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小羊羔
陳劍
1968年冬天我回農村居住時,這個社會還很窮,農村就更窮,幾乎所有人家都過著拾柴撈火,刨食裹腹的日子,就這還保不住哪一餐要斷炊。這種境況下,飼養家禽,喂豬養羊便成為了很多家庭的一個無奈選擇,為了補貼家用。
門前有一位鄰居是木匠,每天總有“刺拉刺拉”的聲音從他家傳來,我便總到他家看熱鬧。他家養了幾只山羊,有大也有小,只是都不干凈。后來想想,農村缺水少時間,他6個孩子臉上還都長道短道兒呢,哪有工夫打理山羊。羊很臟,也在情理之中。
“木工沒清閑”,他總有做不完的活兒。過年過節也是一樣,大冬天的他也不懼冷,總是甩開棉衣做木工活。他雙臂的肌肉很發達,我卻從他駝背、華發、缺牙齒上一直以為他是老木匠,其實他才40歲左右。
生活雖然清苦,卻從未見愁眉苦臉過,每天都裂著缺齒漏風的嘴在笑。
隨著春節的臨近,木匠的活道沒有減少,越發多了起來,他家8口人呢,要吃要喝、過年要穿新衣,這些開銷讓他不能停下來。一天,另一個鄰居來我家,悄悄給母親說著木匠的小名兒,說他家過不去年,讓我們買他一只小羊羔。母親嘆口氣說,大冬天,缺草少料的,喂只羊吃啥?這樣,我給他10塊錢,讓他先過年。
我才知道,木匠開朗的背后也有生活的重負。只是他家的那些羊不要也好,肚上羊糞背上泥,身上藏了好多柴草和樹葉,都臟兮兮的,我不喜歡。
春節過后,氣候一天天暖起來,樹也開始吐綠了。一天,我正在看木匠干活,聽木匠媳婦大呼小叫地喊他:“快來吧,羊下了”。原來他家的山羊要產崽兒,我便跑過去看。老山羊一動不動地躺著,好像對做母親很期待。倆小家伙接連出生,一會兒工夫,便顫顫微微地要站起來,老山羊看看自己的孩子們,挨個輕輕舔舔,天生帶著那種做母親的親昵。
木匠看那老山羊再沒了動靜,吸一口旱煙,緩緩地說:“沒了,不下了”。不知為什么,我們那兒總把動物產崽兒說成“下”。好像山羊產崽兒的數量沒達到木匠的期望值,從他臉上并沒有看到喜悅來。要知道那時賣一只羊羔能買一斗糧呢。
幾天后我又去木匠家玩,兩只小羊羔讓我怦然心動了,它們雪白雪白的,看不到一根雜毛,那么微小的胡子翹翹著,像是粘上去的。吃飽了就活蹦亂跳,有時還前腿彎曲、騰空而立,互相抵頂、耍鬧。這兩只小山羊改變了我的印象,十分地可愛。
木匠好像從我的眼里看到了我的喜歡與愛慕,便逗我說:“逮走一個吧。”我的眼神并沒有從小山羊身上移開,苦笑一下,搖了搖頭。我那年紀,花錢的事不是我能決定的,再說幾塊錢在當時也不是一個小數目。
又過了些日子,那個管“閑事”的鄰居又來了,他點燃一支9分錢一盒的“紅滿天”香煙,好像很犯愁,緩緩地對母親說:“年根兒你不是給了他(木匠)10塊錢?你逮他一只小羊兒喂吧,頂5塊錢,地里也有‘草芽’了,剩下那5塊以后慢慢還。”意思是那錢木匠還不了,想用小羊羔頂5塊錢賬,而且還加了一句“地里有‘草芽’兒了”。母親想了想說:“中吧,那個錢我也沒想要。”又一指我:“他放了學也有活兒干了”。就這樣,一只小羊羔從路北木匠家,牽到了我家。
只是距離實在太近了,剛離開母親的小羊羔在我家凄慘的呼叫,讓木匠家的老羊在家如何待的住?一天要跑過來好幾次,給它的孩子喂奶,還把另一只小羊羔也帶了過來。那個管事兒的又給我母親說:“‘爽利(干脆)’把這只也要了吧,一個也是喂,兩個也是攆,反正他還差你5塊哩。”就這樣,一只羊羔變成了倆。
風平浪靜,相安無事,兩只小羊羔也快樂地在我家安了家。我每天割了青草也學著木匠的樣子,把青草吊在樹上,讓小羊夠著吃,調動它們的食欲。只是羊媽媽不再來了,木匠把它給拴了起來。后來才聽說如果一直給孩子喂奶,影響上膘,也影響繁殖,木匠才下了狠手,斷絕了母子來往。
麥收的日子,學校放了假,邯鄲的倆表妹回來了,她們恰如我當初喜歡這倆羊羔一樣,也喜歡的不得了,從她們的眼神里我就能看出來。只是在給羊羔飲水時,她倆惟恐小羊吃不飽,按著羊頭給飲水,結果按的時間久了,給憋死一只,兩只小羊羔又成了一只。母親嘆口氣,說了句:“唉,它就是守單的命”。所幸,剩下的這只可以做媽媽,后來還真的當了媽媽,而且繁衍了好幾次。
如今,半個世紀過去了,木匠已經作古,我養過的羊羔和它的后代們也不知漂泊于何處,只留下了那個年代一種特有的回味和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