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戰國七雄之稱已然是陳年往事,如今秦國雄霸一方,六國日漸衰落,所作不過垂死掙扎,曾經盛世宣威的楚國也只有國土遼闊這樣一個虛名,烽火、狼煙、戰書、尸骨。居于深宮之內的公主,即便知曉,亦無能為力,如風中青萍,聚散不由人。
素來有秦楚姻親、秦晉之好,如今局勢已成,作為楚國的公主,她也只能被迫作為和親的籌碼換取楚國片刻的安息,也許是身為動蕩王室的女子命運,也許是父王的昏庸無能,也許是天命不可違,她無可奈何的去往陌生的國家,與楚國截然不同的氣候,秦國漫天的風沙代替了南國綿綿的細雨,也是,秀麗溫和的天氣如何培養出虎狼之師。
如今楚國內憂外患,在內,長兄熊悍、熊猶因李圓之計謀、春申君之謀劃,身份有染,名不正言不順,王公大臣私下多有不滿。在外,秦國虎視眈眈,周邊各國伺機而動,國力不濟難以運轉。楚國已是強弩之末,些微裂痕便可土崩瓦解。
作為一個楚國公主,和親也許是她最好的選擇,不用害怕國內王位之爭時血濺三尺,不用擔心國破家亡后受人欺辱,如今父王昏庸朝政不理,王后李嫣嫣戲子得意風光無限,春申君黃歇大權在握肆意妄為,不被重視不曾起眼的她,如今正好離了這牢籠,和親去做了秦國的王后,便是她一個人的難得的自由了。
以秦國諸例而言,秦武王贏蕩的母親惠文后是魏國夫人,她為武王迎娶的便是魏國夫人。秦昭王贏稷的母親宣太后是楚國夫人,她為秦昭王迎娶的夫人便是楚國夫人。秦孝文王因太子中道離世而繼大統,背后由宣太后一手把持,立了楚國來的華陽夫人為后。如今華陽夫人大權在握,為秦王政選擇的自然是楚國的女子,所幸,她身為楚國的公主在秦國不算無依無靠,同父同母的兄長熊啟生長于秦國,對在秦國的未來似乎有了些許光明。秦王的婚姻由太后決斷,如今太后楚系勢力在秦國根深蒂固,她安分守己便足以立命。
車馬喧囂,一路風塵,秦地風物她還來不及細細觀賞,便被人換上了喜服,引領到大殿之上,執著一身黑袍的秦王政行完大禮,秦史官記載,秦王政十年,娶楚夫人立為王后成大婚。
昔日秦惠文王贏駟十九歲即位,二十二歲行冠禮成人,二十三歲迎娶魏夫人立為王后成大婚。所行之冠禮婚禮,為秦王室的成例。市井流傳惠文王與魏夫人初見有“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異乎公族?!钡募言?,可因大婚當日魏夫人行刺國君,雖未入牢獄,國君卻心有芥蒂,終成悲劇。如今秦王政亦是依此例,先行弱冠之禮后成大婚,未曾想與她也是一出悲劇。
年紀輕輕的秦王攻于謀略,十三歲繼位至今,平定了嫪毐、成蛟之亂,帝太后因為嫪毐事件被逐出京師,唯有華陽太后大權在握,如今兄長亦因平叛有功被封為昌平君,加之秦王政的寵愛,她恍惚以為人間幸事莫過于此。
她曾以為如秦王政鐵血征伐的君王應是冷血的,卻不曾想大婚之日對她側耳呢喃“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p>
她曾以為帝王之愛雨露均沾卻不曾想他目光灼灼對她宣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p>
她曾以為最是無情帝王家踏遍萬人骨卻不曾想幾日不見他便晏笑言言“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p>
她總覺得這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在云端里害怕墜落,小小翼翼卻又萬般沉溺,倘若一醉不醒就此長眠她也愿意。
鄭國的情歌“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吟唱的曲調無端的讓她難忘,無意間總會哼唱幾句,秦王見了總是調侃要以扶蘇為子嗣取名,她莞爾一笑不置一詞,卻未曾想成了她的遺愿。
美玉有瑕疵,美夢易破碎,當秦國王宮楚系的勢力被連根拔除,當華陽太后只能偏居一隅,當楚國山川已唾手可得,秦王政終于連逢場作戲也不愿了。
她不知自己身犯何錯讓他只是行不越矩止乎禮,她不知自己是否美人遲暮拂了他的情意,她不知是否兄長有錯因而他遷怒于她,她不知道亦不愿知曉朝堂內外的局勢紛爭,她卻沉迷于虛妄之中不愿醒來,止步于深宮好像一切未曾發生過。
秦王政是那樣雄心壯志、殺伐決斷的一個人,因幼年在趙國受辱吞并天下第一個便是攻打趙國,可以為鞏固勢力與她作戲于華陽太后以攬朝臣之心,可以因時局所需迎娶各國女子擴充后宮以軍事聯盟穩固軍心,可以因時制宜運籌帷幄天下諸事。
他便是為江山社稷而生的帝王,所有的人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用來換取六國的山川,她不過是其中一枚小小的棄子,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困于一隅,無可奈何。
楚女多秀麗,屈子曾言“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芬馨兮遺所思”。她即便擁有這般的美貌與才情也未曾換的君王駐足停留,秦王之恩澤無非延綿子嗣罷了,年輕貌美的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
她想起了越人歌里的景象,何其幸焉與君同舟,何其幸焉得君垂憐,楚風神秘而崇香草美人,她一針一線縫制的香草錦囊他曾那樣的愛惜如今置于架上蒙塵多日無人問津。
她的孩兒扶蘇雖是名義上王后長子,文武百官在他的授意之下亦不甚重視,禮崩樂壞,能者居之,楚國素來有弒君奪位的傳統,秦國亦不例外,公子將閭、公子高以及諸多公子終有一爭。
她的宮庭曾朝歌夜弦如今清冷凄凄,佇聽寒聲起,云深無雁影,照壁孤燈相映,酒醒難消心底意,昔日情分恩寵終究是敵不過帝王心術,她不怨亦不悔,只求與兄長孩兒安穩此生,可上天偏偏連這般心愿也要剝奪。
因境遇如斯,兄長熊啟對她多有照顧,對扶蘇亦是愛惜寵溺,往來密切,可深宮婦人與朝廷重臣的名諱加諸在身,在朝臣眼中,在君王心中升起了萬般疑慮,久之不消弭。
兄長平新鄭之亂有功,又率大軍奔赴郢都,未曾想兄長領兵反叛與嫡兄合謀設計于李信而使秦國山河淪喪,秦王怒不可遏,舉六十萬軍力攻破郢都,楚國滅亡,兄長自盡,王族皆以身殉國,她雖身在秦國不免心有寒意,國破家亡,身未死心已滅。
她終究是見到了秦王政,怒意讓他行止過于粗魯,她匍匐在地等待賜死的詔書,卻只是被剝奪了王后的名號一生禁于冷宮,可她一生犯了何錯受如此境遇,她跪坐仰視著她的君王,懇求他護孩兒一生平安,也許是言辭太過懇切,也許是清淚俱下讓他不忍,他終是應允。
君王意氣已盡,她亦無意于人世,手中刀劍、腹中鮮血、孩兒悲鳴,她算是作為楚國的公主以身殉國,亦是成全了秦王政心中的不安所在,彌留之際卻見君王所佩的香草錦囊落入她的血污之中,掉落在面頰之上的不知是上天憐惜的雨水還是君王的眼淚,是啊,他是那樣孤傲冷漠的人斷不會為叛臣哭泣。
她想起了大婚之日他呢喃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讓她羞紅了臉,他卻靦腆一笑悄悄握緊她的手。想起了她初來秦國水土不服,他便命人養了池魚親手作湯以討她歡欣。想起了她所秀的織物中皆是楚國圖騰鳳凰,他便固執要加上一條龍去纏繞這那鳳凰作龍鳳呈祥之意,想起了楚國國寶和氏璧在入秦作了傳國玉璽后所余的邊料,他命人做了玉釵輕柔的沒入她的秀發。
君王也許是有情的,可他一生坎坷,幼年受人欺辱便不再信于人,青年因太后專權、母后淫蕩對女子無所憐惜,弱冠之時呂不韋把持朝政、倚重的重臣熊啟舉兵反叛,這樣悲切的一生他已然不再信任偏愛任何人,他害怕出錯重蹈覆轍兒時悲劇受人恥笑,他害怕赤誠的奉上一片真心卻被人棄之于地萬般踐踏,索性他讓自己孤家寡人為江山為萬民去耗盡心血,將自己的真心鎖在孤城之中,母后以他為權勢籌碼,父王質疑他的來歷不予正眼,呂相以他為由入了大秦的宮廷,華陽太后以他大婚娶楚女鞏固勢力,無人真心愛他,索性他亦不愛人,冷血、多疑、殺伐、決絕,他以為他早就不會愛人了,可看著他的夫人在血色中離去,他卻心痛了。
華陽太后勢力所迫所以他娶楚女為后,他大權在握時便不需逢場作戲,可他游戲各國女子之中卻難忘她淚眼婆娑之景。
秦國太后專權日久,外戚勢力太過龐大,女子為后斷不可與大臣來往,可他的王后與他依仗的重臣是同一脈的親兄妹。
朝中流言日起王后、昌平君意在為楚合謀,昌平君叛國復楚,群臣請辭王后難逃一死,可他只命了史官抹去了關于她的記載無人再提及。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