外:“剩下的我來就行了,您快回去休息吧!”
關上了門,阿幼就一直站在那,不知道如何回頭,還未鼓足勇氣,唐鶯顫抖著聲音響起:“阿幼,君揚怎么了。”
阿幼勉強讓自己笑起來,走向唐鶯,“小姐,公子肯定就在回來的路上了....”
“你還要騙我到什么時候!”唐鶯幾乎是用盡了所有力氣的嘶吼道,說罷,整個人都跟著不住的顫抖。
葉夫人聞聲進來,看著唐鶯這一番模樣,大致也知道了為何。
唐鶯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止不住的顫抖,呼吸都有些困難,眼淚隨著臉頰留下,似斷了線的珠子落在棉被上,偶有幾滴流入口中,苦澀痛徹心扉。
“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
唐鶯哭得歇斯底里,什么也聽不進去,眼前一片模糊,直到最后哭的沒了力氣,只剩抽泣。
阿幼和葉夫人從未見過此般的唐鶯,在一旁不知所措,最后也酸了鼻,在一旁跟著流淚。
折騰了一晚上,天色漸亮,唐鶯滿臉憔悴,淚痕還掛在慘白的臉上,雙眼無神,輕聲喚了聲阿幼,阿幼如夢初醒,稍帶驚喜的跪在唐鶯面前。
“洗漱,我要去湖心亭。”哭了一夜,唐鶯此時的聲音沙啞的幾乎聽不見。
“可是小姐,你..”阿幼嚇得不敢動
“胡鬧!”坐在一旁的葉夫人驚叫,“你現在就要好好休養,豈能亂來!”
“娘。”唐鶯沒再說什么,只是抬頭望著葉夫人,眼底盡是數不盡的悲傷。淚可以流盡,但為何悲傷不減。
葉夫人咬了咬牙,“阿幼,起來吧。”
唐鶯的身體是沒辦法自己走這么遠的路的,葉夫人和阿幼兩人一起攙扶著,也是走走停停,半晌才走到湖心亭。
“歲歲念君歸...阿幼,孩子名作歲念吧。”
唐鶯坐在湖邊望著湖水,面無表情,一坐便是一下午,最后葉夫人沒辦法只好叫人抬轎子把唐鶯帶了回去。
自那日起,唐鶯又變得像往日一樣,只是眼神中少了些東西。
日子久了,大家都發現唐鶯的問題了,唐鶯漸漸地越來越記不住東西了,有時竟會連葉老爺葉夫人都不認識了,原本就單薄的身子,此時也更是瘦骨嶙峋,面色蠟黃,雙目空洞。唐風和唐憬也不管什么規矩,幾日便來探望一次唐鶯,找了最好的大夫,吃了最名貴的藥品,唐鶯也沒見一絲好轉。
白天,就由阿幼帶著去湖心亭,晚上就倚在窗前望著月亮。
阿幼也曾堅持要她休養,但只要阿幼不在身邊,唐鶯便會跑到湖心亭去,最后沒有辦法,只好答應每天陪她去一次。
七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唐鶯嘴中默念著,靠在床頭,年未過三十,頭發卻已斑白,憔悴的臉上鑲著一雙大眼睛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只是不再閃爍,不再清澈。
“阿幼。”
阿幼連忙抬頭,紅著眼眶應道。
“若有一天,我走了,把我葬在紫竹林。”
阿幼驚慌失色,眼淚忍不住地流:“小姐瞎說什么呢,小姐一定能長命百歲!”
“幫我照顧好軒兒和念兒。”唐鶯仿佛什么也聽不到。
“小姐,別說了,小姐我去找老爺和夫人!”阿幼起身便要走。
“夜深了,你退下吧。”說著閉上了眼睛。
阿幼嚇得直晃唐鶯:“小姐說什么傻話呀,現在是晌午啊,您別嚇我啊!小姐...小姐!”
唐鶯聽著阿幼的哭喊,心想這丫頭還是這么毛躁,卻怎么也張不開口,眼皮也有千斤重,索性就閉上休息一下吧。
八
“有人嗎?”門外一個渾厚中年男性的聲音響起。
一名少年打開了門,只見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男子柱著一根粗糙的木棍站在門外,衣衫襤褸,右邊分明是少了半條腿。
“請問您找誰?”少年有些膽怯地看著男子,此時一個女聲在身后響起。
“念兒,誰來啦?”隨聲而來的女人三十出頭,穿著一身粗布衣衫,卻十分干凈整潔,端著一碗熱水走向門口,“快請人家來坐...”話音未落,女子手中的碗脫落,灑了一地水,瓷碗一聲清脆,碎成了幾瓣。
“少...少爺....”女子忍不住的顫抖,淚水奪出眼眶,她奔向門外的葉君揚,不顧身份緊緊的抱住葉君揚。
葉逸軒聞聲跑出來,跑的太急差點摔倒在地上,看著葉君揚略顯蒼老的臉,試探的叫了一聲:“爹?”
阿幼擦干了眼淚,把葉君揚扶進屋內坐下,倒了碗熱水。激動地向葉君揚介紹:“這是軒兒,這是念兒,小姐取名叫歲念。”
“歲念...那...阿鶯呢?”葉君揚望著阿幼,即使歲月在連上留下了痕跡,但眼神仍舊堅定。
“小姐...當時我們都以為少爺回不來了,小姐得知后,便一病不起....撐了五年 終是沒有熬過去。”阿幼說著鼻子一酸,聲音帶著哭腔。
葉君揚眼前一黑,腦中空白,呼吸有些困難,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才緩過來,問道:“阿鶯葬在哪里?”
“紫竹林。”
“我爹娘呢?”
阿幼眼神一黯:“小姐走后不久,新皇登記,傳聞皇上要滅葉家九族,老爺便散了整個山莊,與老夫人和軒兒、念兒,還有幾個不愿離去的下人南遷,但在途中,我和他們走散,最后沒有辦法,只好回到了山莊。沒想到新皇真的封了這里,我和軒兒、念兒偷偷地住在這里,城中人善,沒有人向官府告發。”
“唐家呢?”
“新皇株連九族,唐家脫不了干系,據說唐家誓死不從,雙方戰了一番,最后不知如何便杳無音訊。”
“阿幼,”葉君揚拄起木棍,“帶我去看看阿鶯。”
九
又是一年,這是今年冬日以來的第一場雪。
一桌,一椅,一人,一杯茶。
云霧不重,還能看到穿過云層的陽光照在青蔥的紫竹上。說來可笑,葉君揚費勁功夫都不見這片土地有任何變化,卻在唐鶯走后,便長得生機盎然。葉君揚自嘲的笑了笑,到底是自己守約,真的給阿鶯種下了一篇紫竹林,還是阿鶯實在等不及了,親自來了。
“阿鶯,謝謝你。我終究是食言了,失信于爹,于娘,于你,這一生也未把你照顧好。你我離別已是三十載,軒兒和念兒也都長大了。不久后便可與阿鶯重逢,便望那時,阿鶯莫要嫌小葉子面容已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