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張四在路燈邊將車停住，臉色凝重地盯著手機屏幕。
前擋玻璃起霧了，灰蒙蒙的一片。他打開除霧器，將車窗移出一條縫隙。
冰冷的風灌進來，他打了個冷顫，又把車窗關起來。
他側頭透過馬路邊的光禿禿的樹，迷霧中，模模糊糊看到漆黑田地，和不遠處星星點點燈光。
手機響了。老婆阿鳳問啥時候回來，這么晚了，幾點到家呀？娃都睡著了。接著是一陣抱怨，一大早就見不到人，深夜也不回家。
張四抬頭，瞟一眼中控顯示屏，夜里十點整。
他連忙解釋今天廠子里一點事情耽擱了，本來打算跑高速的，霧太大，擔心夜間大車多，怕擁堵，現在，在國道上，晚一會到家。
掛了電話，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大清早出門到現在，一直沒有機會休息。這會，疲勞感從眼部開始席卷而來。
他重新帶上眼鏡，從手機架上摘下手機，打開百度地圖，開始選擇不走高速的路線。
手機鈴聲叮叮叮地響起來。
他瞄一眼，一個陌生電話號碼，猶豫了一下，響過四聲，還是接通了電話。
手機里沒有聲音，他剛喂了一句，通話就掛斷了。
正納悶的時候，一個短信進來：張四，快救我，我被劫持，在高速！
02
他直愣愣地看著這條短信，大腦在拼命地運轉著，是誰？真的嗎？居然知道自己的姓名，是認識的人？
他直接回撥過去，電話接通了，沒有人和他說話，而是聽到了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對話。
女人很激動，聲音急促，聲音熟悉又陌生。兩個男人好像一直在辯解，一個聲音粗，一個聲音細弱，大約過了十秒鐘，通話斷了。
他判斷出大致的情形，三個人在高速上，剛剛路過新橋，往杭州方向。聲音粗的男子在開車，女子要求下高速，兩個男子在辯解著什么，好像在說高速不能停車。
他又判斷，經過新橋的一定是滬昆高速，而最近的高速是上海繞城高速，需要經過沈海高速才能切換到滬昆高速。
他并不確定是否真的是劫持，還是撥打110，報告了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和猜測，然后決定追過去。
他揉揉發脹的太陽穴，困意頓時消散得干干凈凈，看看車外的濃霧，回頭看看不遠處的高速入口，深吸了一口氣，發動了汽車。
就在這個時候，副駕駛的車玻璃振動著，發出砰砰砰響聲。
他抬眼一看，是一年輕女子，白色連帽羽絨服，拍著車玻璃，示意開門。
他看看車外四周，解鎖了車門。
年輕女子拉開車門，敏捷地鉆進來，坐到副駕駛位置，牛仔褲，長筒靴，白皙的手指，艷麗的美甲，蘋果手機，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一個清脆的聲音：“師傅，送我去七寶！”
03
他正要上高速的時候，突然進來這么一位姑娘，瘦長臉，大眼睛，薄嘴唇，紫色長頭發，身材還不錯，厚重的羽絨服都掩蓋不住，很顯然，他被當做跑黑車的了。
他嘴角往上翹著，沖著她解釋，他不是跑黑車的，不送客不送貨，是不是上錯車了，請她下車，他還惦記著趕緊追人去呢。
小姑娘一臉的可憐狀：“大叔，我這個時間約不到車，這么晚，天寒地凍的，霧又大，你就忍心讓我一個人留在這里嗎？我害怕……”
大叔？他忍不住抬頭，從車內后視鏡里面，看看自己疲倦的臉，胡子拉碴的。他用手摸了摸下巴，有好幾天沒有刮胡子了。
小姑娘趕緊改口，大哥，大哥地叫起來。
她小嘴兒嘚吧嘚吧地說了一大堆話，反正人已經在車上了，這個時候讓她下車那就是沒有同情心，不善良，萬一遇到壞人，那良心何安？大哥一看就是好人，真是太幸運了，好人一生平安。
她一邊說還一邊系上安全帶。
他一看都這樣了，實在說不過她，人美嘴甜，又看看車內后視鏡的自己，確實，長得呆頭呆腦，人畜無害的樣子。
他告訴她：確實送不了，還得往杭州方向去追人，和七寶不是一個方向。
她連連表示沒有關系，只問：追到人還回程不？
他說回的，必須回，連夜回，這個時候，他仿佛從后視鏡里看到了阿鳳，隱隱有種不安，眉頭不由皺了皺。
但是，他又想到孫子兵法有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豁出去，追！
“大哥，別猶豫了，趕緊出發吧！”
03
他咬咬牙，調轉車頭，從浦衛公路駛入了上海繞城高速。
高速上霧氣很重，同一個方向只有兩個車道，都是長長的重型汽車，燈光彌漫，無論走哪個道，都是跟在大卡車的后面。
他放棄了超車的打算，這條高速兩條道之間的白實線比較多，晚上能見度不好，不敢隨意變道，老老實實跟在后面開著。
小姑娘坐在副駕駛，拿著手機，不停地按鍵。
突然，手機架上的手機又響起來，陌生來電。
這一次，他想都不想，馬上伸手按下通話鍵。
小姑娘的聲音同時從手機和旁邊想起，還沒等他喂出聲，她已經大笑著掛斷電話。
他意識到是她打的電話，緊張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手機號碼？
小姑娘有點得意地從車門邊摸出一個臨時停車用的牌子，晃動了幾下，說到：大哥，你智商堪憂啊，你這個牌子上不是有手機號嗎？
他咧咧嘴算是自嘲，還真是啊，嗯？這小姑娘在做什么，好像手機對著自己。
后面的大型集裝箱重卡發射出來的光線有點刺眼。他一邊從兩邊的倒車鏡觀察著，一邊問在拍什么？
小姑娘擺弄著手機，笑著說：發了一個抖音，感謝好心的大哥送我回家，順便陪著大哥追個人。對了，你追的人是誰呀？
她發抖音了？好像阿鳳看抖音的。專業技能迅速在他身體里面豎起來寒毛，在大腦中拉響了警鈴，開始運算起概率來。還沒等算完，另外一個更加強烈的信號在提醒他，那個求救的女人好像是……，聲音越來越清晰，對，就是她，很多年沒有聯系的前女友西瓜！
04
小姑娘坐在副駕駛位置，咯咯笑起來，西瓜，太好笑了，已婚油膩中年大哥，去拯救前女友西瓜，大哥，你很危險啊。
他撇了她一眼，見她笑得春光燦爛的，沒好氣地說：有啥好笑的，你不發抖音，我就沒那么危險。再說了，已經好久不聯系，她手機號都換了。
手機架上的手機在振動，提示有信息進來。一定是她又發來信息，她現在在哪里？還在高速上嗎？
小姑娘一把摘下他的手機，順口說：得嘞，我幫你處理信息吧。看你這開車緊張的樣子，缺乏鍛煉啊，以后，諜影重重，邦德的電影多看點。
他什么也沒說，任憑她將手機拿過去，自己專心地開著車。
小姑娘一邊操作著，嘴里還一邊說著話：她不接電話，應該是不方便說話，也就是和綁匪沒有完全撕破臉；既然沒有公開撕破臉，說明一開始他們應該是認識的；既然是認識的，那么事情不是關于女人就是關于錢財；既然還能發短信，說明還沒有受控制，兩個男人沒有控制住一個女人，唯一解釋是：女人坐在后排，兩個男人愚蠢地坐在前面...... 好了，微信加上了，我讓她把實時定位分享過來。
車內聲來聲往，他感覺車內氣氛很好，甚至能嗅到女子淡淡的香氣，她的朝氣和干練，真令人享受。當聽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他愣住了，問道：你怎么加上微信的？
“嗨呀，還是那句話，智商堪憂，大叔！你在電視劇里面都活不過前三集啊，我用她的手機號加上微信的。你的微信號不是手機號嗎？”
他搖搖頭，說他的微信號不是手機號，繼續開著車。現在已經轉到沈海高速上，車道變多，新的問題來了。
他居然分辨不清楚地上的劃線，分辨不清楚車道，有一陣頭暈，不確定是否在自己的道上開車，還是騎著線開車，他唯一做的就是冷靜，穩住方向盤。
突然，旁邊小姑娘驚叫起來：不好了，你的前女友剛剛過了大港收費站，再往下走，就要出上海，進入嘉善咯。
他聽了也著急，這遠水不解近渴呀，趕緊，讓她想辦法。
別急，別急，大哥，她叫西瓜，我叫哈密瓜，我也不賴呀。我有招！
05
哈密瓜，趕緊想想辦法啊。
別急，別急，在發信息呢，山女必有妙計。
啥妙計？
跳車啊，大哥，簡單粗暴。
你瘋了，車速這樣快，非死即傷，霧氣還這么大，就算托馬斯全旋，平穩落地，也保不齊后面來車看不見呢？
大叔，說第三次了，智商堪憂啊，你不會選擇他們停車的時候跳車嗎？
他們擺明了不會停車，剛剛你說了，他們經過大港收費站都沒有下高速。
大哥，別急，再后面就是大云收費站，通往嘉善，大云是一個分段收費站，這里所有的車輛必須停車繳費，所以她有機會，問題是我一定要提醒她別錯過了。
突然，哈密瓜對著手機狂喊：跳車！跳車！跳哇！
06
他驚得出了一身冷汗，方向盤一抖，車也隨之微微扭動了一下。
大哥，別急，別急，我是用語音識別，發音不標準，識別不出來著急。好了，沒有問題，她回復她知道了，我還特別提醒她開右邊車門，萬一這個車主是帶娃，很可能左邊車門是上兒童鎖的。
他忍不住對哈密瓜伸出了大拇指，這小姑娘不是一般的干練啊。
車子已經轉到滬昆高速上來，他手心開始出汗，心里有點悶氣。
霧氣更加濃厚，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哈密瓜又在發抖音，趕緊提醒她別發抖音啦，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問她做什么職業？
她一邊玩著手機，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剛剛辭職，辭職前在公司做售后。為啥辭職？不開心就辭職咯。
她突然說道：剛發的抖音居然有一個人給她點贊了，名字是：有鳳來儀。
他聽到這個名字，胃部一陣痙攣，有鳳來儀正是他老婆的抖音號，漫漫長夜，何處是天亮啊。
哈密瓜敏銳地捕捉到他表情的變化，安慰他：放心，沒拍臉，只拍了方向盤和手。
要是你家的那位能從手認出你來，也算不錯了，不過，我敢打賭她認不出來。
何以見得？她哈哈笑得發抖，你鼻毛都跑出來也不提醒你，估計也不太注意你的手了。
他趕緊看看后視鏡，伸出兩根手指將露出的鼻毛堵回去，內心一陣苦笑，鼻毛，他自己都沒注意，還真沒有人提醒，這個真的能證明一種關注度嗎？全世界這么多夫妻，到底有多少會到這個呢？他打趣她，你可以真心細啊，做你的男朋友一定不容易啊。
她倒是不否認這一點，降服她的人還沒有出現呢。她把話題又轉到西瓜上來，很好奇這個西瓜到底長什么樣？
大云收費站越來越近，兩個人開始掃視兩邊，突然她驚叫道，看到了，是她！
07
在收費口，ETC自動識別，抬杠，他感覺今天這兩個斜杠抬起得特別有力，好像舉起的兩個巴掌。他慢慢把車駛過通道，在右邊路上，一個穿金色長款羽絨服的女子，盤著頭發，肩挎一個白色MK挎包，正焦慮地張望著。
他認出西瓜來，變胖了，青澀女孩已經變成了一個成熟女人，他把車停在她面前。
哈密瓜先從副駕駛位置跳出來，盯著西瓜，滿臉堆著笑，說著：姐姐好，你沒受傷吧，來，上車吧，坐副駕駛，我坐后面去。
他感覺緊張又好奇，這些年她經歷了些什么？憋了半天，說一句：還好吧？
西瓜微微點點頭，然后開始述說起來。車在通道停車繳費的時候，她看到有穿治安黃色小背心的工作人員，于是鼓起勇氣跳車。兩個人眼看著控制不住，就開車匆匆忙忙走了。
問起這兩個人是誰，她沒說，只是說認識，和前夫有糾葛，然后是覬覦她的錢財，剛剛在高速上，過了新橋收費站后，她開始感覺不對勁，然后情急之下就撥打了他的電話。
她又回頭看看后排座位上的哈密瓜，對他說：你女朋友不錯，沒想到是這樣年輕，你是怎么掰到這顆嫩草的？
他聽到女朋友三個字，心里不知道怎么搞的，有點甜的感覺，偷瞄了幾眼后視鏡里面的她，咳嗽了兩聲，說：沒有的事。
后排的哈密瓜看到兩個人欲言又止，忍不住建議打開收音機放首歌聽聽。
他伸手在中控面板上按了幾個鍵，交通頻道的聲音出現在狹小的車內，是一首歌。
……
是冰凍的時分已過零時的夜晚
往事就像流星剎那劃過心房
灰暗的深夜是寂寞的世界
感覺一點點蘇醒一點點撒野
……
西瓜笑了，這不正是你喜歡聽的歌曲嗎？
哈密瓜好奇問：誰的歌呀？沒聽過。她聽到西瓜在解釋，是許美靜的《都是夜歸人》。
她撇撇嘴，不滿地說：都是老掉牙的歌，你們要跟上時代呀，現在聽什么歌？應該聽聽《星辰大海》什么的，再說了，抖音上也有不少新歌嘛。
他沒有說話，伴隨著歌聲，勾出很多往事的記憶，太多的記憶。
他看看身邊的西瓜，內心沉睡的溫情又翻滾起來。當年畢業后分手，沒想到現在居然在一個城市相遇，他看看西瓜，看看后視鏡里面的自己，臉部籠罩上了一層柔光，黑眼圈也不見了。
后視鏡里面，哈密瓜正沖著他做鬼臉。
08
夜晚，霧氣依然很大，車在行駛著，交通頻道放著歌曲，一首接著一首。
三個人都不再說話，好像不說話，想說的話已經在空氣里面躺著呢。
他到七寶，兩個女人都下了車，西瓜看了他一眼，說了一聲謝謝。
他不記得是否哈密瓜下車的時候說過什么沒有，反正現在車里只有他一個人，他看看手機，時間不早了。
夜晚，路上的車輛很少，只有孤獨的路燈，和迷霧，能見度還行，至少能看到路口的紅綠燈。
手機振動，有短信進來，點開，是她發過來的：謝謝你今天來接我，以后還是不要再聯系，時間讓我們陌生了。
他正感覺良好，內心充滿溫情，突然看到陌生兩個字，有點疑惑，是說剛剛在車里的時候，自己的話很少嗎？
他趕緊撥電話過去，解釋道：剛剛車里可能有哈密瓜在，他不好意思說。
西瓜說：哪有什么哈密瓜啊，你腦子里想什么，接我上車后，就悶得跟葫蘆一樣。
他發懵，剛剛難道是我的錯覺，明明是有哈密瓜的呀，白羽絨服，紫色長頭發，紫色，天龍八部里面有個阿紫，頭發倒不是紫色的，天龍八部里面最漂亮的王語嫣，神仙妹妹，姐姐妹妹這個詞好久沒有用過了，在想什么呢？剛剛完成的那個梯形圖，開關，紅外線傳感器，電機，導軌，上傳，下載。
手機振動，有信息進來，點開，是公司信息：明天早上早點到，再調試一下，好像還有點問題。
他沒有回復，點擊其他信息，沒有阿鳳新發的信息。
他再一次打開交通頻道，依然放的是歌曲。
……
還是孤單的路上自由的孤單
你忘了吧所有的甜美的夢
夢醒后多久才見溫暖的曙光
像夜歸的靈魂已迷失了方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