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檔大戰開始。
今天上午,幾部電影評分也都出爐。
《影》7.7分,在新世紀張藝謀導演作品里top 3,僅次于《金陵十三釵》的8.0和《歸來》的7.8。
尤其在《長城》后,算是打了翻身仗。
但還有很多人帶了一丟丟誤解,說張藝謀拍的是一部……黑白武俠片。
其實,《影》既不是單純的“黑白”,也不是浪漫的“武俠”。
《影》,是變身后的“新·張藝謀”。
黑白:萬色之源
我們最初認識的張藝謀,一直和顏色掛鉤。
色彩的把握上,他敏感而用力。
高飽和,高對比,濃墨重彩,紅綠黃藍……
斯皮爾伯格看完《英雄》,直接撂下一句話——這片沒臺詞我也能看懂。
因為,顏色在說話。顏色,就是劇情。
但如果拋開這一點,張藝謀會是什么樣?
《影》是張藝謀第一次在這種宏大主題上“繳械投降”,他選擇了一種有“體積感”的色調。
水墨。
直觀上,的確只是黑白。
水墨始于唐代,成于五代,盛于宋元,延續到明清。
一支筆,一張宣紙,這讓水墨畫單純、自然,避開對現實的投奔,做起象征。
象征的優勢在于,寬廣,寬容。
很多人小時候學國畫,應該聽老師說過“墨分五彩”,說的就是五種層次。層次,也可以理解為“漸進色”——在黑白之間,分遠近,成萬物。
這就是剛才Sir說的“體積感”。
建國初,蘇聯美院藝術家質疑過中國畫的“不真實”。
可等他們真正來到中國,見到黃山的云海,廬山的水霧,才心服口服。
對于這片土地,沒有比水墨更適合的表達。
中國畫自古就以勢動人,近代也積極求變。
相傳,唐代吳道子畫《江海奔騰圖》,游歷三年,觀盡天下江河湖海。后來當畫作成,居然能以波濤之勢,嚇得游客四散奔逃。
有點夸張……但近代徐悲鴻以西方技法作的《奔馬圖》,奔騰馳騁,桀驁不凡,確實能給人一種聲勢浩大的強烈動感。
在《影》里,張藝謀用遠山、窄巷,用蕩起的微波和浮動的衣袖——以舞入墨,這“字”寫出來,像一個人在跳舞。
氣勢如墨點散開,悄無聲息,潛入觀影心理。
至于顏色,喜歡拍照的人知道,色彩通道里,幾乎所有顏色,都可以用黑白的漸進表示強弱。
不論是光譜還是色譜,至黑與至白,對應色的至弱與至強。
萬千變化,都在黑白之間。
而在電影戲劇里,沒有絕對的黑,也沒有絕對的白。
更多的,是墨色的灰。
《影》里的灰,遮蓋了萬紫千紅,還原了世界的本來面目。?
世道之灰,人性之灰。
這是比黑白分明更極致的顏色。
張藝謀無疑是喜歡國畫的,也清楚國畫的構圖。
他用中遠景,貫穿全片。
一種“黑云壓城”的急促感、壓迫感,讓觀眾不自覺地緊繃心神。
配合雨霧,也隔絕了色彩的細節。
灰色,淡化了顏色的沖擊力,就像一堵墻,營造出一種間離感。
電影里,從頭到尾大雨濺起的水汽,大殿中拂動衣袖的微風,把電影的溫度降到最低,讓人不寒而栗。
目的只有一個——
給觀眾一個不受干擾的舞臺,一種擔憂大事即將發生的不安。
一邊是極端的戲劇化情節,一邊是觀眾的如坐針氈。
這種靜謐,就如同國畫技法中的積墨。
墨點累積、滲透紙背的同時,也在逐層迷惑觀眾的視線。
等在高潮迭起的一瞬間,揮灑出去。
灑什么?
當然是張藝謀最拿手的——腥紅。
這積攢已久的殘忍、暴戾,撲面而來。
驟然打破“第四面墻”,把淋漓的鮮血直接灑向觀眾,肅殺之氣,磅礴到溢出畫面。
這種極致的情感沖突,與極致的單色調對比,構成了逼到喉嚨里的戲劇張力。
觀眾這時會恍然大悟:
CAO!這才是“新·張藝謀”!
灰既不是極致的白,也不是極致的黑。
在黑白交雜的用色中,灰色的隱晦欲望,藏頭露尾,等待著被觀眾發覺。
欲:武俠之殤
《影》,起這么個名,很容易就擦碰到武俠片的一些意象。
武俠片,恰好也是張藝謀本世紀的一大類型創作。
但《影》還真不算武俠片,相反,它是徹底的“反武俠”電影。
它既沒有武俠的意,也沒有武俠的形,更沒有武俠的人。
什么是武俠——
韓非子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武是技能,那“禁”是什么?
司馬遷在《史記》里形容游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
“其行”又是什么?
不論是徐克還是胡金銓,不管是《黃飛鴻》還是《龍門客棧》。
武俠片的內涵,是正邪二元對立。
守正道為俠。
在《影》里,“正道”一點影子都沒有,它善惡不對立,正邪不對立。
一切都是混沌,像動物本能。
在混沌世間前行的動力,只有欲望。
欲望,撕碎了武俠片應有的浪漫。
刀刀見血,拳拳到肉,拔出手腕中的匕首,還能聽到頓挫的骨頭摩擦聲。
即便是長公主(關曉彤 飾)和楊平(吳磊 飾)兩個游離場外的少年人,生死搏殺間也只剩殘忍。
讓人真的挺絕望的。
境州之戰,大雨之中。
不再有飛天遁地的輕功,也沒有舍我其誰的陽剛之氣。
取而代之的是諸葛弩,是木質氧氣瓶,是兩層刀片盤旋的沛傘,還有怪誕的舞步。
可在這些荒誕之中,一切又都是極端寫實的。
武俠是成人的童話,但《影》是現實的寓言。
說白了,《影》的“反武俠”,其實就是為“劇情”正名。
張藝謀不斷改良著《英雄》里的長空、飛雪、殘劍、無名。
為的是,讓電影劇情化,不為形式所牽扯。
謀權,謀心,這是一套正劇。
權貴們的陰謀詭計,敗給了草民境州的求生欲。
對比當年放棄生命、自愿為大義犧牲的無名等人。
你會看到《影》的格局更大,因為它和歷史空想相比,現實意義更強。
境州,是時無英雄,豎子成名。
而鮮血中存活的他,和從他體內最終逼出的惡,今后會讓這個王朝陰雨長存。
替身:來自父權的陰影
反“黑白”,反“武俠”,都是反“正統”。
其實,還有一層意思。
反“父權”(因為父權即正統)。
弗洛伊德說人天生“弒父”,從一出生,就注定要和父親展開斗爭,以擺脫被統治、被支配的地位。爭取獨立自由的權利,進而掌握家庭的主導權和社會的主動權。
子虞,本來像境州的父親。
他的迅速衰老,也加速了這個關系的成立——
不僅“體能”開始無法支撐,甚至“智力”也開始下滑,輸給了妻子。
境州,逐漸在心理生理上,取代子虞。
最終,境州親手完成了“弒父”的過程,合上面具,子虞看到的是自己對境州的恐懼,以及他“性無能”的怨憤。
境州推開大門,成了最后唯一有實權的王。
這非常張藝謀——
“弒父”,是張藝謀樂此不疲屢次挑戰的人性暗面。
楊天青與嬸子私通,后來被“逆子”楊天白一棒子打進染缸里,這是《菊豆》的虐戀亂倫。
《滿城盡帶黃金甲》更虐,三個兒子都反王,后繼的王后還和大兒子亂倫,最后這個第一家庭,喝著帶血的酒賞月。
近三十年,從90年代到00年代再到現在10年代,張藝謀就好“弒父”這口濁酒(前天發的文章具體分析過,不再展開)。
所以《影》,在某種程度上,是張藝謀自己替代了自己。
他既是境州,也是無名。
這個關于替身的電影,其實也展現了一個人與自我剝離的過程。
張藝謀對自己夠狠。
也正是靠著這種反復的剝離與糾結,在億萬人的贊許或辱罵聲中,成就了30年的張藝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