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夕花

一、初遇

螢粉是花月國國禮,頂級的奢侈品類香料,香味清淡、回甘悠長,境內就螢村一塊小產地,螢村也因此得名。

每月農歷十五,月光最盛的時候,螢花應時盛開,散發獨特的香味,吸引螢蟲活動,螢蟲閃著淡綠色的光,三五成群,跳著圓圈舞,這也是它們的相親會。雄蟲各顯神通,賣力展現,仿佛大聲告訴數量稀少的雌蟲:我是你唯一正確的選擇,我們的后代能飛得更快,閃耀出更耀眼純凈的光。

螢花在相親大會中得以傳粉,兩種生物在月光下履行著遠古基因賦予的使命。

小夕自小生長在螢村,和他種的螢花一樣,但都不知道來自何處。小夕二十出頭,打記事起,就沒有見過父母,聽抱養自己的四爺說,撿他回來時,身上就圍了塊破布,凍得通紅,像塊烤紅薯,拿回家暖好好一會兒才緩過氣,喂了幾口熱螢根湯,才有力氣哭,四爺當時就咧嘴笑了,像開裂的黃土地被鏟開一個口,撒進雪白的化肥。生活有了盼頭。

四爺單身大半輩子,就喜歡過隔壁村一個叫夕婷婷的村花,可人家死活看不上他,嫁給螢村村長了。四爺痛定思痛,分析來分析去,篤定是自己太窮,就苦心鉆營,不知道哪里搞過來做螢粉的秘術,一門心思搞錢去了。為了紀念初戀,四爺把撿來的小孩取名叫小夕。

寒來暑往,小夕很快長大,每天跟著四爺學做螢粉,也算充實。

四爺經過無數不眠之夜后,發現部分雄蟲在求偶失敗后會死去,從腿上褪下發光粉末,這時立馬收集沾滿粉末的花瓣,磨碎密封,能制成最高品級的螢粉,也只有他做的螢粉在吸收月光后可重新發出螢蟲般的熒光,經久不退,但如此而來,成品自然很少,也很辛苦。這決定了做螢粉是門靠天吃飯的營生,下雨了只能干著急。四爺干了大半輩子,也還只是個普通的香農。養了小夕后,日子過得更緊。

四爺老了,背越來越駝,小夕把四爺的營生都接手過來,白天在村東頭山坡給村里富農放羊,順便看著自家花田不被畜生們糟蹋,每月再蹲一次螢花開,補貼家用。

螢村雖小,并不平靜。這幾年村里有傳言,村西林子有一頭黝黑魁梧的怪物出沒,體態像人型還會說人話,身長三米,直立行走,武力極強,好色而喜香,每個人都描述地繪聲繪色,大抵是真實存在高級生物,還能不斷改變外貌。據說,有兩個不信邪的外地年輕壯小伙大白天進了林子,過了幾天才回來一個,懵了好幾天才緩過來,一問三不知,另一個人卻不知去向。自此,村西林子成了螢村的禁地,就算是缺錢的光景,四爺和小夕也不敢去林子里驅趕蟲子出來。

還有傳言,每年除夕,大黑怪會出來掠奪村里的美少女,如沒能如愿,便會大發雷霆,大開殺戒,村子里每年在這個時候選出一個小妮子,化好妝后撒上一點四爺家的螢粉,用迷藥迷暈,扔在林子入口處,大家架起哭得撕心裂肺的苦主父母,頭也不回得往村子沖回去。

小夕懂事后,琢磨出一個辦法:用沙子和稻草填充豬皮囊,做成人型,灑點螢粉上去,丟在大黑怪林子口,希望能蒙混過關。

村長總覺得不靠譜,一直不敢同意,但今年輪到他家,心一橫,就力排眾議答應了,當晚村長帶了一眾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守在村前,準備和這個大畜生決一死戰,一晚過去,沒動靜,兩晚過去,沒動靜,一個月過去,沒動靜,村子沸騰了,鞭炮放了一整天,村長給四爺提了一壇他最喜歡的老酒,兩個老頭喝了個底朝天,迷迷糊糊稱兄道弟一整天。村里又籌錢把村西林子的圍欄加固,這才慢慢放心。日子終于好過了。

以后就每年做個人偶糊弄過去。

為了躲大黑怪的災,村里人越來越少,現在慢慢遷回一些,但也少見生人。

小夕解決了大黑怪危機,可也總不踏實,每次出門都帶上趁手的家伙事兒,“死了也要讓它掉顆牙。”自顧自安慰著,中午睡覺就枕著睡覺。

天氣很好,把羊圈到草場,小夕眼皮開始打架,準備補覺,朦朧間一聲巨響,一個激靈,彈起來往巨響處望去,沒有什么異常,轉頭望向羊群,還好,一只沒少,只是叫的凄厲,并向剛才那奇怪的響聲處聚攏。小夕提起鐵棍,咽了咽口水,差點吐了,深吸一口氣,踮腳移過去。

有個人摔暈在羊糞堆里。

趕緊扶起來,一陣熟悉的香味沖進鼻子,羊糞味被壓下來, “這么重的螢粉,看來這個女生不簡單。”來不及分析,背起這個神秘的女生,把羊群往家里趕。

二、月影

女生昏迷了一天一夜。醒來后緩了好久,腿骨的劇痛傳導上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呻吟。

“夕娃,你背來的羊糞姑娘終于醒了。”蒼老而刻薄,嗓音帶著嗆人的氣味,不遠處角落一點煙火隨著呼吸一上一下。

小夕沖進里屋,手往褲子上揩了下水,“你醒了,你已經昏迷一整天了,衣服是婷姨換的,在鄉下,多擔待點。”

“哦,好的。”女生似乎不太懂得禮貌,也有可能是摔懵了。

“你是不是遇到一只大黑怪了,才從懸崖邊掉下來?”小夕對陌生女生的無禮也沒上心。

“不不,我只是從……主人家逃了出來,遇到蛇不小心踩空了。”女生有所隱瞞。

沒有聽到大黑怪的消息,小夕放心了許多,長呼了一口氣,正不知如何接下話茬,小夕又聞到女生散發出的香味,仿佛本來就是螢花扎成的。女生話并不多,言語間透露著從容,呼吸輕柔,臉頰紅潤,過肩的長發被盤成一個髻端在頭頂,就像她本人一樣端莊大氣。

看得癡了,小夕覺得就這樣一直坐在她旁邊聊天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想到這里,他偷偷瞥了一下女生的眼睛,睫毛長長,撲閃撲閃得像蝴蝶一樣,開開合合,蘊含花香。

“對了,這里是哪呀?”女生打破了沉寂,估計也是被看得毛了。

“螢村。”小夕藏好無禮的眼神和游蕩的新神,“我叫小夕,你呢。”

“……你叫我……阿水就好了。”

“哦,阿水,請多指教。”

“請多指教。”

阿水恢復得很快,沒傷筋動骨,她性格很開朗,經常和小夕有說有笑的,但就是不愿意提及自己的身世來歷,只說自己是個丫頭,為了躲避主人的侵犯才跑出來的。小夕猜她是多半個大戶人家逃出來的小姐,正在和家里鬧矛盾,也不好再問。

四爺坐不住了,阿水天天在家里吃、家里用,都是不少的花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一天,他找到阿水:“水姑娘啊,你來這么久了,之后有沒有啥子打算啊?”

阿水心事重重,看來并沒有思考下一步應該怎么辦,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淚水在眼眶打轉。

“你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哪能一直跟著我們一老一小兩個光棍一直過下去,也不成個樣子。”四爺深深抽口旱煙,“你看,我們家里就是這個樣子,窮啊,不比你們大戶人家。你腳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吧,要不……”

“四爺爺,你家是做螢粉的吧,”阿水并沒有想走的意思,“要不,我來幫你們做一段時間吧,馬上中秋了,最近應該是旺季。”阿水頓了一頓,“等忙完這段我就走,不多麻煩你們,白天我也會出去干活的。”四爺不好再說,抽了口煙,點點頭。

夜,小夕躺在床上,許久沒能睡著,入秋,不再悶熱,院子里的樹葉落下,一層疊一層,踩上去嘎吱嘎吱的,應該很舒服。沒有披外套,他踱步走了出去。

月亮很大,風兒帶來絲絲涼意,算著日子,馬上到中秋了,這一次,小夕比誰都渴望看到月亮。

阿水站在前方樹影下,他有點開心,快步上前搭話,快接近時心底莫名生出一股焦慮,來回踱步,還是壯著膽上前,“這么晚了,還有心情出來乘涼。”

“最近睡太多啦,出來活動活動。”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你呢,前段時間忙前忙后累壞了吧。”

“習慣了。”臉頰微熱。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月亮繞道后半山,燥熱的心慢慢落下,月光沁透左手邊的湖水,靜悄悄的,伴著蟲鳴。

“我呀,我這個人喜歡自由,可能幫你們忙完這一波就會離開吧。”

“……這樣啊。對了,我覺得我其實并不了解你。”

“沒啥故事的——算了,和你說了吧。”

小夕有點興奮,同時隱隱擔憂,“洗耳恭聽。”

“我是王國的公主,父王非得把我許配給一個不認識的人,還說啥為了國家的未來,必須找這樣一個門當戶對的人,也不管我喜不喜歡。我不想成為家族的生育工具,終于趁著辦婚禮當天人多溜了出來。”

小夕很失落,看來這次是得分道揚鑣了。

“可沒想到,慌不擇路,掉到了羊糞堆里,哈哈哈哈。”

阿水嗔怪著錘了一下小夕的肩膀,電光火石一般,心臟停止跳動。

阿水接著說:“說正經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我人生的價值,活了十多年,天天山珍海味,泡著螢粉浴,成天都在想接下來要去玩啥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就像你養的羊,吃了睡睡了吃,存在的意義就是把自己照顧好,等夠肥了,拉去市場上售賣,兌換利益……”

“那羊……不是我的,我只是……幫別人看著……”

“哦哦,不重要。”

“對了,你也別這樣說,至少……你們養活了我這樣的制粉人,這就是你們的意義,至少你對我是有意義的。”小夕有點著急,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阿水開心起來。

“我不知道,我在這里待了這么久,昨天終于找到了一點盼頭。”

“什……什么?!”

“你呀,”阿水俏皮地敲打著小夕的肩膀,“幫你收一波大粉呢,我聽四爺說還要靠這個攢錢給你取媳婦兒呢,我看婷姨家那個月兒妹妹就不錯,我猜她對你也蠻有意思的,哈哈哈哈……”

“切,別亂說,我又不著急。”小夕心跳有些加速,臉變紅了,借著夜色轉過頭去,“村長千金,我怎么高攀得起,洗洗睡吧,公主大人,我怕你明天晚上熬不動夜。”

“以后不用叫我公主大人啦,我自此跑出來就不再是公主了。”阿水吐了吐舌頭,折回去睡覺。

“哦哦,好的。”留著小夕坐在樹根前,發呆。

這一夜有點漫長。

三、月夜

中秋,白天,小夕早早把羊趕回去,是富農家特許的,畢竟每次收完粉小夕都會帶一點給他。

制粉要準備的東西不多,小夕背上包,正考慮著要不要把補午覺的公主大人叫醒,忽然后背被輕輕敲了一下,“走吧,等你好久了。”轉頭,阿水一身深色短打,干練干凈,“月兒妹妹的衣服還蠻可愛的。”阿水笑了笑,“等天再黑點再走吧,你先墊點東西。”小夕心中漫起陣陣暖意。

秋的夜并不燥熱,風吹散月的薄紗,光灑向大地,兩人早早來到自家螢花地頭,螢蟲星星點點散出來。屏住呼吸不敢有大的動靜。

小夕記不清是第幾次出來收粉了,一夜夜守了過來。

阿水很興奮,像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攤開手掌,讓一只年幼的螢蟲停在上面休息,“看來它也是來湊熱鬧的。”阿水身上的香味讓小東西誤以為來到一朵碩大無比的螢花上,漫無目的地吮吸起來,惹得阿水咯咯發笑,被小夕暗暗戳了下,憋笑的樣子引得他也忍俊不禁。

烏云遮住月,螢蟲暫停活動,阿水有點著急,輕聲說:“誒呀,今天會不會無功而返啊?”

小夕搖了搖頭,說:“沒事的,小問題,你輕輕活動一下,別趴壞了。”說著從小包里取出一個小罐子和紗罩子,“這個驅蚊水效果很好的,摸一下吧,這邊的蚊子很厲害,防蚊罩也遮一下,后半夜蓋起來也不算太熱。”小夕和四爺相依為命慣了,早早學會了照顧別人。

阿水點點頭接了過來,一瞬間,心中某根弦觸動了一下,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冒了上來,鼻頭一酸就差點哭了出來。月光下,小夕目光掃視周圍,像一匹狩獵的雪豹,堅毅果敢,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公主大人,你要不明天休息好了就回去吧,”小夕閑聊起來,話音顫抖著,小心翼翼,又轉了個話頭,“過幾天大黑怪要出來活動了,我怕它看上你,拉你做壓寨夫人去,哈哈。”

阿水倒是對大黑怪蠻感興趣,拉著小夕給她講了始末,更加振奮,饒有興致地躺在田頭,望著透過烏云的月影,“我覺得你這個人蠻有意思的。”

“怎么講?”

“之前宮里的人沒幾個人和我說話、陪我玩,也不會和我講奇奇怪怪的有趣故事,”阿水枕著手望向小夕,“你給我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像小時候我奶媽的孩子,我唯一的朋友,不把我當成金絲雀,含著怕化了、放了怕跑了……其實啊我也是個普通人,想過一點正常人的生活。”

“我一個農村小子,怎么能……能和你交朋友……”

“我這次出來就沒想過回去,就讓我先陪陪你和四爺,好不好?”阿水滿含誠懇,眼角似乎閃著淚光,“我不會再混吃混喝了,我和四爺保證過,嘿嘿。”

“嗯嗯,好……好吧。”小夕有點結巴,只覺得心跳得很快,想到往后的日子有阿水陪著就很開心。

風漸大,夜漸深,月掙脫云的懷抱,展現出美妙的肌膚。小夕開工了,側身看了下迷迷糊糊的阿水,待在原處悄悄地深吸了一口阿水散發出的淡淡香味,嘴角不覺上揚,不舍得叫醒她。

剛一起身,突然,余光所及出閃出一個黑影!還沒感知黑影有多大,小夕迅速蹲下身,叫了一聲,黑影閃走,小夕更加確認現場有其他生物存在——大黑怪!

小夕把阿水推醒,說周圍可能有野獸,自己去看看,點了個火把就給了阿水,讓她就待在原地不要走動。

阿水有點不放心,躊躇著不知道怎么辦,急得直跺腳,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沒事,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另外打個火把把小玩意兒趕走就好,不用擔心。”

小夕提起鐵棒,打起火把,壯著膽子往發現大黑怪的方向走去,剛繞過一棵大樹,一個黑影閃出來往后跑去,并沒有很快的樣子。腦子轟的一下,幾乎是本能驅使,小夕上前就用鐵棒往大黑怪身上招呼,可距離太遠,可能就稍微擦著點身。大黑怪踉踉蹌蹌跑遠了,小夕不敢再追,折返回去,找尋阿水的下落。后背驚濕一身。

阿水在等他,看到小夕安然從樹林里拐出來,很是開心,“沒事吧,小東西趕跑了嗎。”

“嗯嗯,跑了,它膽子太小了,我都沒看清就跑遠了。”小夕越想越糊涂,剛才那個個頭不大,應該不是大黑怪,難道是小黑怪?

小夕感覺不能瞞著,就和阿水說了實情,現在得把阿水先送回家,自己一個人再出來干活,畢竟是一年中產粉的最旺季,不能因為這點小事耽誤了。

阿水沒多反對,只是等小夕出門走遠了,悄悄跟在后面。

后半夜,月光通透,微風微冷,阿水輕輕裹緊了衣物,憑著記憶繞過前面山頭,就到了小夕家的花田。阿水很興奮,從小就喜歡和奶媽家的小孩玩捉迷藏,不被人簇擁著、監視著的感覺太棒了。

小夕口中銜著匕首,鐵棒插在一旁,一邊迅速地尋著合適的花瓣采摘,一邊機警地四處張望,汗珠從眉間不斷冒出,手上卻沒有一點停頓,利索地干活。

阿水心中隱隱作痛,如果小夕生在帝王家,必定文可點石成金,武能馳騁沙場,成就一番偉業,這樣的話父王可能不會選擇鄰國的王子做自己的丈夫……阿水小臉瞬間通紅,想起和小夕這段時間接觸的點點滴滴,卻也十分開心愜意,這是在宮中從來都體會不到的。

后半夜,秋風瑟瑟,阿水望著小夕佝僂的背影癡了,他變得偉岸雄壯,螢蟲為他舞蹈,星光為他閃耀。管他什么大黑怪、什么榮華富貴、什么國家安危,阿水只想一直陪著他,默默做著最愛的螢粉,手有余香,這也是極好的。一想到未來有用不完的螢粉,阿水差點笑出了聲。

今晚,小黑怪沒有再出現。

四、離別

每年農歷八月十五的收成照例是最好的,按常理,小夕總會預留三分之一給村里做人偶,畢竟他家產的螢粉是最頂級的,村民也給不起太多對價,也就意思意思,湊點蔬菜瓜果、日用品啥的。四爺總覺得虧得慌,平時老想著帶小夕四處打秋風,小夕長大后抹不開面子,和四爺一合計,不如好好鉆研螢粉提煉工藝,提提價算了。

四爺就罵他不成大事,要看得慣別人的冷眼,小夕就頭也不回地鉆進香房制香去了。“和東西打交道比和人打交道有意思多了,何必和外人欠來欠去,村里人做得太過分,搬家就是了。”小夕總是天真地嘟囔著,又引來四爺一只破拖鞋。

后半夜回來,小夕照例輕手輕腳,生怕吵醒四爺和阿水,悶頭做粉去。

阿水躡手躡腳地往自己房間走。自從她來了,四爺專門騰了一間屋子,畢竟是城里來的,也不好虧待她,自己就和小夕在草棚擠一擠,湊活幾天,反正這輩子也湊活過到現在了。

正準備裝作睡醒了,出房門見見小夕,阿水突然踩到滑滑膩膩的東西,差點滑倒,誒呀一聲叫了出來,手上蹭滿了地上黏糊糊的血。

小夕嚇一激靈,沒等緩過神,抄起手邊的家伙兒就往阿水那里跑去,祈禱著可別是小黑怪跟著回來了。

一看屋門前,阿水滿臉恐慌,手掌還沾滿了血,嗡的一聲,小夕腦子就發懵了,急得差點哭了,沖過去就護著她,忙問發生了什么事,一手攥著鐵棒,余光瞟向四周,祈禱能以最快速度應對未知的危險,至少能互助阿水也是好的,說不定那只畜生正隱藏在某個黑暗的角落,等著一擊斃命,飽餐一頓。

“我……我沒事,不知道哪里來的血,有點嚇到了。”在小夕的懷里,舒適安心,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就想一直這樣下去。

“把我嚇到了,還以為你出了什么事。”小夕似乎抱起了癮,“公主大人,要是你出個好歹,我可擔當不起。”

“我已經不是公主了。”阿水眼淚不知覺滑了出來,“我以后只想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好。”

“你……你會離開我嗎?”

“會——如果我得了絕癥的話。”

阿水哭了。

夜更深,小夕提起鐵棒四處巡視。阿水跟在他后面,希望能發現蛛絲馬跡。

草棚旁,四爺暈倒了,頭破了一個洞,流了不少血,破案了。

小夕忙給四爺披上衣服,一摸鼻息,還好,四爺命硬。來不及害怕,在家里搜了半天,找了塊還算干凈的布,慌忙洗洗干凈,用開水燙了,就給四爺清洗傷口,不知覺天亮了。

阿水煮了清粥,小夕一直忘了喝,涼透了才想起來,阿水又熱了給剛醒來的四爺喂了點,又搞了點草木灰敷在傷口上,這還是阿水第一次照顧別人。

等到中午,四爺精神慢慢轉好,也沒發燒,大家才緩過來一口氣。

小夕這才想起來問四爺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遇到了大黑怪。

“四爺,我昨天晚上也遇到了黑怪,不過感覺不像大家說的那么玄乎,可能是小黑怪。”小夕試探著,“會不會大黑怪還成了個家,搞出一窩小怪物啊。”

“有……有可能呀,大黑怪不一定會老老實實待在林子里。”四爺有氣無力,“不過,我是晚上出門撒尿一迷糊,摔下坎了,老了啊。”

小夕只感覺鼻頭一酸,扭過頭抹眼淚,也沒好再說什么,只叫四爺以后晚上在床邊放個夜壺,自己給他收拾,忙活大半輩子了,也該享享福了,想著以后能和阿水、四爺平平穩穩過日子,就足夠幸福了,又涌起一股暖流,和著鼻涕吸進肚子,有點餓了。

時間流逝,村頭的果紅了落到小童肚子里,葉枯了鉆到根的枕邊。四爺傷勢沒有好轉,小夕和阿水忙前忙后求醫問藥,可就是沒辦法。晚秋一天,四爺單獨把小夕叫到床前,讓小夕離他近一點,已是氣若游絲。

小夕感覺氣氛不對,強忍悲痛,不想讓四爺在最后的時候也為他擔心。

四爺和小夕說了幾句話,撒手西去。

小夕出門,往阿水房門看了一眼,飄來淡淡的螢粉香味,阿水最近還是用了挺多螢粉,家里沒剩多少。小夕無聲嘆了口氣,徑直走出去。

直到四爺下葬,小夕沒說過一句話。

給四爺治病,耗費了所有的精力,也花了不少錢,獻祭大黑怪的人偶自是沒有做,小夕卻也坦然。四爺入了土,他逢人便說,給四爺治傷已經花了太多錢,家里沒剩下多少螢粉了。

鄉親們明里暗里不說啥,背地里都戳著小夕脊梁骨罵:“給養他的老頭子不舍得花救命錢,給那個莫名奇妙的小妮子倒是濃妝艷抹,隔著幾里地都能聞到香味……”還能聽到咯咯的笑聲。

甚至有人傳出阿水偷了主人家的錢,被四爺發現了,設計陷害,這才被小夕殺掉,就差拿出阿水是狐貍精的證據。

一天,村長找到小夕,半帶懇求半帶命令地讓小夕做個人偶,小夕受夠了村里明里暗里的指責嘲笑,四爺的死、阿水的苦衷只有他一個人在意。四爺仿佛沒有在村子里存在過一樣,他雖然小氣、愛貪便宜,但本質向善的,做過許多錯事,騙村里小孩糖吃,說是吃太多會變小黑怪,偷看村西頭寡婦洗澡,被抓了個現行,好久不敢出門……但他可是四爺啊,沒有四爺,自然沒有小夕,說不定也沒了阿水,那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就等于虛無,無知幼小的嬰兒無力揮舞雙手,寒冬中沉睡,在虛無中。

兩個人越說越急,小夕滿腦子都是村里人對他和阿水的冷眼蜚語。

?“大不了我走就是了,這破村子也沒啥好待的!”

“你家村西頭的地還是村里租給老四種的,好多年沒有收地租了,哪是想走就走的?還有,還想不想繼續放羊賺錢了?”

“行,我賠你們就是了!不稀罕這些臭錢!”

連夜,小夕帶著阿水離開村子,只說要出遠門尋找更好的螢花田,中途找個借口,折回去把自家田的螢花全部拔了根。

行至半路,阿水只道小夕回家了也沒拿自己忘帶的半袋螢粉,累了只想休息,說著就坐到田坎邊,發起公主脾氣,只道疲了,等下找個客棧好好休息。

小夕發起來火,數落阿水只會幫倒忙,四爺的死就是她沒個度量,把家里值錢的螢粉用光了,其實也沒有用光,小夕只是不管,覺得不吐不快,這樣攻擊力和證明力可能更強。

阿水低頭不說話,不知道是生悶氣還是傷心,或是憤怒。

小夕細數阿水各項鋪張浪費的毛病:“你還沒有被社會毒打過,很多你認為你吃過的苦,并不算什么;天塌了,也不算什么,明天吃不上飯,這才算回事兒!”

一直沒個停,說著說著眼淚掉下來了:“四爺……四爺為了家里好做生意,早年聽說大黑怪的傳說,就自己壯著膽子,披塊黑布裝過幾次,但是上次被我一棒子敲壞了……”感覺淚水和著鼻涕留到嗓子眼里,“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了,大概是高攀不上你了。”

“為什么?可我覺得你很好,這些都不是問題。我錯了,我……我馬上改。”

“你是天上的明月,我是泥里的蟲殼,沒別的。我現在什么都沒有了,你走吧,走了我就沒有負擔了。”

阿水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因為她的到來,四爺和小夕已經放棄了很多,現在可以說是家破人亡,沒有自己的話,這一切一定會不一樣。

阿水懇求小夕冷靜,眼睛一眨,淚水就順著滴到肩頭。

小夕頭也不回地往村外奔去,頭腦一片空白,只想一個人冷靜。

還是孩子的時候,小夕就經常思考,忙忙碌碌,周而復始,養育這一朵朵螢花,祈禱著螢蟲的來臨,被陰云的一舉一動牽動心弦,到頭來,辛辛苦苦做出來的螢粉只是有錢人的消遣樂子,不值一提,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遇到她之后,小夕很開心,覺得終于找到了存在的價值,用螢粉換錢,給她買好吃的、好看的,相擁著轉圈。忘卻前一晚還沒有睡覺的困意,躺在在飄絮的山包上,細細數奇形怪狀的云,口中呢喃對方的名字,不知覺睡著。但現在,一切又回到了原點,這樣也好,跟著自己也太受苦了。

阿水盤跪村頭,細想過往,這段鄉村生活就像一場美夢,輕快充滿陽光,但小夕的指責卻不斷鉆進腦子。阿水只想逃避,自己真是一個災星嗎,幸福的幻象像鏡子一樣破裂。

阿水挪著步子往外走,不知是找小夕還是往城里。她有點想家了。

被搗毀的花田。找不到陪伴的雄蟲,孤獨地低到葉子上,一只枯萎的花苞砸落一片雄蟲,落到泥土中,再也沒能飛起來,它絕望地褪掉發光粉末,似乎想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么;打雷下雨,一切恢復平靜,花田的尸體中躺著很多新鮮的尸體。

第二天,村里人發現小夕已經出走,疑惑之余只剩惶恐,馬上就要給大黑怪獻祭了,可大家都盼著或逼或騙,繼續讓小夕做出個人偶,可這小子自己家遇上點事情,就一溜煙跑路了,剩下大家伙兒拖家帶口的,沒成家的人就是不靠譜。

這年頭,死個人很正常,跑個人也很正常,日子還是得過。這天下午,大家急得實在沒找了,就召集一幫精壯小伙兒,準備和大黑怪拼個你死我活,壯著膽子進了林子,找了半天只看到一個空巢,遍地是腐爛漿果,窩里都是破碎的女人衣服,小夕做的假人還沒被撕碎,卻也污穢不堪,沒能找到任何的人類殘骸。這件事不了了之,大黑怪、四爺、小夕、阿水,都像沒有存在過一樣。過幾天,村里就恢復了平靜,沒人在意這一切的原由,只是茶余飯后多了點有趣的話題。

五、重逢

小夕進了城,渾渾噩噩到處游蕩,過了幾天。

頭腦中總是回想向著夕陽對阿水的誓言:“就像螢蟲那樣,雄蟲對于生命延續的渴望似乎本無道理,它并沒有皇位要繼承;我很多時候也在思考人生的意義,我們來來往往、走走停停,白天辛勤工作,晚上仰望月光,渴望著不要下雨,渴望著那只雌蟲能回望我一眼,伴著我有力的翅膀上下翻飛,在明朗的月光下,生命合奏,每一絲風都有了意義。我愛你,這就是生命的意義。”鼻頭有點酸,肚子有點餓。

來到城墻根,準備看看有沒有招人干活的告示。看到前方一堆人擠在一起,對著一張告示指指點點,說什么春江公主為國合親,將良擇日和鄰國王子成親。突然,城門大開,守衛用大喇叭喊道:“國王有旨,今日晌午,春江公主將與領國王子在王宮城墻昭告天下,喜結連理,國中居民皆可前往現場,以瞻喜樂。”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看看。人很多,朝著人逢擠,好不容易能勉強看到城樓。正午時分,春江公主挽著鄰國王子走了出來,民眾歡呼,久違的和平可能真要降臨了。

小夕一眼就認出了她是阿水,果然,和自己隱隱擔憂的一樣,阿水最終還是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小夕沒有再聽下去,頭腦中滿是嗡嗡聲,只覺得繼續瞻仰她花團錦簇的容顏也是一種褻瀆。不知覺,走到一個香料店,他掏出僅剩的錢,買了一點阿水最喜歡的螢粉,啊不,春江公主最喜歡的螢粉,聞了聞,還是比自己做的差了點,少了泥土的氣息。

出了城,小夕已經餓的走不動道,前方有棵大樹,挪過去就靠著睡了,還有阿水的氣息沁入鼻息,真希望就這樣一直睡下去。

驚醒,小夕頭痛欲裂,一看身旁,躺著一個腿受傷的女孩,自己被她砸暈了,羊群正在舔舐自己的臉,想把他弄醒似的。怎么回事,自己怎么還在家里放羊。沒及多想,把女孩背了就往家里趕,救人要緊,一翻過來,竟然是阿水,小夕不得其解,自己是瘋了嗎。

四爺等他回家做飯,躺在門口曬太陽,小夕剛剛回到家,看到四爺,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也好,就讓美夢不要醒過來吧,或許在現實中自己已經死了。四爺一臉疑惑,只以為小夕被人砸糊涂了,也慌忙救人。

事情過后,小夕才漸漸明白,原來這里也是現實,可能自己之前才是在做夢。幾經試探,阿水果然只是阿水,城里大戶人家的丫鬟,被主人逼奸未遂,逃出來了,見他就對他笑,干起活來也干脆利落,是個勤儉持家的好手。

阿水很聰明,很快就學會了螢粉的制作技巧,把整個村子的螢花田都盤了下來,還培育出一個新品種,小夕想來想去,覺得叫水夕螢花就好了。沒過幾年,阿水就和小夕結了婚。四爺在他們結婚不久后就去世了,唯一遺憾就是沒見過村里傳說的大黑怪,但或許根本就沒這玩意兒,可能只是個謀殺案兇手精心編制的謊言罷了。

一天,小夕去城里賣螢粉,阿水在家照顧孩子。路過王宮,城頭站著公主和一個精壯魁梧的年輕男子,聽說是春江公主和鄰國王子宣布結親喜事的儀式。小夕沒想去看,也沒敢去看,午飯沒吃,送到貨拿了錢就折回家。

路上,小夕自顧自盤算,如果阿水真是公主,自己是不是能少奮斗一輩子呢,說不定還能當上國王,想著想著,又笑了起來。

要到家了,突然蹦出一段話:“我知道過去和未來殘酷的樣子,但還是選擇愛它;我知道和你可能沒有結果,但還是選擇愛你。”

小夕回到家,滿臉淚水。

“你哭什么?”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了我們的一生。”

“是好的那種嗎?”

“不是。”

“和我說說唄。”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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