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發火
數學課仍在繼續，阿信從記憶里回過神來。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就當是對姚貝視自己為好朋友表示感激也好。他的朋友本來不多，除去阿俊、邦子，實在沒有什么可以稱為好朋友的了，更別說是異性朋友了。
無論如何，姚貝都曾主動把徐澤陽介紹給自己認識，阿信覺得，自己擔負著一定的責任。只是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他想：要是前幾天能夠和她談談就好了。
早在三天前，阿信就發現了姚貝的異常了。她的臉上像是蒙上了一層陰霾。最開始，不過偶爾有些失神，阿信問她話，也總是拖上一陣兒才反應過來；后來，她開始對著手機發呆，有時在手機上胡亂打上一通字，又以極快的速度刪掉；昨天，阿信看見她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可問她，她又笑著搖了搖頭。阿信不清楚她哭是因為家里的原因還是徐澤陽，也沒能繼續問下去。可兩種情況都有可能。
姚貝曾告訴阿信，她就像沒人要的孩子。從記事起，家里就紛爭不斷。她爸爸忙于打理一家小公司，成天不回家，每次都說是應酬；她媽媽沉迷于麻將，不分白日黑夜也不做飯，總是讓她上外頭吃。“你看，我都瘦成皮包骨了。”她可憐兮兮地說。可阿信愣是看不出來。偶爾她父母聚到一起，又總是吵架。一人指責另一人，為什么不顧家；另一人又反過來埋怨這個人，你怎么顧得家。“你說他們奇不奇怪，既然這樣，干嘛不離婚呢？”她說。
想到這兒，阿信開始同情起姚貝來。他們兩家就像是兩個極端，他總嫌父母太啰嗦，每次電話都是吃啊穿啊的，拿起手機，就知道他們下一句要說什么。他常常想：要是有個弟弟妹妹該多好啊，這樣父母就不會把所有目光聚焦在他一人身上了。他忍不住偏頭又看一眼身旁的女孩。
“對了，”阿信沉思一會兒，想了個主意，“這樣做應該可以讓她心情好些，還不會觸了她的霉頭。”可畢竟沒有類似的經驗，他不知道，有的女孩一旦受了情傷，比受傷的母獅可兇猛多了：她們會用利爪將不順眼的一切撕個粉碎。
阿信下定了決心。他抽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了起來。
姚貝同學：
邦子媽從公司弄了兩張電影票，周六下午的。本來和邦子約好一塊去看的，可他說周六回老家，就把票給了我。一起去吧。
寫完后阿信又看了兩遍，總覺得缺點什么，又加了句，“大姐，這電影好像是韓國那個誰演的。”這才滿意了，把紙折起來，趁著楊哥板書的功夫，輕輕推到姚貝桌上。他想:看了，她總會開心一些吧。
可姚貝僅是瞅了一眼，也不打開。阿信等了一分鐘、兩分鐘，她還是沒有反應。阿信有些失落，忍不住碰了她一下，“姚貝，紙條……”
誰知姚貝就像瞬間被點燃的火藥桶，她將折起的紙狠狠摔在阿信桌上。"你煩不煩!"她大罵道。
阿信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有些懵了，再次回過神來，又一次成功吸引了全班的注意。眼前，楊頭兒正一步步走近，目光凌厲，像是壓著滿腔的怒火。
"他不會以為我……"阿信不敢繼續想下去，垂下了頭。他瞥了一眼姚貝，這個可惡的女人依舊淡定的像個旁觀者，她真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了什么嗎？
阿信突然想起剛寫的紙條。他自是無愧于心，可紙上的字嘛，就不好說了。他只能面不改色地用胳膊將紙條蹭到地上，又用腳踩在上面。
"你們兩個怎么回事？"楊哥走到阿信桌前，黑著臉問道。
阿信將頭埋得很低，沒說話。姚貝也不說話，整個班級都陷入了沉默。
"剛才那紙條呢？給我。"楊哥發了火。
阿信繼續保持沉默。
"不給是吧，那好，你們兩個下課去我辦公室一趟!"楊哥瞪了阿信一眼，轉身向講臺走去，手上的尺子舞地呼呼作響，"你們最好把紙給我，否則都得記過。"說完也不講課，就這樣僵持著。
阿信很后悔，開始埋怨自己不該多管閑事；他一直是老師眼里的好學生，這一次形象全毀了。正不知所措，忽聽"騰"的一聲，姚貝站起身來。
她快步走上講臺，"啪"的一下，將一張紙——那張她亂涂亂畫的紙，狠狠地拍在楊哥面前的講桌上，然后在眾人錯愕的視線里沖出了教室。
這一切來的太快，阿信來不及反應，不由得張大了嘴巴。她這是鬧那出啊？真不想在龍翔混了嗎？
連楊哥也震住了，想說什么，似是不妥又咽了回去。過了片刻，才對阿信命令道，"去把她叫回來。"
"哦，好……"阿信使勁點頭，連忙向教室外面跑了過去。
12輕語
總算是逃了出來，阿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教室里依然安靜的嚇人，就像是霧霾彌漫下的城市，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阿信快步穿過教室外的走廊，直到二樓樓梯拐角處才停了下來。他貼著墻角向回瞟了一眼，走廊上空無一人，連自己班的門也看不見了，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一股干燥凜冽的風猛地從樓梯道灌了上來，阿信一陣哆嗦，又狠狠吸了兩口：空氣很是新鮮，隱隱還摻雜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阿信抬起頭，正撞見貼有一男一女標識的兩間廁所，心里頓時明白了過來，一陣惡心。正要離開，突然想起網上一個說法來，說有人遇到困難時總愛往廁所里鉆。他想，姚貝會不會也在廁所躲著呢？
阿信的想法有些邪惡了。那女的可不像是能躲在廁所里逃避現實的人，就算真的無處可去，也決不會的。
最后他跑出了逸夫教學樓；面前是寬闊的青石板廣場，不遠處還能看見學校赤紅色的大門。整個廣場空蕩蕩的，只有邊上兩排黃透了的銀杏樹在寒風中嘩啦作響。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識，阿信卻沒有閑工夫多想。
姚貝究竟跑去那里了呢?對了，去找門衛大爺問問吧，興許他看見了呢。打定了主意，阿信徑直向校門口走去。
門衛室的門是半掩著的。阿信剛走到門口五米外的地方，門衛大爺便走了出來。肩子上斜挎著磨掉了漆的紅色播放器，正放著戲，一邊走，一邊拍著腿打節拍。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尊一聲駙馬爺細聽端詳
曾記得端午日朝賀天子
……
由于跟爺爺聽過戲，阿信知道這是京劇《鍘美案》選段。只見門衛大爺走到他面前定住，瞪著眼問道：“不上課，你是想干啥？”
“大爺，你說啥？”阿信指了指他脖子上掛著的播放器，“聲音太大，我聽不到。”
大爺嘴上哼了一聲，停下打拍子的手，頓了一會兒，才摸索出一個按鍵來，關掉。
“我說，上課時間你想干啥？你老師是誰？”
“大爺，我老師讓我找一個同學，想問問你看到沒有。”阿信解釋道。
“別想騙我，嘿，我可不吃這一套。告訴我哪個班的，我去打電話。”老頭不相信。
“大爺，是真的。一個女生你看到了嗎？個不高，短發，叫姚貝。”
“你說誰？姚貝。”
阿信心中一喜，“怎么，大爺你看到了？”
“沒看見。”大爺搖了搖頭。
阿信很失望，有些著急，轉身想就走。誰知大爺卻抓住他的袖子，往門衛室拉。
“大爺你拉我干嗎？”阿信滿臉不可思議。想要掙脫，可大爺的手就像一把鐵鎖，牢牢地把他扣著，只能跟著他往門衛室里鉆。
進了房間，大爺讓阿信在靠墻的黑沙發上坐好，無論阿信怎么解釋，都執意要給楊哥打電話。沒辦法，阿信只能看著他黑黃的手指在一張密密麻麻的電話單上逐個搜尋起來。
“嘿！找到了。”他滿是褶皺的臉舒展開來，咧嘴笑道。
“大爺，麻煩你放我出去。我好難受，老師讓我回家休息……”
阿信正盯著木桌上滿是監控視頻的電腦發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窗口傳了進來。抬起頭，發現姚貝正捂著肚子，臉上因為痛苦有些扭曲。
“喂，姚貝。”阿信站起身，沖她喊道。
“你怎么在這兒？”姚貝冷冷問道，臉色恢復如常。
“找你啊。”
“找我干嘛？”
“楊哥讓我找你。”阿信想了一下說道，“他讓我帶你回去。”
“我不回去！”姚貝說完不再理阿信，又捂著肚子，臉上再次痛苦起來。阿信憋不住想笑，姚貝瞪了她一眼，立刻又憋了回去。
“大爺，我是真的難受，你就讓我回去吧。”姚貝可憐巴巴地望著大爺乞求道。
只見大爺緩緩走到姚貝的身邊，伸出手來指了指阿信，對她說：“又想騙老頭子，我可記得你，剛才這小子還說找你呢？”阿信忙低下了頭。
姚貝一聽不妙，退后一步，要跑。可大爺的手已牢牢攥住了她的袖子。阿信忍不住搖頭，又是這一招。
“非……”
姚貝剛想喊什么，又戛然而止。悻悻地跟著老頭走進了門衛室，坐在阿信的旁邊。
“我恨你!”姚貝忽然扭頭對阿信說道。
“我……”阿信不知如何解釋，只能選擇沉默。
那邊大爺已撥通了電話。阿信聽到他和楊哥說了幾句，便掛掉了。
“下了課，楊老師會帶你們回去。”大爺扭過頭對著沙發上的兩人說道。又端起桌上的水壺喝了一口，按下播放器上的開關，依然是《鍘美案》。
駙馬爺近來看端詳
上寫著秦香蓮三十二歲
狀告當朝駙馬郎
……
“大爺，這戲真好聽。好像是那什么，額，我想想……”許是坐著無聊，姚貝竟向門衛大爺搭起話來。
“京劇《鍘美案》。”阿信脫口而出。想不通姚貝什么時候還懂起戲來。
“行啊。”大爺笑了起來，“這年頭懂戲的年輕人可不多了。”
“是啊，是啊。”姚貝猛地點頭。阿信也跟著點頭。
“還聽過什么戲？”老頭問阿信。
“什么《四郎探母》、《貴妃醉酒》、《鎖麟囊》啊，跟著爺爺聽了不少。”阿信答。
“嗯，”老頭點了點頭，“知道的不少，喜歡那派的戲啊？”
“說不上吧，每派都有喜歡的。‘梅尚程荀’四大名旦，還有老生里什么譚派、余派，花臉的裘派什么的。我爺爺愛聽余派。”
“是嗎？我也喜歡。”老頭興奮說道。
姚貝一人在旁邊干著急插不上嘴。她拍了一下身旁的阿信，“喂，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啊，老年人啊。”
阿信尷尬地笑著。姚貝的心情明顯好了不少，她是想通了嗎？不管怎樣，這是阿信樂意看到的。
……
下課鈴響了，又等了一會兒，楊哥總算趕了過來。門衛大爺向他交待了幾句，便沖著阿信和姚貝點了點頭，示意可以走了。
他們跟著楊哥向辦公室走去。一路上都低著頭，沉默不語。進了辦公室，阿信向楊哥說明了課堂上的情況，姚貝也只說是家里有事心情不好，楊哥便不多說什么，讓他們回去。臨走時，還提醒他們下次注意。
回教室的路上，阿信忍不住問姚貝，“之前你跑哪兒去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肚子不舒服，上了個廁所唄。”姚貝笑道。
“什么?”阿信怔大了眼睛。“原來這家伙還真在廁所啊，好在不是為了逃避，也不算全部猜錯。”阿信心道。
“對了，”姚貝像是想起了什么，盯著阿信的眼睛問道，“你給我的紙條上都寫了什么？”
“也沒什么，就是看你心情不好，請你看電影啊。”阿信如實回答。
“這樣啊，對不起。”姚貝突然停住了腳步。
阿信扭過頭，疑惑地看著她，“怎么了？”
“沒，沒什么。”
姚貝像是在掩飾什么。她快步跟上阿信，又超過了他。緊接著一句輕語飄然落入阿信的耳中。
“你真好……”
“你真好。”車上的阿信低聲重復了一句，睜開了眼睛。他又扭頭看向車窗，用手輕輕擦了擦；外面的景象便清晰了起來。他想：那家伙就是從那時開始喜歡我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