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馨主題】第十四期【等待】的寫作活動。
壹
我本是南山之巔狐仙廟里負責灑掃的一只小狐仙,我的日常工作就是清掃從廟門到廟堂之間這段石板小徑。每年秋天都是我最頭疼的時候,百十來米的小徑上,總是落滿了掃不完的落葉和塵土。我每天從天不亮一直掃到星滿天,手腳不停,可還是無法戰勝那掃之不盡的落葉。那些調皮的落葉,就像故意跟我作對一般,我的掃帚剛剛抬起,它們便跳著舞唱著歌吹著口哨扭動著腰肢飄然而下,有時候還會在路面上滾動旋轉幾圈。那些心形的扇形的巴掌形的黃色的紅色的半黃半綠的大的小的落葉,像一只只活潑好動的小老鼠,它們才不甘心乖乖躺在地上等著我掃進簸箕里。我來氣了,忿忿地把腳邊的落葉摟進簸箕,用掃帚按壓幾下,又抬起腳來踏上去,連跺三下,把簸箕里的落葉跺瓷實,這才對付新落下的那些小頑皮。
那天晚上,我剛踏著月光,把滿滿一小推車落葉送到廟堂后院那只大鐵籠子里,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那哭聲就像一聲驚雷,“啊”地一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毫無征兆,突然而起,驚得我手里的車把手都滑落下去。我急忙轉身,循著聲音摸索過去,只見一只竹筐掛在樹杈上。我把竹筐摘下,一個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的小孩躺在里面,哭得正起勁。
誰把孩子放在這里了?我四下看了看,根本沒有人影。管他誰的孩子呢,先抱進廟堂再說吧,不然大晚上的會凍死的。我抱著孩子,徑直來到師父的禪房。師父只是看了看,波瀾不驚地說,這孩子跟你有緣,抱到你的房間里,把他撫養大吧。啊?那我怎么清掃落葉?我驚訝得目瞪口呆,手腳都不會動了。師父看我呆立不動,微然一笑,用手指了指廟堂后面,不是有現成的母羊嗎?你每天擠羊奶喂他,灑掃的時候,用柳條背著他就好了,去吧,你看看他的眼睛一直盯著你呢。
我只好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一步三晃地回了自己的房間,把小孩扔在床上。誰知這個小東西一離開我的懷抱,本來停止了的哭聲再次爆響了起來,他的嘴巴張得圓圓的,眼淚一串串像珍珠一般滾落下來,還踢騰著四條腿,裹著的小被子很快散開了。他的身上白白嫩嫩的,散發出一陣陣的奶香,肚子上圍著一個繡著蓮花的紅肚兜,我的手觸摸到他的皮膚,滑滑的,軟軟的,很舒服。我突然狐性大發,真想一口吞了他。
就在我張開嘴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師父的教誨,他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告訴我,說我從一只小狐貍經過了幾千年才修煉成小狐仙,千萬不要一時興起,毀了自己的美好前程。他還說我還需要再潛心修煉五千年,才能幻化成真正的人形,過一世真正的人生。好吧,為了那遙遠的人生,我得忍,我得多做善事。那么,就從撫養這個小孩開始吧。
養孩子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這么小的孩子,吃喝拉撒睡,哪一樣也不輕松。我要比之前起得更早,摸著黑來到羊圈,把熟睡的羊拍醒,擠出溫熱的羊奶,端回來用小勺一點一點地喂進那個大張著的小嘴巴里,“啊啊!”哭聲瞬間被滿足的甜甜的吸吮聲所代替,他的小嘴一張一合,一吞一咽,有節奏地蠕動著,兩只白嫩嫩的小胖手還輕輕抱住我的手腕。喂飽了那個小東西,他美美地睡著了,我卻不能再躺下,我要趕在天亮之前,香客前來上香之前,先去掃一遍落葉,這才是我的分內之事。因為有了這個孩子,我不得不加快掃地的速度,我要在他醒來之前,就回到他的身邊,不然他就會用嘹亮的哭聲喊我。我舍不得他哭,只得快一點干活。
白天的時候,我就把他背在身上,一邊掃地一邊哄他。他在我的背上想睡就睡,想玩就玩。他特別喜歡睜著兩只大眼睛看那飛舞的落葉,看那天上漂浮的白云,看樹枝上喳喳叫的小鳥,也看這廟里的人來人往。因為有了他,我變得異常繁忙,喂奶喂水,把尿擦屎,洗澡換衣,填滿了我的所有空閑,我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瓣,來照顧這個小東西。我越來越瘦,而他則像個氣球一般,圓滾滾胖乎乎的,越發招人喜愛。他會爬了,會坐了,會走了,會跑了,會張開小手像小鳥一般飛進我的懷里,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每當這時,我就會把他緊緊摟在胸前,親吻著他滑膩膩的小臉,撫摸著他肉嘟嘟的小手。每當這時,我就會心生一種很其特的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感覺,這種感覺是那樣舒適,那樣愜意,我陶醉其中而不能自已。而他也像顆橡皮糖一樣粘在我的身上,溫熱甜香的感覺緊緊包圍著我們。
貳
有一天,我在河邊洗衣服,一陣大風突然而起,我站立不穩,“噗通”一聲跌進河里。我的手腳胡亂地撲騰,河水咕嚕咕嚕灌進我的鼻子耳朵和嘴巴,我很快沉到了河底。完了,我們狐仙不怕火,就怕水,尤其是我這功力尚淺的狐仙,拿水一點辦法都沒有。吾命休矣!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窒息的感覺越來越重,我已經做好了馬上灰飛煙滅重新轉世的準備。
突然,我感覺有一只肉嘟嘟的小手在用力拉我的手臂,我被拉得整個身體向上浮起,很快,我就浮出了水面。我被一雙柔軟的手臂托著向岸邊走,我還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可是我的眼睛睜不開,看不到托著我的人是誰。我很快就知道是誰了,因為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只是我不敢相信,因為他還那么小,怎么可能托得動我?
我被平放到地上,頭被扭到一邊,一雙小手在我的胸部一下一下地用力按壓,我被壓得腹內翻江倒海,“哇”地一聲噴出了一大口河水,緊接著又是一大口。連噴了七口之后,我徹底清醒了過來。那個小家伙跪在我身邊,不錯眼珠地盯著我的臉。我驚訝地望著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是他救了我,也許是他借助了神力吧,我默默地想,更為自己命不該絕而慶幸。也許是我把他養大這一善舉感動了上蒼,在我落難之時,對我施以援手?想到這些,我翻身坐了起來,一把將他攬進懷里,緊緊地擁著他。我在心里發誓,今后更要好好待他,因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抱著他回到廟堂,發現師傅正站在門口等我。我跟著師傅走進他的禪房,師父聽我講了這段傳奇,像我第一次抱回那個小東西時一樣,還是波瀾不驚地微然一笑,你和他的淵源很深啊。哦?我們還會有什么淵源?我既驚訝又好奇,纏著師傅說個明白,師傅只是搖頭微笑,緘口不言,天機不可泄露。好吧,那就讓我自己去揭曉答案吧。
一轉眼,十八年過去了,當初那個只會哭鼻涕的小屁孩長成了英俊少年,身高八尺,劍眉朗目,文武雙全,人見人愛。他要做一個游俠,便執意辭別了我,只身遠行,去追求他的夢想。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說不出的失落。我就像個老母親,對他牽腸掛肚,逢年過節便站在廟門口翹首盼兒歸。可是這一等,就過了幾百年,我再也沒有看到他。師傅說的淵源是什么?為什么他一去不復返?我去問師傅,師傅說別急,會有機會的。我忽然想到,他若是凡人,怎么能活幾百年?也許他早已不在世間了吧。算了,別想了,你想人家,人家不想你,剃頭挑子怎么能總是一頭熱呢?我決定把他從我的記憶里抹去,不再想他。雖然我養大了他,可他也救過我的命,我們扯平了,誰也不欠誰。
叁
這世道就是這么怪,你心心念念想著的不會實現,你說把他忘了,他又會在你不經意的時候突然出現。那天,師傅講經回來說,山下發了瘟疫,尸橫遍野,鬼哭狼嚎,命我上山采藥,救治黎民百姓。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出發了,翻山越嶺,飛檐走壁,背后的竹筐很快就滿了。待我正要回轉之時,突然發現對面懸崖上有一株很大的靈芝。我聽師傅說,吃一只靈芝能增長幾百年功力,于是我發力飛上了懸崖,可我剛把靈芝采下,還沒放進身后的竹筐里,就被一只飛來的巨鷹搶了去。
我急忙運氣追了上去,一直追到一個山洞里。這個山洞里擺滿了靈芝,大大小小足有幾百只。再看那只老鷹,正蹲在一根木棍上看著我。我氣呼呼地用鳥語問道,為什么搶我的東西?老鷹并不回答,卻用鷹爪提起一個漂亮的籃子,它勾著籃子飛到我身邊,一股異香襲來,我的頭嗡一聲,仿佛跌下云端,隨風而逝。我強忍著劇痛,想看清籃子里的東西,眼前卻似漫天飛雪,只是這雪不是白的,而是五彩繽紛的星星。寒風刺骨,天旋地轉,可我分不清是天在轉還是我在轉,我想喊,可是喊不出,我想蹲下坐下或躺下,身體卻不由自主。我活這么大,還從來沒有這么無助過。我在心里吶喊,師傅啊,快來救我!
不知過去了多久,我的頭不痛了,眼前也不再飄星星了,那只老鷹從籃子里銜起一枚紅色的小果子塞進我的嘴里,當它的喙挨在我的鼻孔下時,我突然聞到了一股久違了味道。我的心一顫,目光與鷹相接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幾百年前那個被我撿到的小嬰兒的眼神,干凈而透亮,頑皮而充滿渴望。難道是他?
老鷹在我的注視下,慢慢轉身,它的脖子往前伸,尾巴往后展,拉得整個脊背又平又長。它用腳蹭蹭我的腿,又咕咕叫了兩聲。書到用時方恨少,我的鳥語學得不精,一點沒聽懂它的意圖,一動不動只愣愣地盯著它。它見我沒反應,輕扇翅膀,觸碰我的腰,還勾起腳趾扯我的鞋。你是讓我騎上去嗎?它用力點了兩下頭。不用,我會飛,你只把我采的靈芝還我就好,我師父還等著用靈芝救人呢。
老鷹的頭左一下右一下地搖動了好幾次,舉起小籃子給我看,我這才看清里面裝滿了紅色的小果子。這是什么?我不要果子,我要靈芝。老鷹嘰嘰咕咕叫了幾聲,我支棱著耳朵用力聽,才勉強聽懂了幾個字,靈芝煉制。什么?這個果子是靈芝煉制的?那它能治瘟疫嗎?能讓我功力大增嗎?老鷹的頭上下抖動了幾下,表示肯定。我一手抓過籃子,又緊了緊身后的竹筐,準備運功離去。可是我的腳卻突然被老鷹死死地抱住,動彈不得。
它把背伸得更平更長了,還曲著腿使身體放低,這是執意要馱我了。恭敬不如從命,我一縱身跨上老鷹的背,一只手挎著籃子,一只手緊緊抓住它脖子上的毛。老鷹扇動翅膀,迅速飛了起來。我就像坐船坐車一樣,既快又穩,頭頂藍天,腳踩白云,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廟門口。老鷹放下我,繞著廟門盤旋了兩圈,啾啾叫著飛走了。
我提著籃子來見師傅,不等我開口,師傅就樂呵呵地說,快把這些果子搗碎晾干,研成粉末,投到山下的水井里,記得每一口井都要投,快去,越快越好。我想問問緣由,師傅一擺手,先去干活,等制服了瘟疫我再告訴你。
把果子搗碎晾干研成粉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沒黑沒白地干了整整十天,累得骨頭都要散架,才得了巴掌大的一小包粉末。師傅叫我每一口水井都要投一點,這地方總共有八十口水井,可怎么分啊!正在我犯愁之際,忽聽得廟外風聲陣陣。我急出去看,卻發現是那只老鷹帶領著一只鷹隊由遠及近飛將而來。定睛細看,每一只老鷹的脖子上都掛著一只籃子,籃子里是滿滿的紅色小果子。
最前面的那只老鷹,上次就是它執意馱我回來的,它把籃子放在我面前,用爪子抓起我手里的那包粉末說,我幫你去投井,你回去繼續制粉,又轉過身對著后面的老鷹們說,前面一半幫忙制粉,后面一半回洞煉制果子。話音剛落,呼啦啦一聲,隊伍一分為二,后面的老鷹把籃子放在地上,調轉身騰空而起,前面的老鷹把后面地上的籃子也掛在脖子上,然后來到我身邊,把我圍在中間。
我很納悶,怎么突然就能輕松聽懂鳥語了?難道是吃了那枚紅果子的緣故?我帶著一群老鷹,回到廟里,把所有的紅果子搗碎晾干研磨成粉末,投到井里。紅果子源源不斷地送來,粉末源源不斷地投到井里,一個月后,山下的農家重又升起裊裊炊煙,孩子們的笑聲傳遍山谷,瘟疫消滅了。可是我和老鷹們卻累癱了。我躺在光滑滾熱的大青石上,一只老鷹依偎在我胸前,暖暖的,香香的,軟軟的,我很快睡著了。等我醒來時,老鷹早已不見了蹤影,只有一根細細柔柔的金色羽毛,粘在我的脖子上。
肆
五百年后,我已脫胎換骨,修成了真正的人形。我沒有了尾巴,沒有了皮毛,也聽不懂鳥語,更不會飛,我只是一個治病救人的郎中,每天起早貪黑上山采藥,遇到生病的人就施以援手,遇到窮人更是分文不取,人們都叫我活菩薩,可是我知道我只是個凡人。
那一天,我半夜出診,病人是一位被毒蛇咬傷的樵夫,氣息奄奄,嘴唇發紫,傷口已經化膿,泛著陣陣惡臭。我給他灌了清毒湯,又用刀剜去腐肉,敷上草藥。樵夫只有一女,淚花滾滾地對我千恩萬謝,只求我一定治好他的父親。誰知蛇毒早已侵入樵夫的血液,我無力回天,只能看天意。待我欲離開時,樵夫突然咽了氣,女孩哭得背過氣去。我不忍丟下她不管,疾步上前抱起她,用銀針刺入她的人中,一邊輕輕捻動一邊呼喚著她。我離她這么近,她的氣息鉆進我的鼻孔,一股似曾相識的味道,熟悉又陌生,我來不及多想,只一心捻動銀針。
她漸漸醒來,抽抽噎噎悲痛不已。我把她放在床上,給她熬了一碗安神湯。勸慰她要節哀,要省著力氣操辦父親后事。一聽這話她又哭了,她說自己才十六歲,也沒有親戚朋友,更沒有銀錢,不知道后事該怎么辦。好吧,誰讓我遇到了呢?我不管誰管?于是我花錢買了棺材和壽衣,又請了幾個村民幫忙,把樵夫下了葬。女孩在我面前長跪不起,求我帶她走。我猶豫了一下,便同意了。她跟我回到家里,把我的家收拾得一塵不染,還給我煮飯洗衣。那一晚,我喝多了酒,看著她美麗的臉龐和婀娜的身姿動了情,一把攬她入懷,她竟然毫不推脫,滿臉緋紅,嬌羞怯怯地在我腮邊輕輕一吻。
這一吻頓時讓我熱血沸騰,再無招架之力,可是她的氣息卻讓我的沖動戛然而止。我如大夢初醒般一把推開了她,故作嚴肅地垂首不語。而她卻含笑低頭,默默地收拾碗筷,悄默聲地溜了出去。
那一晚,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他說我本是一只狐仙,因為潛心修煉,慈悲為懷,終于幻化成人,如今的身邊人是我等了千年的善緣,讓我一定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