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管事人
老舅是在省政府門口被抓的,連同被抓的還有我舅舅。
人家站崗的武警一腳把你老舅踹到,兩手往背后一反剪,往車上一扔,直接就拉走了。舅舅在跟我描述老舅被抓的情景時,依舊情緒激昂。
那你呢?沒踹你吧?我問舅舅。
沒有,你老舅是領頭的屬于主犯,我們這些人是跟著去掙工分的,當天晚上就把我們給放了。
我在問舅舅這件事的時候,距老舅抓進去已經過去小半年了。
晉東南的十月還不算太冷,但也談不上暖和,往往是白天還艷陽高照,晚上便狂風驟起,第二天就下起淅淅瀝瀝的參雜著雪球的小雨。每到這時城里人便開始咒罵供熱公司不顧百姓死活,天氣冷成這樣也不給提前供暖。但對于燒爐子取暖,各家管各家,自主權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農村來說卻不著急,老少爺們兒把過冬的衣服拿出來套在身上,腦袋往脖子里使勁一縮,該干嘛干嘛,房屋角落里放了大半年布滿灰塵的鐵爐子可能還要等天氣更冷的時候才會排上用場。
趙起旺每年是最后一撥生爐子取暖的,村里人經常為此取笑老趙,說老趙怕費煤,舍不得生爐子,晚上家里冷的不行,上別人家串門取暖,走的時候還要從懷里掏出一個玻璃瓶子,讓主家給灌一瓶子開水,回去好暖被窩。但今年趙起旺家卻在農歷十月份頭場雪當天就生起了爐子,原因是趙起旺兒子今天娶媳婦。
娶媳婦的當天天公不作美,不知從夜里幾點開始紛紛揚揚下起了小雪,等到早上六七點鐘左鄰右舍過來幫忙的時候,地上已經白白的鋪了一層小雪球。
老舅起床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往常這個時候老舅已經牽著牛到屋后的山坡上溜了一圈回來了,但今天老舅不想早起,一來下雪,但主要原因還是他今天要到趙起旺家當管事人。
昨天晚上老舅從趙起旺家走的時候,趙起旺千叮嚀萬囑咐讓老舅今早上早點來家里吃飯,老舅雖然嘴上答應,但心里并不打算去,老舅作為管事人有自己的規矩,辦事當天從不早去,更不吃飯。
婚喪嫁娶作為一個農村人來說是一輩子當中僅有的幾件大事,每逢誰家辦大事,村里的親戚本家,左鄰右舍都會上門幫忙,幫忙人一多就需要有個分工,幾十上百號人誰干什么活兒,就需要專門有個人來調配,因此就有了管事人。
管事人不是誰都能當的,就拿娶媳婦來說,幫忙的人都來了,讓誰去切菜,誰洗菜,誰燒火,誰挑水,誰去借桌子,誰去借碗筷,送親的來了,怎么安排坐席,什么親戚和什么親戚一桌,一桌幾個人,這都需要管事的安排。如果管事人腦子不清楚,那就亂成了一鍋粥,如果腦子清楚但威信不夠,也不行,不能服眾,沒人聽你的。當然除了這些你還要公道、熱心、知人善任,嘴甜的安排引來送往,手巧的安排剪喜字、挽紅花,做飯好的安排炒燴菜、包餃子,活兒重的多給兩盒煙,蹲墻根兒閑著沒事的趕緊給找點兒活干,偷奸耍滑不想干活兒干等著吃飯的開玩笑罵上幾句。這種人一個村沒幾個,老舅就是他們村其中一個。
當趙起旺找到老舅的時候,老舅感到有點意外,村里姓趙家的人辦事大都不找他,都是找村長趙福盛,但意外歸意外,老舅還是爽快的答應了,鄉里鄉親,求上門了,能幫就幫。
娶親前一天老舅按常理來到趙起旺家,趙起旺問老舅辦事喝什么酒,抽什么煙?老舅說,這種事都是主家定,管事的只管里里外外安排人干活,你準備鋪多大攤子,我就按你鋪的攤子來,送親的來了保證都能坐上席。
趙起旺說,主要是咱沒辦過這么大事,你經的事多,你給拿個主意。
老舅說,按說這種事管事的不能多參言,你既然問了,我就給你說說我的想法,你聽聽我說的有沒有道理,不過也只是個參考,最終還是你定。
趙起旺急忙點頭連聲說是。
俗話說:穿衣吃飯量家當,有錢人家里辦事喝好酒抽好煙,那是為了長臉面,普通鬧莊戶種地的,實惠點就行,你就按照村里跟咱條件差不多的人家辦事的那個標準來就行,別人也說不出了啥,娘家人也不能挑咱理。再說了,這東西也不是個攀比的東西,要說比,誰能比過人家王金貴,王金貴家二小子結婚我去了,酒是十年陳釀老白汾,煙是軟中華,檔次不低吧?但還是有人說他摳門,按人家的家底,就是喝茅臺人家也能喝得起。
人家那錢還不知道有多少哩,聽說光收禮金就收了好幾十萬,趙起旺老婆用夸張羨慕的語氣說道。
不止幾十萬,估計上百萬了,老舅說這話的表情好像自己掌握著比別人多得多的秘密,但不屑跟別人說,咱不管人家收了多少錢的禮金,咱就說這個事,人家那么有錢什么譜擺不起,人家不擺主要是怕露富,咱一個種地的就別打腫臉充胖子了,我說話直,你別嫌難聽,不過理就是這么個理。
老舅的一番話說的趙起旺眉開眼笑,要不都找你當管事的,腦子就是比我們想的多,趙起旺這兩句話把老舅也夸的有點飄飄然。
趙起旺兒子的婚事辦的很順利,雖然娶親那天下著小雪,氣溫驟降,但在老舅的張羅下,一切都緊緊有條,左鄰右舍幫忙的人一邊干活兒一邊說笑,老舅背著手,手里攥著已經開封的半條香煙,一會兒去切菜的婦女堆兒里說笑幾句,一會兒到負責炒菜的老李哪兒看看還有幾個菜沒上,順手給扔上一盒煙。穿著一身新衣服的趙起旺搓著手滿院子亂竄,看到老舅滿臉堆笑,本來就布滿皺紋的臉上,一笑起來更是千溝萬壑。
辛苦了老楊,來抽煙、抽煙,趙起旺邊說邊從兜里掏出一盒芙蓉王。
不抽了、不抽了,這不是有煙嗎,老舅揚手揮了揮手里的半條香煙。
來來來,抽根好的,趙起旺已經把煙從盒里抽出來硬遞到了老舅手里。老舅勉強接下,嘴里說,你快去招呼人家女方親戚吧,其他事你不用操心。
那你多費心,晚上別走啊,光咱老弟兄幾個好好坐坐。趙起旺搓著手說。
晚上你讓我走我也不走,我還等著給你報賬哩。
最后一撥兒幫忙的人走后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炒菜的老李還在鍋前忙活,炒一個菜,趙起旺的幾個本家侄子往屋里端一個,屋里的桌子上除了趙起旺和老舅外,還坐著趙福盛和趙起旺的幾個親弟兄。
趙福盛白天沒露面,傍晚的時候趙起旺打發兒子親自上門去請了一次,天擦黑的時候趙起旺來了,一進門就說,今天正好公社通知開會,沒辦法,也沒給你幫上啥忙。趙起旺看見趙福盛來了,趕忙讓座,從兜里掏出裝了一天的芙蓉王煙,沒事沒事,知道你忙,公事要緊。趙福盛接過煙,趙起旺把煙揣兜里,急忙掏出打火機給趙福盛點上。
最后一個菜炒完,趙起旺喊老李趕快進來喝酒,老李摘下圍裙走進屋,看見趙福盛,笑罵道,這個東西可精哩,白天干活沒看見你,晚上喝酒到來了。
趙福盛笑著跟趙起旺說,怎么又找他做飯呀,別人炒菜是十個菜十個味兒,李富田炒菜是十個菜一個味兒。一圈兒人哈哈大笑。
老李紅這臉說,放你娘的屁。
趙起旺把兒子叫過來,讓兒子給叔叔大爺們敬酒。
老舅說,先敬你爹三杯,你爹給你娶媳婦不容易,你成了家要對你爹娘好點,不能娶了媳婦忘了爹娘。
趙福盛附和說,對對,先敬你爹,弄得趙起旺和兒子都紅著臉不知所措。
老李說,敬也不該兒子敬,應該兒媳婦敬,晉南快去叫你媳婦過來敬酒。趙晉南如釋重負忙不迭的跑去叫自己媳婦兒過來解圍。趙起旺被兒媳婦叫了一聲爹,連喝了三杯酒,布滿皺紋的臉從黑色變成了紫紅色,臉紅了,眼圈兒也紅了,兩行老淚順著溝壑流了下來。
你看這咋還激動的流淚了?老李笑著說,說完看了看桌上的其他人,大家都表情嚴肅,默不作聲,老李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臉上的笑容因為這意識瞬間凝固了,然后以極不自然的表情慢慢退去。
起旺,大喜的日子,不要想那些不高興的事,趙富盛首先打破沉默,張口安慰趙起旺,
趙起旺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大小子送到礦上上班,如果當時下決心逼著他再讀幾年書,趙起旺哽咽著說不下去。估計現在孩子都有了,老李把趙起旺沒說完的話補了上去。老舅狠狠瞪了老李一眼,轉頭安慰趙起旺,過去這么多年了,該放下就得放下,以前老人們常說,早夭的孩子都是你上輩子欠人家的,這輩子投胎到你名下討債來了。
或許是老舅的話起了作用,趙起旺用兩只枯枝般的大手使勁從臉上劃拉了一把,不說了,不說了,來喝酒,晉南你領上你媳婦去招呼你那幫小弟兄吧,趙起旺已經忘了叫兒子過來的目的是什么。
趙晉南臉上也掛著淚珠,不停的用手抹眼淚,身旁的媳婦把紙巾遞到趙晉南手里,趙晉南沒用,握成一團緊緊攥在手里。聽到趙起旺讓自己去招呼自己的那幫弟兄,趙晉南從桌上端起一杯酒,各位叔叔大爺,今天多虧你們幫忙,我敬各位叔叔大爺一杯,說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起旺你兒子比你會說話,趙福盛夸完趙晉南也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
趙晉南帶著媳婦到自己的新屋里招待小兄弟,酒桌一下變的沉悶起來,或許是為了打破這種沉悶,趙起旺端起酒杯說,來咱弟兄們碰一個,今天多虧弟兄們幫忙。趙起旺一向不善言辭,這幾句話說的底氣相當不足,好像這幾句話是從別處偷來的一樣。
別讓福盛喝酒,這貨一整天沒露面,晚上沒事了你狗日的來喝酒了,老李笑著打趣趙福盛。
我就是專門來嘗嘗你今天的菜炒好了沒有,炒的不合格,你還得賠人家起旺菜錢哩,趙福盛也不甘示弱。
說笑哩,人家富田菜炒的不賴,天天給王金貴做飯的把式,其他人想吃還吃不上了哩,趙起旺的一個本家兄弟幾句話把老李夸的眉開眼笑。
富田,王金貴一般什么時候去公司啊?半天沒吭聲的老舅開口問道。
星期一,星期一給各分公司經理開會,咋了,你找他有事?老李說。
建斌想買輛農用車到礦上拉礦渣,找金貴說一說。
哎呀,你讓福盛給你打個電話就辦了,當村長連這點事都辦不了,還用你親自跑?老李說完看了趙福盛一眼。
現在跟以前不太一樣了,礦上進人卡的嚴,上次給書賢家二小子辦,費了好大的勁。趙福賢說。
老舅說,不用,我自己去找他吧。
聽說過幾天又要選舉了,福盛不給你辦,到時候別選他。老李笑著說。
選也不干了,當雞巴個這村長太雞巴操心,不干了,誰想干誰干吧。
你不干我可干了啊!到時候都投我一票啊!老舅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