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言:《眉間霜雪》——選自公眾號損色言情
摘:皇帝突然覺得有點好笑,都已經過了不惑之年,面對眼前十幾歲的小姑娘自己居然還像十幾歲的小男生一樣。
作者:朵格
正值寒冬,整個紫禁城都被一片雪白籠罩,那充滿奢靡之氣的紅墻綠瓦也隱約透露出些許清冷之色。雪花還在灑,飄進貧民窟茅草屋的縫隙中,落到玉熙宮屋頂的雕花上。雕梁畫棟下穿著水紅色小襖的宮女頂著滿頭鵝毛魚貫而入。
又是雪天。
葉霜眉同雪天實在有緣,生在雪天,嫁在雪天,不知道百年以后,是否也葬在雪天。
身邊的宮女在她臉上又涂又抹,身后那個老嬤嬤扯得她頭發生疼,即便如此她也巋然不動,呆呆盯著銅鏡里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別碰。”
小宮女被突然出聲的葉霜眉嚇得手抖了一下,粉撲掉在大紅繡鞋旁。
“別碰我的眉毛。”語氣生硬得如同此刻樹上的冰掛。
十六年前的冬天,葉蘊將軍喜得貴女,因女嬰左邊眉尾天生帶了一綹白眉,故取名霜眉。甚至皇帝最寵信的藍道長也說她天生祥瑞,可保社稷長青。
葉霜眉微微側過頭,目光來回落在左側眉毛尖那抹雪白上。雪白的顏色仿佛淡化了一切欲望,火紅的嫁衣將那抹潔白襯得更無暇了。
1 雪落無聲
靖和十四年,明軍因輕敵于長峽大敗,一時間為了推卸責任,眾官員紛紛將失誤都歸于戰死沙場的主將葉蘊,葉家在寒風凜冽中風雨飄搖。
葉霜眉披麻戴孝跪在靈前,耳邊是女眷嚶嚶哭泣聲,面前是兩副黑漆漆的棺材,一副裝著她父親的衣物,一副裝著她剛剛殉夫而去的母親。
她也很想擠出幾滴眼淚,可是也許是冬天太冷,把她的眼淚都凍在了眼眶,她竟一聲也哭不出來,只呆呆地跪在蒲團上,仿佛要把兩副棺材盯出個大窟窿來。她不明白,前些日子還教她習字寫信的母親怎么就躺在棺材里不會動了,更不明白上次才寄了北方的小吃來的父親怎么就再也見不到了。明明前幾日晚上她還在給父親寫信呀。
“葉姑娘,該啟程了。”
太監尖細的嗓音終于刺痛了她的眼睛,澀澀的,仿佛眼淚馬上就要噴涌而出。
戰敗后靖和帝尤其憤怒,一氣之下叫人圍了葉府,虧得葉蘊生前幾個好友曉之以情極力抗爭,才換來短暫的寧靜。山雨欲來,葉府不少仆人見沒了主心骨便一窩蜂地卷了錢財逃命去了,只有少數世仆還顧念葉霜眉這個小主子留了下來。任誰也沒想到的是,與藍道長夜談一次過后,靖和帝立馬下旨封葉家孤女為安和郡主,并將其召進宮撫養,賜居玉熙宮。
此時六歲的葉霜眉還不明白這道圣旨意味著什么,她只記得大殿上皇帝的聲音如同昔日的父親一樣親厚。
“小丫頭,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陛下,民女葉霜眉。”
靖和帝繡著白色祥云的道袍下擺晃在她眼前,“以后你就住在玉熙宮的偏殿,跟朕一起修道,可會想念家里?”
葉霜眉眼里升起一片水霧,模糊了眼前的白色祥云,“民女的爹娘……都不在了,民女……沒有家了。”
靖和帝沉默良久,最終以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結束這場初見。
“那以后,就把玉熙宮當你的家吧。”
2 尤賴有梨花
“郡主,這是陛下叫奴才送來的冰塊。”
葉霜眉放下正習字的小手,疑惑地問秦嬤嬤:“昨日不是剛領了這月的冰嗎?”
秦嬤嬤向那送冰塊的小太監打了個眼色,笑道:“郡主有所不知,陛下修道乃是仙體,不像我們這些凡人一樣怕冷怕熱的,這是把陛下自己的那份冰勻給了葉姑娘呢!”
“是,是,陛下念及葉將軍忠心報國,體恤郡主在宮中孤單,特地吩咐了不準怠慢郡主呢!”小太監也奉承道。
葉霜眉進宮七月有余,大抵是出于對葉將軍的愛惜和感念,靖和帝對這個葉家遺孤是格外照顧,怕底下的人怠慢她,特地三天兩頭地送來東西,表示他這個做皇帝的很是寵愛這個安和郡主。
想到父親,葉霜眉神色懨懨,那小太監連忙轉過身去接來一個玉盤,改口道:“這是陛下從今年各國的貢品中挑的零嘴和些小玩意兒……這叫玻璃球的,放在太陽底下能看見彩虹呢!”
再怎么葉霜眉也只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子,見了這新奇玩意兒就挪不開眼,伸出手接過玻璃球捧在陽光下,果然渾身瑩白透亮的小球就染上了好看的彩色。葉霜眉立即忘卻了煩心事,對著不斷變化的顏色嘖嘖稱奇,眉開眼笑起來。
葉霜眉的宮廷生活還算安逸,除了夜晚會孤單地蒙著被子哭泣以及會時不時想念故去的父母以外,她算是活得很滋潤了,畢竟有個把她當半個閨女養的皇帝,誰也不敢怠慢了她去。靖和帝也偶爾召見她幾次,無非是問些吃穿住行的問題,又賞些小孩子的玩意兒,末了伸手拍拍她的腦袋,笑得很是親和,“霜眉若是無事,就來朕這里陪陪朕吧。”
那是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靖和帝,她甚至能看清他臉部的紋路和額頭上紅紅的小疙瘩——大概是蚊子咬的罷,她身上也有不少。
還有一次是她在御花園不小心沖撞了靖和帝的小兒子,被那猴孩子挖苦了幾句“沒爹教養”之類的話,當天下午皇帝知道了狠狠打了他幾板子,又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晚上還拉著去葉霜眉那兒賠罪才算罷休。她還記得那時靖和帝豎起眉毛訓完小皇子,就蹲下來直視她的眼睛,“日后再有人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朕,朕替你做主。”
她想她當時慌亂點頭的樣子一定很呆。
她倒是想親近親近這個皇帝叔叔,即使那時她還不理解那雙看向她的眼睛里的復雜情緒,她只因感受到那只手掌溫熱的溫度就不自覺地想向他靠近。畢竟那是除了父母以外唯一一個這么關心她的人啊。
“陛下雖然仙人之體,卻有一樣煩惱是和我們凡人一樣的……嗐,當然是怕蚊子了,聽說陛下昨晚被蚊子煩得睡不著覺,發了好大的火呢……”
葉霜眉倚在窗邊,幾個小太監在窗下閑聊。
葉霜眉雙手摩挲著小巧的玻璃球,笑了起來。她突然知道該做些什么了。
3.從此無心愛良夜
盛夏的夜晚很是難挨,不必說這燥熱的空氣正攪得人心煩意亂,單是那群如影隨形的蚊子就足以點燃沈復北的怒火。
沈復北批了大半夜的折子,終于忍不住“啪”地一下把筆摔在桌上,氣沖沖地就要原地罷工,但是理智告訴他,他是一國之君,他不干了底下的人更不會為他賣力,只得耐著性子又撿起筆重新蘸滿墨汁。
“皇上,那葉姑娘……”
“又偷偷在被子里哭了是不是?叫秦嬤嬤去哄哄……也是朕對不住他們葉家……好了好了,你趕緊下去,別來煩朕了。”
“是……”
沈復北飛速批閱著奏折頭也不抬,自然也就看不見薛堰臉上欲言又止的表情,沉默了一會兒,才聽見薛堰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戶部這幫人整天催著要錢要錢,真是比身邊這群蚊子還煩人……
御史臺這群吃飽了撐的,又在勸我遠離道家方士親近朝中大臣了……
這幾個愣頭青怎么還在給葉蘊喊冤啊,我不是都已經對他女兒這么好了嗎……
沈復北憋了一肚子火,也不知過了多久,墨色的夜空當中的白玉盤越來越明亮,照得整個天空的星星都黯然失色。沈復北終于批完了最后一本折子,也不叫人進來伺候,直接就往暖閣的塌上摸去,甩了外袍倒頭就睡。不知是太累還是怎么,這一晚竟然睡得很是安穩,連窗外微弱的蟬鳴都變得格外催眠。
第二天一早醒來時窗外的天還是淡淡的灰色,薛堰一面伺候著沈復北洗漱一面斟酌著開了口:“陛下,那葉姑娘,還在外面候著呢……”
“哪個葉姑娘?”沈復北打了個哈欠。
“就是……安和郡主……”
沈復北猛的推開薛堰,“她來養心殿干什么!”
薛堰苦著臉道:“昨晚就來了,說是來為君上分憂,在殿外站了一整晚了……”
“你不早說!完了完了,明天御史臺那幫呆子指不定怎么編排朕呢……快快快,跟朕出去看看。”沈復北嚇得手忙腳亂,雖說他也是從小奴仆成群前簇后擁著長大,但是要個六歲的小孩子為他守夜這種事他可做不出來——更何況這小孩她爹還是深得民心的葉大將軍。
果然一出殿外就撞見蔫在門邊困得點頭如小雞啄米的葉霜眉,沈復北皺皺眉,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嚇人。
“葉……霜眉,你站在這里干嘛?”
葉霜眉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她揚起巴掌大的小臉沖沈復北笑道:“幫您吸蚊子呀!”。
緊接著似乎才回過神來,趕緊垂首施了個禮:“霜眉拜見陛下。”
沈復北揮揮手,表示自己不在乎她的失禮,“你說什么?”
霜眉低下頭,雙手搓著裙子兩側的布料,囁嚅道:“我……臣女的母親說過,臣女這樣的小孩子的血最吸引蚊子,臣女就想著如果民女站在殿門,陛下就不用受蚊蟲煩擾了……”
葉霜眉的聲音很小,但是沈復北還是聽清了,他說不清自己此刻是怎樣一番感受,或許能說是像過年守歲那天晚上在天空中綻放的煙火,剎那間美麗極了。又像昨日日頭最毒的午后他喝的第一口冰粥,涼涼的,甜甜的。
他感覺自己的心一下子軟了,輕輕把手覆在霜眉的頭頂,柔聲說:“你有心了,快回去睡覺吧。以后可不許這樣了。”覺得自己太過生硬,他又補充道:“你這小身板,再這樣熬幾次會生病的,回去吧。”
葉霜眉點點頭,完完整整行了個禮才退出去。
看著那個搖搖晃晃的小身影,沈復北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
“薛堰,從庫房里挑顆夜明珠,再選幾匹冰蠶紗送過去。”
雖說這幾個月來他也送了不少東西過去,吃的穿的玩的賞的都有,但是這么真情實意的,好像還是第一次哦?
4 紅梅白雪知
葉霜眉剛進宮的時候,皇帝叫人移了棵梅樹到院子里,待看到點點梅花綻在枝頭時,已是第六個年頭。
沈復北背著手站在窗前,遠遠看見梅樹的枝條探過墻外,點點紅梅與白雪相映成趣。
剛下了一場瑞雪,又報來北方戰事大捷,藍道長那邊也占了上好的一卦,是以沈復北心情實在不錯,叫了薛堰跟在后頭就打算出門去走走。
循著淡淡梅香饒過宮墻,沈復北止住腳步,開口道:“那是葉霜眉的宮殿吧?”
“可不是嘛,那株梅花還是主子您命人栽的呢。”
沈復北點點頭,那時她剛進宮,還是個丁點大的小娃娃,雖說把她接進宮是藍道長勸慰的結果,但其實在看到這個雙眼紅腫的小娃娃后他也有了憐惜之情。更何況這姑娘是個知恩圖報的,幾年下來他已經是發自內心的對她給予關愛了。
彈彈落在衣裳上的雪,沈復北示意宮人不要出聲,悄悄探出頭去瞧殿內的情形。
葉霜眉正趴在案幾上寫字,昔日的小豆丁已經開始抽條,稚氣未脫的小臉還掛著肉,卻也能看出些許豆蔻少女的青澀和明麗。兩側的發髻垂掛在耳邊,隨著她的動作而左右晃動。她的表情極其豐富,時而滿意地點頭,時而撇下嘴皺眉,最后似乎泄了氣,干脆抓起宣紙在手心里揉捏。
看到這里,沈復北不由得失笑。葉霜眉聽到動靜抬起頭來看見皇帝站在面前,趕緊站起來行了個禮。
“陛下萬安。臣女竟沒注意到陛下來了,陛下恕罪。”
沈復北在她面前盤腿坐下,攤開那疊宣紙來看,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子:“安和寫字太浮躁,哪有你這樣寫不如意就把紙給揉爛的?”
葉霜眉低下頭去搓手心上的墨汁,靦腆著開了口:“臣女愚笨,連幾個字也寫不好。”
沈復北樂呵呵地翻看一沓墨跡斑斑宣紙,上面要么只寫了一兩個字,要么就是鬼畫符般的圈圈點點,實在登不了大雅之堂。
“你還小,先把千字文練熟了,不必急于一時。”
霜眉點點頭,又搖搖頭:“本來想臨摹篇張大人的賀文慶祝慶祝這場瑞雪,沒想到張大人寫的生僻字也太多了。”
沈復北看著她的臉笑得更歡了:“人家可是二甲的進士,哪里是你個小丫頭能臨摹的……不如朕寫幾個字給你練練手吧。”
沈復北突然來了興致,拿筆蘸了蘸墨汁就興致勃勃地落筆寫了起來。
葉霜眉也一臉期待地伸個腦袋去看。沈復北正起身子手腕使力,幾息間幾個正楷體的“天地玄黃”大字就躍然紙上。
葉霜眉咧開嘴,“多謝陛下!”說著捧起紙吹了吹墨跡,又放下紙拿起一支筆照葫蘆畫瓢寫了起來。
“手腕得使巧勁,筆要拿穩才能下筆。”沈復北走到案幾對面,半蹲下來用鎮紙壓住紙張翹起的一角,“這里要寫飽滿些……”
葉霜眉偏著頭用余光悄悄看沈復北,他眉間掛著幾滴水珠,似乎是雪花粘在眉上又被屋內的暖氣融化。葉霜眉能感覺到他呼出的氣體噴在自己頭頂,像一陣暖意罩住了自己,分外令人安心。
一時間葉霜眉忘記了手中的動作,筆尖瞬間就積了一處濃墨在白紙上,看得沈復北眉頭一皺:“不會寫了么?”說著就伸出手去覆住葉霜眉的右手,引著她繼續一撇一捺寫下去。
“倒是朕疏忽了,明日給你請個書法師傅來教你如何?”
見沈復北起身,葉霜眉趕緊跟著站起來回復:“勞煩陛下費心了,霜眉本是罪臣之女,得陛下憐惜才能在宮中……”
沈復北擺擺手打斷她:“你父親一生為國,哪里就因為一次戰敗成了罪人?你接著練吧,朕不懂得管這些事,還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叫人上報就行。”
葉霜眉看著那個挺拔的身影,目送他離去。
良久,她坐到窗邊,打開窗戶,凜凜的寒風裹著梅香刮過她臉龐,她看著點綴在一片白茫茫中的零星紅梅,癡癡地笑了起來。
5 清輝了如雪
時光的腳步緩緩向前,不知不覺又到了蟬鳴的季節。夜色微漾,葉霜眉坐在秋千上,雙腿晃蕩在半空中,隨著起伏的蟬鳴聲一搖一擺。
看著天空中懸著的那輪圓月,葉霜眉忽地想起了在葉府時的無數個夏日,她天生畏熱,母親便夜夜守在她床邊為她執扇。而父親即使遠在邊疆,也不忘托人送來邊塞特有的水果。那時的她,從不覺得夏夜苦澀難挨。
正被往事牽絆著,一聲輕微的咳嗽聲在耳邊響起。
“安和怎么一個人在此?”
看清來人的模樣,葉霜眉“騰”地站起來行禮,聲音里染上喜悅“陛下萬安。霜眉想一個人坐會兒,便把小宮女遣了回去。”
“這么說來,倒是朕打擾了安和的雅致。”沈復北在一旁的石桌前坐下,又招招手示意霜眉坐下。
霜眉溫順地虛坐了半邊身,掩嘴笑道:“怎會,能遇上陛下是霜眉的福運。”
這話聽著諂媚,卻是葉霜眉掏心掏肺的真意。
沈復北笑笑沒有說話,剛剛批完折子的他呼吸著御花園的新鮮空氣,一時間胸中開闊,心情的跟著好起來。想到自己原本的打算,于是看向葉霜眉:“安和不如同朕一同去游湖吧。”
聽起來雖像是詢問,語氣里卻有帝王一貫不容置喙的威嚴,更何況葉霜眉本就喜歡與這位陛下待在一起,于是也就歡天喜地的答應了下來。
太液湖位于御花園中央,滿天的星星撒落水中,小船蕩過之處便掀起一圈圈漣漪,搗碎了水中那只白玉盤。
沈復北在船頭躺下,微熱的夏風吹過,偶有幾縷發絲拂過臉龐,便感覺癢癢的。
“薛堰真是的,非要撐幾只小船跟在屁股后面,白白攪了朕大好的興致。”或許是夏風舒適,又或者是荷香醉人,此刻的沈復北仿佛褪去了平日里作為帝王的身份,話音里帶了幾分少年般的不滿。
葉霜眉失笑,伸手折下一只粉嫩的荷花,“薛總管也是忠心耿耿。”
沈復北“哼”了一聲,頭枕在雙臂上,眼里只剩下滿天的星斗。
葉霜眉深深地吸了口氣,鼻腔里就充斥著濃濃荷香,“陛下常來游湖么?”
“哪兒能啊。”沈復北自嘲地笑起來,“朕可是一國之君,自是該日日在御書房處理國事,哪能玩物喪志。”想起年少的自己喜愛騎射,卻被一群忠良臣子哭爹喊娘地逼得十幾年沒上馬,“倒不如安和你過得自在。”
葉霜眉捻起一片花瓣在指尖,目光溫柔如水,“霜眉只知自己能有一方居處,有新衣美食,有閑情逸致來湖中游玩,都是因為陛下辛勤操勞的緣故。天下之人,也是如此。”
葉霜眉這番話說得沈復北心中甚是熨帖,他直起身子,手指不住地點著葉霜眉,佯怒道:“好你個安和,跟那些個禍國奸臣一樣,盡會拍馬屁。”
“霜眉說的是真心話!”
霜眉也裝作認真的樣子,眉眼間沾了女兒家的嬌嗔,“若不是陛下在前頭為天下人擋著,哪來的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沈復北大笑,一天下來的疲憊感也一掃而空。
霜眉低下頭,將手中的荷花一瓣瓣撕下來堆在膝間。
沈復北半瞇著眼,微微仰頭看向頭頂的明月,喃喃道:“果真是十五的月亮,真圓……”
葉霜眉將裙上的花瓣捧在手心,忽然往湖里一灑,帶著清香的花瓣便飄入水中,隨著蕩開的漣漪悠悠散開。
“世人都說十五的月亮最圓最吉利,可霜眉卻獨愛十四的月。”
少女清脆的嗓音帶著些許寂寥飄進沈復北的耳朵,他回過神來端詳著面前這個在他跟前養了八年的姑娘,她如墨的眉毛下眼簾輕垂,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落寞的陰影,烏黑的眼珠如同上好的黑玉石,在這朦朧夜色中平添了幾分靈動。微翹的鼻頭又透露出另一番少女特有的嬌憨。微風一吹,鬢邊的發絲就隨風而舞。
這是他第一次不以長輩的身份自居來看她,仿佛她此刻只是一個普通的妙齡少女。這樣看來,她似乎比自己印象中的更明媚動人……想到此處,沈復北忙止住了自己發散的想法。不過說起來,今年葉霜眉也十四歲了吧……
“咳咳。”沈復北強行打斷自己的思緒,問道:“這是為何?”
葉霜眉卻不知沈復北的心思轉了幾個彎,看著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荷葉,停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十五的月亮最圓滿,可是月亮滿了之后便是虧損,再過半個月,直到十四,才有希望。”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葉霜眉曾無數次地想,是不是因為她的人生前六年過得太順風順水無憂無慮,以至于把整個人生的歡喜都用完了。
葉霜眉突然抬頭直視沈復北的眼睛,朦朧月色下,沈復北的眼里只見寧靜與溫和。她如今也不過是守著十四的希望過日子罷了。
沈復北聽出了話中的酸澀,不由得心疼起這個懂事的姑娘來。在皇宮這些年,她謹慎處事,不敢逾越,又難得地常常關心體貼他。雖然身為帝王被奉承著長大,可是葉霜眉滿眼的赤誠卻是獨一份。
“好一個十四的月亮……”
葉霜眉忙斂去眼中的落寞,揚起一個笑臉,“霜眉拙見,不值得陛下深思。”
“安和以后不必小心翼翼。”沈復北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葉霜眉愣了愣。
“朕希望安和的每一天都是滿月。”沈復北一字一句地說,神情是不多見的認真。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悸動,滿天的星辰似乎都黯然失色了,只有面前還亮著微弱的光。
霜眉的笑意更深了,“多謝陛下掛念。”
微風吹散了她的笑容里的歡欣,整片湖水都蕩漾著令人悸動的氣息。船尾的波紋一圈圈擴散開,船只還在不急不緩地前行著,載滿一船清輝,在偌大的湖中悠悠飄浮。天上的月,仿佛更圓了。
6 深山夕照深秋雨
秋雨襲來,寒意逼人。更令人膽寒的是整個玉熙宮的氣氛,靖和帝剛失了子嗣,整日臉上仿佛覆了層冰霜,下人們更是大氣都不敢喘,走路也輕手輕腳,生怕惹了主子不快。
“滾出去!”
一聲怒吼響徹整個宮殿,接下來便是噼里啪啦的陶罐摔碎的聲音。一個小太監忙不迭地跑出來,差點撞到在門口躊躇的葉霜眉。
“陛下還是不肯用飯嗎?”葉霜眉一手端著雞湯,騰出只手來拉了那個小太監問道。
小太監搖搖頭,“陛下正生氣著呢。”
葉霜眉想了想,還是決定進去。
“朕說了朕什么也不想吃!”沈復北正欲發怒,瞥見了來人的模樣,于是語氣軟了下來,“你怎么來了……如果是來勸朕吃飯的你還是趕緊走吧。”
葉霜眉眉間輕蹙,越過方才被沈復北摔的滿地狼藉,卻依然把雞湯放在桌子上,勸道:“陛下縱使心里再難受,也是要吃飯的……”
沈復北幾乎一夜未眠,滿身酒氣,唇邊布滿青色的胡渣,手中還拎著半壇酒。他嘆了口氣,沒有接話。
葉霜眉無法,只得拎起裙子跪了下去。
“霜眉知道陛下心里難過,可陛下千萬要保重身子……陛下是福厚之人,來日方長,必定會有更多小皇子膝下承歡……”
聽到此處沈復北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他咬緊牙關,閉上眼全是李妃流產時一片血紅的模樣。
“這么多年了,朕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孩子……”他子嗣單薄,在位十幾年也只有兩個皇子,好不容易說李妃有了身孕,沒想到又是一場歡喜一場空。
“陛下……孩子還會有的……您切勿喝多了酒傷了身體……”
“不!”沈復北忽然推開酒壇,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滿眼通紅地吼道:“她們都當朕是傻子!”
葉霜眉趕緊站起來攙扶他,眼里是止不住的擔憂。
“往日她們如何使手段爭寵朕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是她們……她們竟為了一己之私去害朕未出生的孩子!”
沈復北滿腔的失望與憤怒頃刻間噴涌而出。葉霜眉嚇了一跳,這可是宮闈秘聞,自己本不該聽到,只能驚呼一聲“陛下”而又急急跪下。
沈復北卻伸出手去拉她,呼出的氣息里充斥著酒味,“起來。霜眉。”
葉霜眉的心顫了顫,這一次,沈復北沒有叫她“安和”,而是喚了她的閨名,霜眉……
“連霜眉你也不愿聽朕說話嗎?嗯?”沈復北醇厚的嗓音帶著幾分醉意,言語間也不似往日的清明。他靠在桌子邊,狼狽的模樣幾乎讓霜眉忘記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葉霜眉憋住眼淚,使勁搖頭,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沈復北松開手,撐在身旁的桌子上,自顧自地開口:“朕本以為她們只是小打小鬧,朕以為她們本性是不壞的,沒想到梁妃她看起來那么忠厚一個人竟會毒害朕的子嗣!”忽然,他看著淚流滿面的葉霜眉,又低低地笑了起來,“可是,最可恨的人是朕!朕為了穩住梁家,不能將她繩之以法!”
葉霜眉忙去拉他的裙裾,哭喊道:“不是!不是陛下的錯!不是陛下的錯……”一向伶牙俐齒的她不知如何勸慰,只能重復這句話。
“霜眉!”沈復北突然蹲下來捏住葉霜眉的手腕,布滿血絲的眼里泛起迷茫的光,“如果葉蘊在的話,你們葉家一定不會這么對朕吧?”
“葉家對陛下忠心耿耿……”
“是啊,如果葉蘊在的話,朕也就不必像現在這樣如履薄冰了……”似乎不需要葉霜眉回答,他打斷了她的話,轉而喃喃自語起來。
沈復北這個癲狂的樣子,葉霜眉心里又害怕又心疼,初入宮廷時對他的敬重和依賴,到朝夕相處后的情竇初開,以及那一夜游湖后,她仿佛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冰璧在慢慢融化,融成一江旖旎的春水。而此時他的樣子,讓她直想上前去擁住他大哭。
想到此處,她止住哭泣,抬手擦了擦眼睛,毅然道:“霜眉無能,若霜眉是個男兒定不讓陛下有此煩惱。可是霜眉即使是個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對陛下的一片丹心也是天地可鑒!可是陛下現在如此,霜眉只能陪著陛下,陛下不吃東西,霜眉也絕不咽一粒米!”
葉霜眉帶著哭腔的聲音堅定無比,令沈復北晃了好一會兒神,才緩了心神道:“你這又是何苦……”
葉霜眉卻搖搖頭,“霜眉只知在失恃失祜時,是陛下給了霜眉體面!霜眉的一切都是陛下給的!”
沈復北跌坐在椅子上,雙目失神地盯著桌上還冒著熱氣的雞湯,身旁葉霜眉在低低抽泣,壓抑的哭聲仿佛擊在他的心上,一顫,一顫。
7 白雪卻嫌春色晚
少女急切的身影穿過回廊,腳下繡著簇簇蘭花的棉鞋踩在厚厚的積雪上嘎吱嘎吱響,偷懶了多日的太陽終于露出腦袋,把凍僵了的紫禁城照得恢復了丁點生氣。
“郡主您慢點,別摔著了!”小丫鬟喜鵲小跑著追上葉霜眉。
葉霜眉卻一點也沒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嘟囔:“再慢些積雪都得融化了!”
葉霜眉手里挎著個小籃子,急急忙忙地在園子里那棵粗壯的梅樹前停下來。她仰頭看向滿樹的梅花,耀眼的陽光刺得她半瞇起眼睛,繞著樹干打量了一會兒,最后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將籃子挎到肩上,舉臂拉住一根枝干就要往上爬去。
“安和郡主!您快下來!”喜鵲嚇個半死,連忙去拉她的裙擺。
葉霜眉死死抱住枝干,“別拉了別拉了!我又不會掉下來!”
喜鵲眼看著她越爬越高,急得快要哭出來:“郡主您干嘛啊!”
葉霜眉呼呼喘著粗氣,臉頰被風吹得通紅,她往手心里哈了幾口熱氣,裹了裹身上的披風,把自己死死夾在兩根最結實的樹枝間就開始拿籃子里的小罐子出來。
“你別喊了!我弄完就下來!”
說完也不理睬喜鵲的苦苦勸告,自顧自地抱著罐子伸出右手把那落在花瓣上的雪花拂進罐子里去,時不時又把手湊到嘴巴邊拼命地哈氣。葉霜眉覺得自己的手凍極了,指尖觸碰到白雪時的涼意仿佛順著指頭沁入了心里。這樣忙活了大半天,附近的梅花花瓣上的落雪已經幾乎都被她撿光了,這一處沒了白雪覆蓋的花瓣顯得格外鮮嫩。
葉霜眉抓住頭頂的樹枝,挪動腳步正準備換一處再繼續,突然被樹下醇厚的男聲嚇得差點摔下來。
“你在干什么?”
葉霜眉抱住樹干,想找個安全的姿勢行禮,幾番嘗試后終是放棄:“回陛下,霜眉在取雪水。”
沈復北抬頭看著搖搖欲墜的少女,梅樹枝頭抖落的霜雪落在她烏黑的發上,很快就被她的溫度融成了水。
“快下來!”沈復北的聲音隱隱帶了怒氣。
葉霜眉正想說什么,突然被風嗆了一下咳了起來。
沈復北急得叫了幾個太監宮女在樹下候著隨時準備接住她,一臉鐵青地命令道:“你再不下來朕就上來了。”
葉霜眉吐了吐舌頭,趕緊收好罐子,小心翼翼地踩著樹枝滑下來,沈復北緊張地盯著她因穿得太厚略顯笨拙的身影,生怕她下一秒就摔進雪地里。
葉霜眉“噔”地一下跳到地面上,差點雙腿一軟跌下去,見沈復北臉色鐵青,趕緊屈膝行了禮問好。
“你一個姑娘家家的,爬那么高干什么!”沈復北是真的有些生氣了,他甚至在想是不是這兩年他越來越慣著她以至于她有些無法無天了。
葉霜眉委屈地低下頭,吸了吸鼻子,“昨日在一本書上看到,取冬日梅花上的雪水泡茶是最高雅不過,霜眉就想著也去取些來給陛下泡茶喝……”
沈復北這才緩和了臉色,仍是厲聲道:“那也不是你該做的事!這種事交給下面的人做不就行了,哪還用得著你去冒這個險?”
葉霜眉把夾在懷里的小罐子遞給沈復北,眼睛笑成一條縫:“霜眉自己做的才算是心意嘛……”
沈復北看著少女紅紅的鼻頭和滿頭的霜花,心也軟了大半。他接過罐子瞧了瞧,還夾雜著隱約梅香的雪花已經融化了一小半。
葉霜眉湊過來,插在髻上的步搖碰撞在一起泠泠作響,“是霜眉莽撞了,陛下別生氣了。”
看著對面討好的笑容,沈復北這才收了不悅的神情,又警告了幾句,才叫人送她回去梳洗。
待霜眉遠去,沈復北還站在樹下垂眸掂量著那個小陶罐傻笑,直到一旁的薛堰上前猶豫著開口:“陛下……您不是要跟葉姑娘說移居的事嗎……”
沈復北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方才的喜悅一掃而空,他瞥了一眼薛堰,冷冷出聲:“回宮。”
8 腸斷月明紅豆蔻
簌簌清風,瀟瀟暮雨。這幾日的陰雨連綿讓整個紫禁城仿佛被一層薄霧籠罩,雨滴斜成一簾,滴在葉霜眉溫暖的手心里,涼涼的,潤潤的。
沈復北看著就皺了皺眉,卷起書頁輕輕往她腦袋上一拍,葉霜眉就趕緊收了手關起窗子,還不忘對他調皮一笑。
“多大的人了,還玩水。”
葉霜眉“嘿嘿”笑起來,雙手在帕子上揩了揩,噘著嘴:“陛下的心思全在書本上,霜眉無聊,不就只能做這些小把戲。”
沈復北笑著搖了搖頭,又把書卷翻了一頁。
見沈復北不理她,她只好撇撇嘴,低頭去玩弄茶盞中浮起的泡沫。
沈復北端拿著書,眼睛卻忍不住瞟向對面跪坐著的少女,少女顏色鮮艷分明,黛色的眉,櫻紅的唇,粉撲撲的小臉蛋,一頭瀑布般的烏發傾瀉而下,三千青絲只隨意挽了個髻在腦后,用一支梅花琉璃簪點綴其間。
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習慣了每個空閑的午后與葉霜眉對坐窗邊,有時他半躺在塌上半瞇著眼看她習字,有時他尋來三兩游記泛讀而她在一旁調香。兩人并不多話,卻皆能感受到浮動的熏香中曖昧旖旎的氣氛。沈復北常常覺得自己與她之間隔了一層透明的紗,卻不舍得戳破這一層,始終不愿意打擾這午后的春光融融。
想起這些天太后和皇后若有若無的試探,他不得不重新考慮起葉霜眉來。
“那安和郡主也及笄了,是個大姑娘了,再在玉熙宮住下去,恐怕外面會有些風言風語。”
“皇上看那葉家遺孤,是否需要臣妾幫忙相看個人家?還是陛下……另有打算?”
這些話語雖都被他一一搪塞了回去,然而看著面前這個一日日長大的女孩,他不得不趕快做個決定。
“陛下說是看書,卻不知道這心思飛到哪兒去了!”注意到沈復北在偷偷打量自己,葉霜眉出聲打趣道。
原以為沈復北會笑著與自己玩笑,沒想到他卻放下手上的書正色道:“霜眉覺得朕待你如何?”
霜眉一愣,隨即淺笑著說:“陛下待臣女自是極好的。”似乎覺得這么說有點敷衍,于是又補了一句,“自從父親母親去后,陛下就是臣女唯一的依靠了。”
說完抬眼誠懇地看向沈復北,沈復北望著那雙烏黑的眸子,仿佛春色入懷。
“那霜眉可愿意……一直在朕身邊?”注意到自己劇烈的心跳,沈復北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好笑,都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居然還像十幾歲的小男生一樣。
葉霜眉真是愣住了,半晌都沒說話,一時間偌大的房間只聽得見兩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陛……陛下……”葉霜眉呆呆看著沈復北,好像想在他臉上探尋什么。
“哈,朕老糊涂了,霜眉將來是要嫁人的。”沈復北突然感覺口干舌燥,像是要掩飾什么,慌亂中舉起茶杯悶了一口茶水,“放心,朕一定為你找個……”
“霜眉愿意。”
這下輪到沈復北愣住了,沒等他反應過來,霜眉又說:“霜眉的一切都是陛下給的,陛下要霜眉怎樣霜眉都愿意。”
一抹酡紅爬上葉霜眉的兩頰,她的聲音也慢慢地小了下去,正不安地摳著指甲,低垂著頭不敢看他。
“霜眉……”
雕窗忽然被風吹開,細雨攜著涼意飄入,打濕了沈復北的鬢發。
9 惆悵東欄一株雪
沈復北又被那群不要命的言官教育了,理由是淫亂宮闈,有悖人倫。
沈復北想得頭痛也想不通,自己不過是收養了個功臣的遺孤在宮里,怎么就成了個色令智昏的庸君。
“藍卿,這葉霜眉當初是你叫我養在玉熙宮的,現在朕因為這個被他們罵了,你說怎么辦吧。”沈復北拎了幾顆棋子在手心把玩。
藍道長行了個禮退到一側,心里嘆了口氣。當初借著葉霜眉白眉毛的事說成祥瑞說服皇帝把她養在身邊,一是為了報答葉蘊這個忠心報國之臣,想讓他女兒好過點;二是因為考慮到葉蘊樹敵太多,他唯一的女兒若是住在宮里得皇帝庇佑能省去很多危險。
“陛下不必煩惱,這倒不是個難事,畢竟她是葉將軍的女兒,您把她養在身邊那是您善待臣子的家人。不過葉姑娘已是及笄之年,住在玉熙宮確實不太合適,不如先讓她移居太后宮里……至于言官們的無稽之談……陛下只消擇個良人把葉姑娘嫁出去,那些荒謬之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沈復北“啪”地在棋盤上落下一顆子,抿了一口茶,清幽的茶香縈繞鼻尖,這好像是那丫頭用梅花上的雪水泡的茶……想到那個少女笑起來時頭上搖晃的珠翠步搖,他一低頭,仿佛茶水里也蕩漾著她的笑容。
“那若是朕把她移到儲秀宮呢?”
藍道長沉思了一會兒,緩緩跪下:“陛下,這……恐怕不妥。如今簡王蠢蠢欲動,葉蘊的舊部也還在虎視眈眈。您此舉,怕是會讓其成為第二個梁家……”
沈復北神情淡然,又落下一子,“當初是你說葉家遺孤天生祥瑞可保社稷長青朕才開恩把她接進宮來的。況且她在朕身邊,是朕給她們葉家的恩典和體面。”
“皇上……葉蘊雖然已死,可是葉家的權勢還在,有這么個外戚,朝廷怕是難以安穩。您花了這么多年時間才把梁家除掉,若是再來個葉家……更何況葉姑娘六歲進宮,眾人是把她當皇上的養女來看待……”
沈復北閉上眼,腦子里全是少女的笑臉。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滲入他的生活,是那一夜在月光下游湖的時候嗎?還是那女孩兒毫無防備地對他笑的時候?其實要是他心意決絕,讓葉霜眉進后宮也未嘗不可,畢竟前朝的唐明皇都能把兒媳婦變后妃……但是他捫心自問,他對她有幾分是男女之情,幾分是出于憐惜?更何況她才剛剛及笄,而他已經四十余歲,難道他真的要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不顧她的后半生嗎?若是有幸生得子嗣還好,可是若是沒有,他真的忍心讓她陪葬嗎?他又真的愿意為了她讓自己受到群臣攻訐、讓自己的權力動蕩嗎?
良久,沈復北攪亂眼前的棋局,深深吐出一口氣:“藍道長來陪朕下盤棋吧。”
靖和二十四年的冬天,玉熙宮墻頭的梅花又開了。葉霜眉被圣上指了婚,新郎是今年的探花郎,據說文章寫得好,人也一表人才溫和有禮。葉霜眉又被加封了懷柔公主,一時間宮里都喜氣洋洋,人人都說這是門好婚事,只有葉霜眉本人的臉上不見喜色。
在宮里待嫁的日子甚是清冷,秦嬤嬤很早就為她閉門謝了客,只偶有皇后差人來探望問候。而沈復北,竟一次也沒來過。
葉霜眉就這樣坐在塌上,面前是一件被架起的嫁衣,裙邊和衣領鋪滿了金絲,內搭的紅娟衫胸前用明黃緞捻金絲繡出百花的模樣,一針一線都彰顯著主人的尊貴。炙熱的紅色卻突然刺痛了她的雙眼。
不愿再看這鋪天蓋地的紅,葉霜眉起身打開門扉,腳踏在雪地里印出深一個淺一個的腳印。
“天冷,姑娘還是少出門為好。”秦嬤嬤擔憂地去攙扶她。
“陛下……沒來么?”
“陛下政務繁忙……不過陛下身邊的薛總管倒是來了一次,送了些禮品來。”
寒風刮在葉霜眉臉上,十分刺痛。
“陛下,東西奴才已經送過去了……”
沈復北回過神來,低低應了一句。
“奴才有個疑問……陛下若是實在喜愛那葉家遺孤,為何不直接……”薛堰的后半句話被沈復北寒光乍現的眼神生生止住,忙乖乖退居身后再也不敢說話。
“朕對她,不過是長輩的憐愛罷了。”
是啊,葉霜眉她,還有大好的年華。而他,只不過是傷心再也沒有人能剖開一腔真心獻給他罷了。
懷柔公主出嫁那天,大雪紛飛,寒風凜冽。
葉霜眉鳳冠霞帔,由喜娘扶著一步步遠離宮墻,一步步上了花轎。沈復北背著手站在玉熙宮的梅花樹前,遠遠地眺望遠處染了白發的青山。不知站了多久——應當是很久了,畢竟薛堰都來報了說懷柔公主已經到達探花府上。
沈復北沒做聲,可是薛堰偷偷瞧了一眼他的表情,又覺得他應當是聽見了才是。
“陛下,天冷,要注意身子……”
“霜眉知道陛下心里難過,可是也要注意身體才是……”
恍惚間,薛堰的聲音與霜眉的聲音交疊。
雪花在他臉上融成水,順著臉頰的弧度滑下來,打濕了肩上的毛領。只是沈復北不知道,此時他的頭頂,也如遠處的青山一般,落了滿頭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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