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著隨身攜帶的小包,連身上的工作服都來不及換下,坐在同事的電動車后座,面無表情地目視前方。我雖然沒作聲,但前邊兒駕車的同事還是感受到了我的焦躁不安:“放心吧,能趕上的。”我卻抿唇不語,街道兩邊高高掛起的路燈泛起一片片金黃的光暈,平添幾分不真實之感。
提前十分鐘趕上了火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歸家的心思越來越重,和朋友談天說地,恨不能馬上逃離家人的桎梏,非得創(chuàng)出一番天地的豪言壯語話音還未落,現(xiàn)在卻只想著“回家”。
對家的依戀不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而是知道有人在等待自己。
一踏出車站,仲夏潮濕的熱浪撲面而來。現(xiàn)在近22點了,路上行人腳步匆匆,深夜并沒有給這個城市帶來多少涼意。
家附近在修公路,原先那附近是個居民區(qū),有不少小鋪子,鋪子中間只有一條僅容一輛小車單向行駛的小道。為了修新的公路那一帶基本都拆得差不多了,沒有路燈,漆黑一片下只能隱約看到些輪廓,一個月沒回來,這條道又被拓寬了,被敲開的水泥塊到處都是,毫無遮攔寬闊的地面全是新翻的泥土。在這被粘膩的黑包裹的地方,竟是寬廣到一眼望不到頭,不免讓人心生不安。
都說原是最熱鬧的地方,安靜下來就越是嚇人,我不是個膽小的卻也不自覺加快了步子。溫熱的風迎面吹過,里面夾雜著燭火的氣息,淡淡的,淺淺的,并不難聞。
循著燭火青煙飄來的方向再走幾步,味道越發(fā)濃了,隱隱還有暖黃的微光在黑夜中顫抖著。緊張的心緒倏然一松,呀!這個小佛龕居然還在這里。微弱的燭光給面前的小佛像投下一片陰影,小火苗在風中顫顫巍巍,看似弱不禁風,風過卻還是兀自燃燒,絲毫不受影響。
伴著點點燭火的氣息踏在崎嶇不平的路上,自感像個修行的苦行僧齲齲獨行。
回到家中,媽正坐在客廳里等著,我還在門口脫鞋,媽就忙不迭迎過來一陣噓寒問暖。
雖然已經(jīng)很晚了,餐桌上一桌飯菜還是熱的,雖然不餓也吃下兩碗飯菜。
“媽,那個賣香燭的嬢嬢還沒搬走啊?”
提到這個我媽就來了勁兒;“她啊,平時就神叨叨的,誰知道呢,說不定是價錢沒談攏唄。”
“是嗎?不是說那附近都停電了,沒電怎么生活?”
媽雙肩一聳,表示她也不知道。
那位賣燭火的大媽在這里生活多少年了我也不知,雖然每天都路過,卻并未有過交集,偶爾我也會對她生起幾分好奇,因為從來沒見過她的家人,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守著鋪子對面那個小小的不知道供著什么佛的佛龕生活著。
她看起來比我的外婆年輕不了多少,至少也六十多了,穿得到挺時髦,一條牛仔背帶褲,搭著件粉色T恤衫,她很胖,大盤子臉,偏生著自來卷的頭發(fā),顯得更加圓潤,說話中氣十足,她和隔壁吵架的時候硬是把人吼得張不開嘴。
第一次和她有交集是因為我要出去實習工作,頭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要離開家。
走的前一天,媽神秘兮兮地拉著我說要去一個地方。
我以為她要帶我去哪里,結果她領著我在胖大媽那里拿了幾支香,就要去拜佛,引得我哭笑不得。胖大媽和媽熱絡地聊了幾句,她看著我:“哎喲,都長這么大了該出去工作啦!”
我含笑點點頭。
這是我在這里生活了這么多年來頭一次站在這個佛龕前,媽用打火機點燃手里的香,恭敬地彎下腰桿作揖。
我們家向來都是無神論者,面對媽突如其來的舉動我卻還是感動偏多,不為求財只求平安。
我立在一旁,雙眼直直盯著佛像出神。大概對于父母來說出門在外的孩子就像手里斷了線的風箏,回不回來隨緣。
沒有一點意外的我感冒了,在這樣暑熱的天氣感冒是最難受的,我怕冷,媽怕熱,晚上她又非要和我擠一塊兒,空調(diào)開得怪冷,早上一起就開始流鼻涕打噴嚏。
我躲在傘的陰影底下,周身熱氣翻滾,就像是置身于滾燙的火爐之中,而我則像個吸熱的冰塊,渾身冒著冷汗,腦子也是一團漿糊抹不開。
被拆掉的地方?jīng)]有了黑夜的掩護,更顯荒涼,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在白熾的光線下十分刺目。半倒的墻壁彼此依偎支撐著不讓對方倒下。
腳下的碎石讓我?guī)状未蚧瑹o端的有些悲涼。
只有一處,那間小小的屋子在這一片廢墟里顯示出主人的倔強。路過那間屋子的正面時,我側目看向屋里,門大開著,胖大媽正坐在門口,搭著一張桌子,桌面上整齊地放著一封封折好的黃紙,黃紙上是毛筆字,字跡娟秀,而胖大媽手里端正地握著毛筆在祭拜用的黃紙上熟稔揮毫。好像對她來說無論是坐在這廢墟中,還是待在富麗堂皇之地對她而言毫無差別。
看見她,我那顆動蕩煩躁的心豁然明朗。你在等待誰?這是我頭一次對一個人生出這樣的疑問。
二十來歲的我看不見未來,也沒什么可回首的過去。那能怎么辦呢?我只能看著我的現(xiàn)在。是誰說“今天的我比明天的我更年輕”,我已記不起,但我卻記住了這句話。
后續(xù)嘛……
一個月后我再次回家,發(fā)現(xiàn)那個小屋已沒了蹤影。心下不免失落,后來聽說那個胖大媽其實沒有離開,她在附近租了屋子。
再后來,確實見到了她,穿著還是那么時髦,自來卷的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佛龕還留在那個小小的角落,燭火的氣息隨風去到更遠的地方。
他們說風是無物,風過無痕,虛無縹緲,可是我分明感受到有什么東西摩挲著我的掌心,存在即是真實。
如果這世上真有神明,那神明應該早已讓他們在夢中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