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可以透過這些文字看見我的窗外,那么你會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被一層薄如細紗的煙霧所籠罩,整座城市似是被硬邦邦的丟進了一團天鵝絨中。
如果你可以透過這些文字看見我,那么你會發(fā)現(xiàn)一名雙眼略顯浮腫的男子,在一個陰霾的下午,正瘋狂的按著鍵盤上的退格鍵。
于是我拉上了厚厚的窗簾,戴上了黑框的眼鏡。
我不愿讓你看到我所不愿被人看到的那些讓人微感窒息的存在。
房間就這樣暗了下來,那氣氛有些像是記憶中的某段隆冬時節(jié):沒有整理的床鋪,堆放在枕邊翻到一半的閑書,依附著隔夜咖啡的馬克杯,以及那殘存些許溫度的臺燈燈罩。我懷疑我曾經(jīng)在某個時間于某個地點與某個人在這樣的場景中出現(xiàn)過。想著想著,身體便不由自主的走到了窗邊,漫不經(jīng)心的撥弄著那筆直下垂的窗簾。透過窗簾的縫隙,我窺到了一個城市,一個煙霧彌漫的城市,一個如板兒磚一般直挺挺的橫在一團劣質(zhì)天鵝絨中的城市。
至此,我明白了。
我只能讓自己的無名指在退格鍵上狂躁的跳動,刪除我之前所描繪的意象,以此來說明我之前只是在一張過期地圖的錯誤引導(dǎo)下迷了路,在現(xiàn)實與記憶的岔路口,把入口當成了出口。
封閉環(huán)形的道路,入口與出口的正反面寫著自相矛盾的名字。
終于,退格退到了無路可退的地步。空白的視野給我的茫然以充足的空間。光標在閃,其頻率和我的心跳有些同步,冰涼而堅硬的椅子不知是被誰抹了不知名的藥水,變成了柔軟的像是打著補丁的真皮沙發(fā),它能夠讓我陷入一種詭異而厚實的包圍。
在這安靜的混亂中,我等待著窗外時間的置換,包括過去與未來。
可是,窗簾后面的顏色愈暗,臺燈的光就愈發(fā)的刺眼。
迷路的郵票
拉開窗簾,摘下眼鏡,披上一件薄薄的棉服,把臺燈的燈光調(diào)暗。既然“過去”回不去,那么我只能打開房門去找尋一些“尚未過去的過去”
我起身開門,電腦中卻響起了敲門的聲音;我順手帶上房門,門鎖鎖住的一剎那,電腦傳出了滴滴的聲響。
我鬼使神差的又掏出了鑰匙,脫下了棉服,去追尋那個聲音。
屏幕的右下角,一個頭像在不斷的閃動。看了看他的名字,我根本不認識他。
“在么?”
他只留給了我這么兩個沒頭沒尾的字。
我很想再次起身,穿上棉服,鎖上門,瀟灑的走出這棟大樓走進這座城市,可是我的手指卻出賣了我:它熟練的打出了一個“在”,進而回復(fù)了過去。
很快,滴滴聲再次響起,他說。
“還記得我么?”
“不。”我感覺這談話有些無聊,可是目前做主的不是我的大腦,而是手指。
“某某。”他說出了一個名字。我隱約有了印象,只是隱約,我記起了她的性別。是“她”,不是“他”。
“有些記不清。”我說。
“某某。”她沒有進一步的提示我,反而只是把她的名字重復(fù)了一遍。
“某某。”我重復(fù)了一遍,這呢喃的聲音在房間里瞬間響起,我把我自己嚇了一跳。
“對,某某。”她還是在重復(fù),不過她在“某某”的前面加上了一個“對”字和一個逗號,以此來證明她并不是用復(fù)制粘貼來敷衍我。
某某。
她的名字像一塊小小的百潔布,其正不停的擦拭著埋藏在我心中某個角落的某口小箱子。歲月如此漫長,箱子的上面蒙上了一層厚厚的,令人絕望的灰塵,想用這塊百潔布擦拭一次便能展現(xiàn)箱子的本來面目定是徒勞,但是動作一旦反復(fù),時光便有了倒流的可能。
“某某?”我還在追問,不過這次唇動而手未動。
她的頭像也不再閃了,不一會兒,變灰了。
“某某!”我一個激靈,起身,拉上窗簾,戴上眼鏡,調(diào)亮燈光。
“在么?”我指尖洋溢著復(fù)雜的情緒。
“還記得我?”她的頭像亮了。
“一開始不記得,”我停頓一下,“不過托你的福,徹底忘掉之前,卻又剛好有了些輪廓。”
“搬家,翻出來了你的信,這才想起你,怎么樣,還好么?”她說。
“我……”我不知道是應(yīng)該先提問還是先回答,“我還行,你說,我的信?”
“你的信”她說。
“我的信?”我不信。
“對,你的信。”她堅定的試圖讓我相信。
“……”我記不起來這是我何年何月何時何地造的孽。
“……”不一會兒,她的頭像又變成了灰色,那是一灘與窗外一樣的顏色。
“你最近還好?”我問某某。
“孩子快一歲了。”她回答的很快,似是手指早已經(jīng)在鍵盤上做好了跳躍的準備。
“哦……”些許復(fù)雜的感覺沖上我的腦門,就像是記憶的森林里忽然蹦出一條彈著古典吉他的獨眼鯊魚。
“讀研究生了,還在本科時的學(xué)校。”她說。
“對吧?”她又補了一句。
某某把疑問句弄成了肯定句,那熟絡(luò)的程度使得我倆看起來不過像是兩個僅有幾天未見的老友,如果不是她說她的孩子快一歲了,我根本意識不到我和她已經(jīng)有些時日未曾謀面。
“對……”
“真快。”如果十四寸的液晶屏是一扇窗子,我定然可以看見某某在網(wǎng)線另一端那寫滿時光并閃爍著美好的表情。
“我那封信,是哪封?”我哆哆嗦嗦的問。
“呵呵,沒貼郵票那封……”
窗外的煙霧與夜色張牙舞爪的噼啪敲擊著那扇被厚窗簾擋著的窗子,馬克杯的上方旋起了陣陣速溶的香氣,我和某某在這樣的夜晚以這樣的一種方式相遇。一個沒貼郵票的信封,其實也就是等于一枚迷路的郵票。
端起馬克杯,杯子的邊緣有些燙嘴。某某依然在線。
她是我的同桌,從七歲開始。
那個九月,當我坐到她身邊的第一秒鐘,就喜歡上了這個用手絹揩鼻涕的小女孩。
那年我們的課桌兒,四條腿兒都不一樣長。她坐在課桌的左邊,我坐在課桌的右邊,課桌右上和左下兩條桌腿兒略短,每當我們兩人一起趴在課桌上做作業(yè)時,那搖晃的感覺就好像是我們在海上進行了一次美好的旅行。
她行事風(fēng)格極其認真,盡管,她有些笨。比如,老師宣布要在第二節(jié)課下課時收一頁田字方格的小楷,她就會從第一節(jié)課的上課開始握著鉛筆偷偷的書寫——但即使是這樣,她卻也難免總是成為最后一個交上小楷的人。
我曾經(jīng)對此甚為不解,于是便在第一節(jié)課和第二節(jié)課的時候偷偷觀察她的鉛筆與小楷。她的握筆姿勢極其不正確,乍一看上去握筆的右手就像是少了半截食指一般讓人膽寒,而她寫字的力道又是如此之大,很難想象田字格中的那一條條黑黝黝的、像是城市污水排放示意圖的線條是出自這個我所如此喜愛的女孩兒之手。
錯誤的姿勢與力量,導(dǎo)致了她的書寫軌跡有些由不得她的意愿,于是她又從她的鉛筆盒兒中拿出那塊兒帶草莓味兒的橡皮,認真的擦去田字格兒中的一條條錯位的“蚯蚓”
一直擦到橡皮的草莓味兒變得沒味兒。
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要去提醒她改變一下方法,可每當我趴到課桌上準備開口時,課桌四條參差不齊的桌腿兒便開始發(fā)威:往往都是由于我這邊重量的增加進而導(dǎo)致桌面開始起伏不定,我眼看著她把那粗粗的線條涂到了田字格兒的格兒外,見此我便趴在桌子上愣住了,而她卻拿出橡皮開始認真的擦,有時甚至還會因為用力過猛而把紙擦破,然后她便把那一頁全都撕下來,放到書包中,最后翻到嶄新的一頁,就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繼續(xù)用鉛筆發(fā)力。
我趴在課桌上又木然的望著她寫了好一會兒,直到那一頁田字格快要被她填滿,這才如釋重負的從課桌上起身,進而桌面再次搖晃,然后,橡皮,撕紙……
我很快樂。
終于,有一天。
當她寫到倒數(shù)第二個字時,桌面又開始晃動,“蚯蚓”意料之中的爬出了田字格。她撕田字格撕到了一半,忽然把視線轉(zhuǎn)到了我這邊,發(fā)現(xiàn)了我那別扭的姿勢與詭異表情,這才聯(lián)想到了桌腿兒與桌面的秘密。她呆呆的看著我,看的我也呆呆的。我一起身,桌面又發(fā)出了“咚”的一聲,順便還浪漫的晃動了幾下。她用她那清澈的眸子浸著我,我透過她的清澈似乎看到了大海。
然而,海水流了出來。
其間摻雜著一聲聲類似在海上暈船時的嗚咽。
海水在她的臉蛋兒上縱橫馳騁,接著就啪嗒啪嗒的滴落在磚頭鋪成的地面上,我趕緊替她從她的衣兜中掏出她用來揩鼻涕的手絹,胡亂的塞到了她的手上,并用堅定的眼神告訴她:
“不要哭,自己擦。”
她的哭聲停止了一秒,接著便用手絹捂著嘴,發(fā)出了猶如海上沉船一般的絕望的叫喊。
語文老師卷起板擦,干凈利落的拍向了我的右臉。
于是,她的船修好了,我的船,卻翻了。
正巧,下課了。
我灰頭土臉的坐在座位上啜泣,她卻擦干了鼻涕和眼淚,紅著眼睛用她的手帕為我擦去臉上的粉筆灰和已經(jīng)流淌唇角的淚。
我感受著她的手帕在我唇邊毫無章法的游走,心底忽然也掀起了陣陣暈船的感覺。
她紅著眼睛將我右半邊臉和頭發(fā)上的白色粉筆灰擦去,那畫面就像是有關(guān)時光與蒼老的不負責(zé)任的倒帶。
我忽然意識到在我痛哭時有一個同樣哭紅雙眼的人安慰我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于是,精蟲上腦。盡管我的眼圈中還依稀掛著眼淚,但我已然像是一只色膽包天的發(fā)條一樣從座位上彈起,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嘴唇碰了她的臉,也就是說,親了她。
她的臉蛋有一股淡淡的咸味兒。
毫無疑問,她又哭了。
正巧,上課了。
我的左臉又幸運的被數(shù)學(xué)老師賞了一板擦。
那天她沒有再寫田字格兒,我倆趴在那張舊舊的課桌上,漫不經(jīng)心的聽著四條桌腿與地面發(fā)出的撞擊聲,晃晃悠悠的做起了海上起起伏伏的夢。那時的我沒有看過海,所以我夢中的海,是一片純白,猶如粉筆灰一般的顏色,海風(fēng)中夾雜著咸咸的味道,氣息與她的臉頰有些重合。
講臺上的老師上上下下,教室門口的同學(xué)進進出出,窗外楊樹的影子由短到長,搖晃的課桌,搖醒了那天的最后一堂課。
放學(xué)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紅著眼睛問我,她會不會和她姐姐一樣變成大肚子。
我紅著眼睛問她為什么,她說我親了她臉。
我大笑,并且以我媽媽的名義向她保證,只要不親嘴,肚子是不會大的。
她問我我媽媽是誰,我驕傲的告訴她,我媽是一名一聲,去找我媽的都是大肚子,回去的都是癟肚子。
她如釋重負的笑了,紅紅的雙眼與紅紅的夕陽混合在一起,使天邊的片片火燒云泛起了柔柔的漣漪。我迎著她的笑,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毫不猶豫的去親了她的嘴唇。
“你有沒有完!”她眼睛里的火燒云馬上變成了火燒房,雙眼在轉(zhuǎn)瞬間被染紅后,緊接著便是眼淚對夕陽的全方位多角度折射。
“你肚子大了有我媽呢。”我豪氣沖天。
“那我要是找你媽去,我媽沒有我了可怎么辦?”她又掏出了手絹。
“是啊,那怎么辦?”我剛剛的豪氣也瞬間消失殆盡。
兩個孩子像兩塊鵝卵石,孤獨的落在自行車與行人匯成的滾滾人流中,臉上涂滿了美好而純白的無助。
我的媽媽騎著自行車從人潮中駛了出來。
她的大肚子得救了,而那一夜我卻被我媽用掃帚收拾了。
那天過后,她寫字的姿勢依然生猛并錯誤,橡皮照用紙照破,寫了又擦,擦了又寫。唯一不同的就是,為了不再讓這桌面起起伏伏,我主動采用了錯誤的寫字姿勢——以一種猶如寫毛筆字般的氣魄,把自己的右手懸在田字格的上方輕輕的書寫,為的就是不再給這幾條桌腿兒和桌面壓力,讓她可以安安靜靜的發(fā)力。
直到有一天,她的姿勢恢復(fù)了正常。老師開始表揚她田字格中那大小均勻、工工整整的漢字,而我卻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寫出的字像是營養(yǎng)不良的蚯蚓的漢子。
每每她的那些字受到老師同學(xué)的稱贊時,我真想告訴他們,這里面也有我的功勞——沒有我的配合,她指不定還要蹭壞多少張紙、寫斷多少支鉛筆、用掉多少塊橡皮。我是一個把鉛筆字當做毛筆字來練的單純的孩子,可是每每當我想向眾人說起這荒唐的理由時,卻在我自己心底的某個角落發(fā)現(xiàn),這個理由實在是太荒唐了。
我的破字兒與她的好字兒都是在那個時候練成的。后來,課桌的搖晃已經(jīng)不能阻止我們兩個了——對于她來說,哪怕我站在桌子上唱搖滾,她依然能寫出一頁整齊的鉛筆字,漂亮的鋼筆字;而對于我來說,哪怕是她自己回家然后把整張桌子都讓給我,我卻依然是在用鉛筆描畫體弱多病的蚯蚓,至于我的鋼筆字,每次都是紙上留一半,手上流一半。
某個七月,我們畢業(yè)。
我在她同學(xué)錄的第一頁用鋼筆寫下了我們的臨別贈言。
我打算用三分之一的篇幅來告訴她,希望她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每次寫字兒的時候都要想起我,因為是我犧牲了我的“字兒”而成全了她的“字兒”,如果沒有我這個同桌,她可能仍然與鉛筆橡皮田字格兒進行無休止的纏斗,可能仍然用手絹擦完鼻涕擦眼淚,可能仍然以為親親嘴就會懷孕生孩子,可能還會迸發(fā)出無數(shù)個可能。
當我寫完以上這些時,卻發(fā)現(xiàn)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篇幅了。
“別忘了我。”我在那頁同學(xué)錄殘余的空白處寫下了歪歪扭扭的四個字。那依然是四條瘦弱的蚯蚓——它們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最孤獨、最悲愴的蚯蚓。
我把同學(xué)錄還給了她。她隨手把它塞進了書桌里。我悵然望著她遠去嬉笑的背影,腦中像是頭頂?shù)乃{天一樣透徹而空白。寫字的右手上沾滿了鮮艷的純藍鋼筆水兒,在陽光的照射下這些墨水兒已經(jīng)滲進了我掌心的紋路,我慌忙以一個極其蹩腳和土氣的姿勢把雙手插進褲袋,接著順勢坐到了那張老舊的課桌上,雙腳像是倒掛的雨刷器一樣在半空中蕩來蕩去。我的手有些酸,卻不疼,酸也是極其輕微的那種;我的身體有些顫,卻不抖,顫也是隨著課桌桌腿兒的節(jié)奏。
課桌上滿是圓規(guī)和小刀兒留下的痕跡,可能桌子會疼——那才是最純粹而漫長的一種疼痛。
某個九月,我和她分別去了這個縣城唯有的兩所中學(xué),兩所相隔僅一公里的中學(xué)。
那天,當我背著一書包的新書從新學(xué)校中走出來時,我看見同樣是背著一書包的新書的她站在我們學(xué)校的郵筒旁,她和許多前來接孩子的家長站在一起,年輕的甚為突兀。她的臉上洋溢著嶄新的笑容,手里握著一包嶄新的紙巾,手臂像是倒立的鐘擺一樣以一個嶄新的姿勢向我揮動。我驕傲的抬起頭,粉紅色的光線軟軟的包裹在學(xué)校門口的電線桿上,電線桿愉快的發(fā)出了嗡嗡的聲響,繞著圈兒吹過的晚風(fēng),把世界攪打成了一盒草莓味兒的香甜奶油。
“喂!”她朝我喊。
“哈!”沉重的書包在磕打著我的臀部。
“你來啦!”我說。
“是啊!”她笑。
“我們?nèi)コ员苛馨桑 蔽矣终f。
“好啊!”她還是笑。
我摸了摸我的褲袋,里面只有一個一塊錢的硬幣,可以買一個在蛋筒上轉(zhuǎn)三圈兒的冰淇淋。
很快,我便把那轉(zhuǎn)了三圈兒的冰淇淋遞到了她的手里。她看了看,轉(zhuǎn)身又去拿了一個蛋筒,然后把它倒扣在冰淇淋上,雙手像是擰抹布似的一旋,變出了兩個轉(zhuǎn)一圈兒的冰淇淋。
本來每人應(yīng)該還有半圈兒的,結(jié)果那兩個半圈兒在旋的時候掉到了地上,慢慢的融化了。
“你知道么,我現(xiàn)在的同桌是個丑八怪。”我對她說。
“我的也是。”她說。
“你知道么,我們現(xiàn)在的老師比咱們以前的班任管的嚴多啦!”我說。
“我的也是。”
“你……你知道么,我還是……挺想和你同桌的。”
“我也是。”
“哈哈。”
“呵呵。”
“……”
“……”
我們茫然的坐在長凳,借著冰淇淋消磨著這一絲絲粘稠的時間。
那時,我們?nèi)缛粝氚押蟊晨吭陂L凳的椅背上,腳就定會懸空,如若想讓雙腳著地,后背就定會靠不到長凳的椅背,我和她一直在調(diào)整姿勢想要得到一個兩全其美的結(jié)果,只可惜生理條件的限制使得我們終不得如愿,但幸好這一過程對于那時的我們來說,不過是與膝跳反射相類似的一種最簡單的神經(jīng)反射罷了。
“喂,”她踢了踢我,“你寫在我同學(xué)錄上的話,怎么那么瘆人。”
“胡說。”
“我能看看你的手么?”她莫名其妙的問。
“好哇。”我趕忙把剩下的蛋筒和冰淇淋塞進了嘴里,伸出了雙手。
“看右手。”她把我的左手撥到一邊去,“真有鋼筆水兒……”她喃喃自語。
“廢話,”我說,“寫在同學(xué)錄第一頁的那么多話,怎么會有假。”
她那天臨走時,向我指了指我們學(xué)校門口的那個郵筒。
她讓我以后寫信給她。而我當時被冰淇淋冰昏了頭腦,竟然隨口就答應(yīng)了她。她煞有介事的把他們學(xué)校的地址寫在了我作業(yè)本兒的后面,我開玩笑似的對她說,她那學(xué)校我原地轉(zhuǎn)三十圈兒閉著眼睛倒著走都能找到。但她還是認認真真的寫了下來,那一個個娟秀的鋼筆字兒煞是好看。
三天后,我就在收發(fā)室的窗子后面看到了那熟悉的鋼筆字兒,它們整齊的排列在深黃色的牛皮紙信封上,高傲的仰著頭俯視著面色慌張的我。我的心撲通撲通的跳動著,顯然還沒做好與高傲的它進行對視的準備,于是便只能蹲在收發(fā)室的窗臺下,大口大口的呼吸著那彌漫著青苔與煤煙味道的空氣。
那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信——一封郵票、信封、郵戳、地址、收信人一應(yīng)俱全的信。
我沒敢在班級拆開那封信,而是把它小心翼翼的塞進了書包的夾層中,然后用后背把書包死死的頂在了椅子的靠背上。整個下午,我的后背似乎在不停的痙攣和跳動,好像是后桌的同學(xué)在不斷的用腳踢我,又似乎是我的心臟由于那個信封而挪了窩。
深夜。
我鬼鬼祟祟、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從書包中像是掏一本黃書似的拽出了那封信。手電筒發(fā)出微弱光亮,信封上的那幾個鋼筆字卻比白天時還要耀眼醒目。
我深情的在被窩中咽了一口唾沫,調(diào)整電筒的角度,開始逐字逐句逐標點符號的體味那兩張四百字稿紙上的內(nèi)容。
然而,讀罷,很平淡。
她說她只是想試驗一下我哪天可以收到這封信,并讓我在收到信后馬上回復(fù)她。我看了看她寫在結(jié)尾的日期,是前天晚上。那么她定是昨天郵出的這封信,為了確定我的想法,我又拽過信封去看郵票上的郵戳。只可惜那郵戳模糊一片,像極了冬天里的一灘風(fēng)干在自行車大梁上的鼻涕。
第二天,我便寫了一封回信,洋洋灑灑的湊滿了三張四百字的稿紙,花掉了我一天的時間。我在學(xué)校門口的那個郵筒對面的商店,用一個一元硬幣買了一個貼好郵票的信封。借用那里的圓珠筆,寫下了歪歪扭扭的地址,又向商店老板娘要了一張手紙擦凈了蹭在我手指上的圓珠筆油,然后擠過那穿著校服放學(xué)回家的人流,最后把信塞進了郵筒里。
郵筒里似乎發(fā)了極具意象化的一聲“咚”,我仿佛透過那墨綠色的外衣,看到了它正孤零零的躺在這一片漆黑的世界中。
一周后,屬于我的牛皮紙信封不期而至。
她在那封信中,說她收到我的信非常開心;說我的來信能夠使她每天都對收發(fā)室充滿了期待;說雖然我們在一個城市,但是每每用文字表達想法的時候,都會使她產(chǎn)生一種放松和安全的感覺之類云云。她的這些奇怪的想法看的我云山霧罩,但無論怎樣,這至少說明了她很開心。而在表達歡愉之情的同時,她還不忘揶揄我的蚯蚓。我本打算在下一封信中告訴她,我的這些字全是在上課時利用老師的分神而偷偷寫下的,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既然已經(jīng)是爛字兒了,又何必去用更多的爛字兒去解釋那么多。
信的最后,她告訴我了一個秘密,那就是郵票的表面可以涂膠水。她說蓋在涂了膠水兒的郵票上的郵戳可以用橡皮擦去,而擦去郵戳兒以后,這郵票就可以再利用了。
我大喜,遂用一個一元硬幣去買了信封和郵票,然后利用一堂自習(xí)課的時間寫了一封二百多字的簡短的信。我在信中用精煉的語言贊嘆了這個神奇的方法,盡管我不知道這個方法神奇的原理是什么,然后在信的結(jié)尾氣勢磅礴的預(yù)祝了我們這次試驗成功。
一天后,我和牛皮紙信封在收發(fā)室相遇。
牛皮紙信封上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斜視著我,而我卻沒有半點的緊張與不安。
那是我的字。信封上貼著一張小紙條,上面戲謔的寫著“退信原因:票面涂膠”。
我悵然的拆開那封退信,然后在喧囂的操場上展開那二百多個字兒——它們看起來已經(jīng)失去了一天前的神采,相反,如此明媚的陽光下它們卻隱隱透露著一絲悲愴和傻氣。
我只好用兩個五角硬幣再去買了信封和郵票,商店的老板娘好奇的看著我,問我為什么總是來買信封郵票,是不是在寫文章發(fā)表。我卻只能一邊用圓珠筆歪歪扭扭的寫著她學(xué)校的地址,一邊沮喪的說,
我他媽的被郵遞員給玩兒了。
老板娘對于我的這個答案很感興趣,便低下頭看著我那一個個奇形怪狀的字。我抬頭看了看她那雙畫著濃重的眼影的雙眼,說:“看啥?難道你認識他們?”
“……”老板娘用夸張的表情看了看那歪歪扭扭的字,艱難的搖了搖頭,說,“依我看,郵遞員是被你玩兒了。”
自那天起,凝滯在時間齒輪間的冰淇淋好像突然融化掉了,時間的轉(zhuǎn)動開始瘋狂的加速。
二十天后,我接到了她的回信。四百字的稿紙,五頁。
她用簡短的文字向我表示了她對“票面涂膠”這一事件負責(zé)的決心,隨信飛來的還有一枚郵票。然而,余下的文字卻完全轉(zhuǎn)換了情緒,以至于這段簡短的道歉就像是一輛閃著轉(zhuǎn)向燈的倒騎驢,在這滿滿的五頁文字中顯得格格不入。我細細的品讀著她在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復(fù)雜而詭異的情緒,試圖找出這突然的改變中所埋藏的真正的意義。
然而我理不出任何的頭緒,這是因為她這突變的文字的出現(xiàn)本身就沒有任何的征兆和頭緒。
我焦躁而混亂的思考了小半個月,其間我曾拖著我那大大的書包去過她的學(xué)校,卻無果而終。
一周后,我又一次接到了她的信。
我坐在收發(fā)室的窗臺下面,把屁股放在矮矮的水泥臺階上,后背倚著有些冰冷的磚墻,放學(xué)后的操場上已經(jīng)沒有了人,陽光以很小的角度照射著我那沾滿泥土的白色球鞋,有風(fēng)吹進我肥大的校服褲管,直白的帶給我一股股涼意,其間似乎還摻雜著那么一絲搖晃,一種和坐在曾經(jīng)的那張四腿兒不齊的課桌上的感覺相仿的味道。
信封中裝著一張皺皺巴巴的稿紙,還有一個折疊的信封。
我展開那個信封,發(fā)現(xiàn)信封上除了沒貼郵票外,收件人寄件人以及郵編都已經(jīng)填好了。我又看了看那張稿紙,上面寫著幾行小字。
“你寫好信以后,把它裝進我給你的這個信封,不要貼郵票,直接丟進郵筒就可以了。這次我保證會成功。”
傻帽兒,不貼郵票你要是能收到,我把郵筒吃了。我在心里叨咕,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接著往下看。
這中間空了幾行。
“還有,時間過的這么快,快點給我回信吧。”
稿紙的底部,有被水浸過的痕跡。
我手足無措的再次展開那個信封,這才發(fā)現(xiàn)收信人處寫的是我的地址,而寄信人處寫的卻是她的地址。
那是一個用熟悉的文字而拼寫出的陌生的地址。
而且,我肯定,那不是她所在的學(xué)校的地址。
我又看了看收信人和寄信人郵編,還好,和從前一樣,沒有變。
收發(fā)室的大爺在出來刷洗飯盒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窗臺下失魂落魄的我。他發(fā)出了一聲略顯夸張的叫喊,穩(wěn)了穩(wěn)心神后朝我挪近了幾步,借著微弱的光這才辨清了我的樣貌。他哼著有些走調(diào)兒的《智取威虎山》向我走來,拍了拍我的腦袋,讓我趕緊回家。
我捏著那信封無動于衷,腦袋里有許多的東西在無序的旋轉(zhuǎn),比如: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大爺看了看,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去刷洗飯盒兒了。不多時,他又哼著他自己填詞的《沙家浜》轉(zhuǎn)了回來,打了打我的肩膀,指著大鐵門向我示意。
我捏著那張稿紙失神,心中在一遍遍的向她追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大爺把飯盒送到收發(fā)室中后馬上走了出來,看到我還是固執(zhí)的坐在那兒后,便嚼著各種臟話朝我快步走來,飛起一腳踢向了我的屁股。
冰涼的水泥臺階讓我的屁股變得麻木,這種麻木不僅讓疼痛變得一文不值,而且其進而感染了我的行為和記憶。
鏡頭切換后,我已手掐著一封厚厚的、用熟悉的字體寫著陌生的地址的、沒貼郵票的信,木然的站在學(xué)校門口的綠色郵筒前。
熙熙攘攘的人流與往日無異,我也知道,在郵筒旁邊耗下去,亦無意義。
于是,我死死的掐著信封的的手松開了,郵筒上那窄窄的投信口像是抹了奶油,那封沉重的信“吱溜”一聲便躥了進去。
我忽然意識到她在那信封上的地址會是一條我找到她的路。只可惜,信與郵筒的底部接觸,發(fā)出了一聲沉重的撞擊聲,那聲音足可以毀滅這條街上的一切,包括行走的路人,包括大爺?shù)娘埡袃海舶ㄠ]筒里的那封信。
而那天,世界睡了,只有我的耳朵是醒著的。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眩暈中我孤獨的站在墨綠色郵筒的對面,如同一名酒醉的士兵,固執(zhí)的向她告別。
一封沒貼郵票的信,究竟是否會迷路?
自那時起,我每天放學(xué)都會問那個郵筒同樣的問題。
然后,就是我的升學(xué)。
再然后,那個郵筒在道路擴建改造的工程中,無聲的消失。
過期的地圖
?
拉開窗簾,摘下眼鏡,披上一件薄薄的棉服,把臺燈的燈光調(diào)暗。既然“過去”回不去,那么我只能打開房門去找尋一些“尚未過去的過去”
我起身開門,電腦中卻響起了敲門的聲音;我順手帶上房門,門鎖鎖住的一剎那,電腦傳出了滴滴的聲響。
我沒有去理會,房門嚴絲合縫的關(guān)上后,那滴滴的聲響輕而易舉的就被黑暗湮沒。
五六點鐘的光景,我借著從樓道窗戶中透進來的微弱光線,隱約能夠看清臺階的個數(shù)與走向。我躡手躡腳的扶著欄桿走下去,不想以一種驚動聲控?zé)舻姆绞絹砥茐倪@煙霧彌漫的夜的完整性。
下面?zhèn)鱽砹穗s亂的腳步聲,聲控?zé)赳R上便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刷刷刷刷”的自上而下亮起。
是住在我對門的一對小夫妻。男主人與我同歲,本科畢業(yè)于同一所大學(xué)。
“回來了?”我問。
“是啊。”他答道。
“出去呀?”她問。
“是啊。”我答道。
平常且平淡的寒暄。我們以一種很想對彼此說些什么的眼神互相打著招呼,可在這招呼的過程中我們誰都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去對彼此說上一些招呼以外的詞句。上樓下樓,我們擦肩而過——那是如此近的距離,我甚至都能聞到她頸部廉價香水的味道和他袖口麻辣火鍋的氣息。
只可惜語言在此刻存在的意義無關(guān)距離,其不過是讓聲控?zé)舻靡跃S持常亮的道具。
他倆嬉笑的開門,我站在單元門的門口,隱約聽得見鑰匙順利插進防盜門時發(fā)出的那清脆的聲音。
接著,門關(guān)上了。
沉重的回響。聲音從如此遠的距離傳來,我卻聽的真切。
那么,究竟多遠的距離,才叫距離?
推開單元門,外面的世界一片煙氣,顯得頗為腫脹;我略微浮腫的眼睛在地平線以上一米六左右的高度緩慢移動,與這迷迷茫茫的灰煙倒也顯得相得益彰。
在夜晚的街上七拐八拐之后,我開始強迫自己迷失方向。東轉(zhuǎn)西轉(zhuǎn)了十分鐘,天空中似是被胡亂涂抹的黑色開始由淡變濃。夜是煙霧最好的催化劑,我開始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于拿著一張過期的地圖,迷失在午夜倫敦街頭的錯覺。
遠處間歇性傳來幾句粗俗卻令人心動的叫罵,我只能瞧見路上駛過的出租車的車燈,看不到倫敦街頭的路燈。
我在街邊的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仔細而耐心的聽著這個世界中的車來車往,人來人往,煙來煙往。黑暗中任何不需要任何偽裝的表象,我左手拄著下巴,右手托著左手的胳膊肘,身體微微在長椅上彎曲,像一只午夜沙漠中憂郁的蝦。
我和黑夜比著耐心,這一坐,不知坐了多久,這條街漸漸由喧囂走向沉靜,這種靜,讓黑夜顯得有些不耐煩。
煙霧中零星閃過幾對挽著雙臂的喃喃的戀人在安靜的行走。
而我一個人占據(jù)了可以坐兩人的長椅。
我的雙腳穩(wěn)穩(wěn)的踏在水泥地磚上,稍有彎曲的脊背已不能與長椅的靠背嚴絲合縫的貼緊,我的右手很自然的搭到了長倚的靠背上,試圖用大腦把這略顯刺鼻的空氣幻化成了某個或某些人的模樣,溫習(xí)著與她或她們曾經(jīng)相擁的姿勢。
從什么地方隱約傳來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
是Chet Baker的《It’s Always You》。
讀大學(xué)的時候,我交了兩個女朋友。
一個交心,一個交配。
十九歲。
那是一個下著瓢潑大雨的下午,失去理智的天空在憤怒的傾瀉著他的情緒,雨點毫無規(guī)律的撞擊著圖書館大樓外側(cè)的瓷磚,噼里啪啦的聲響像極了我在新年時點燃的浸水的過期爆竹。
她沖進自習(xí)室的時候,我的下巴正結(jié)結(jié)實實的頂在窗臺上,心中有一搭無一搭的數(shù)著窗外的絲絲雨線。
她坐到了我身旁的座位上,雨水沿著她那濕漉漉的衣服不斷的下滑,滴答滴答的濺到了已經(jīng)發(fā)烏的大理石地面上,讓人好生心煩。
我把下巴從窗臺上稍稍抬起,用余光瞥了瞥這個濕漉漉的人。
普通的女孩子,屬于混入大于等于三的人群中就不可能被輕易察覺的那種。
我又把下巴放回原處,眼中映著雨線腦中思考著逐行掃描與隔行掃描的區(qū)別。
“好兇的雨。”她喃喃的說。
“嗯。”我突兀的回答。
然后便無話。她攥著一包嶄新的面巾紙,一張張的抽出然后耐心的擦著頭上臉上肩上腿上的雨水,我面色呆滯的迎接窗外那雨中黃昏的到來,自習(xí)室中的人與光線在逐漸減少,外面的雨量和雷聲在逐漸加大。
“喂。”她沒頭沒尾的說。
“嗯?”我回應(yīng),似是條件發(fā)射。
“有傘么?”她問。
“那還用說,”我的下巴始終沒離開窗臺,“有傘我早就回去了。”
“也是,”她不自然的摸了摸頭發(fā),說,“借我支筆,還有紙。”
“桌上,自己拿。”
外面的雷聲極具畫面感的由遠及近的傳來,偌大的自習(xí)室就剩下了我們兩個人。大大的自習(xí)桌穩(wěn)穩(wěn)的放在地面上,我忽然想讓它能夠像是蹺蹺板一樣動一動。
仿佛這樣時間就可以合情合理的倒退。
與一個女生在一張瘸腿的桌子前并排而坐,這許是只有在某個寂寞午夜,從閃著雪花點兒的黑白電視機里才能浮現(xiàn)出的泛黃的畫面罷。
我笑著搖著頭趴到了桌子上,平淡的雨聲和老舊的畫面難免讓人困倦。
“呀。”她叫了一聲,驚慌時的聲音真實而動聽。
“嗯?”我從桌上起身,直直的看著她。
“你別動。”她說。
“啊?”
“你看看。”她推過來一張紙,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英文,好看的很,只是其中有一個字母的油墨走向有些詭異——它莽撞的從字母的大部隊脫離,飛起一筆一柱擎天。
“你這個字母寫的像一條半身不遂的蟒蛇。”我說。
“噗……”她捂著嘴吃吃的笑了。
“嗯。”我平靜的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故作鎮(zhèn)定的把那張紙給她推了回去。
“所以說,你別動。”一條蟒蛇把她的臉憋得通紅。
“我不動,”我伏在了桌子上,把臉埋在了臂彎中,“不過,以你的功底若是再碰上一張四條腿不齊的桌子,就改畫畫兒吧,畫蛇。”
說罷,我也吃吃的笑了,臉憋得通紅,只不過她不知道。
那個黃昏我臂彎中的表情,只有我和這張自習(xí)桌才曉得。
幾分鐘后,我和她的臉色都略有緩和。
“喂。”我忽然問。
“嗯?”從她略顯敷衍的口氣中,我能察覺到她微微的失神。
“我們是不是見過。”我說。
“應(yīng)該是沒有。”她把有些潮濕的紙巾團成了一團,放在手心用各種力道揉捏著。
“應(yīng)該是沒有。”我看著她的臉,機械的重復(fù)。
自習(xí)室的安靜反噬了窗外的吵鬧,時間被這厚重的沉默關(guān)進了一個密閉的被抽真空的空間。
我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曖昧而古怪的想法——如果窗外的雨停了,我就和她戀愛。
于是,我心懷鬼胎忐忑不安的又在座位上坐了五分鐘。
外面的雨量在逐漸減小,可始終沒停。
“走吧。”她用胳膊肘頂了頂我,那動作仿佛在揭示我們相熟許久。
“可雨還沒停……”我悵然若失的說。
“放心,很快就會停的。”她揉捏紙團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你怎么知道。”我小心翼翼的問。
“你看。”她攤開掌心,把一個用紙巾揉成的晴天娃娃放到了我的手里,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她用的洗發(fā)水的味道。
“呵呵。”我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雨會停的。”她說。
“我們是不是見過?”我又問。
“應(yīng)該是沒有。”她拿起那個簡單而直白的晴天娃娃,起身站到了我的后面窗臺的旁邊,隔著窗子朝著陰霾的天空不斷的揮動,娃娃的裙擺微微的蕩漾,而她的兩腮稍有鼓起,發(fā)出輕柔的風(fēng),還有快樂的和聲。
“應(yīng)該是沒有。”我在心里說。
“那……”我起身,大腿撞到了那張自習(xí)桌,自習(xí)桌竟然有了一絲晃動,“雨停了我們能不能一起回去?”
“雨停了再說。”
她沒有絲毫的遲疑,鼓起的兩腮像兩座從平地凸起的丘陵,上面涂滿了類似于晴天娃娃般純白而靜謐的顏色。
雨停后,我們并肩走在布滿雨水的路上。
“去哪兒。”她問。
“不知道。”
“會迷路的。”她說。
“沒關(guān)系,來時的路上,我記得有賣校園地圖的。”
“可是你能找到來時的路么。”她笑。
“挺難。”
“我們迷路了?”
“也許。”
“那可怎么辦。”
“貼著路的右側(cè)走,總會走出去的。”
“亂講,”她吃吃的笑著,“我們會走很多冤枉路的。”
“我不累。”我說。
“但我累。”
“我背你。”
“那多不好。”
“不如這樣,”我深吸一口氣,雨后的空氣里總是摻雜著莫名的清香,“做我的女朋友如何?”
“為什么?”
“唯有這樣,才能讓你心安理得毫無內(nèi)疚的讓我背起前行。”
“真是一個蹩腳的借口。”她微微笑著,眼里彌漫著類似雨滴的閃爍,“是真心還是托詞?”
“一半一半。”我誠實的回答。
“你這人……”她忽然歡快的挑起,踩起的水花啪啦啪啦的濺在與她并肩而行的我的褲管上,“你到底喜歡……”
“我喜歡你的字。”我打斷了她。
“字?”
“尤其是那條蟒蛇,”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一副已經(jīng)起皺的輪廓,“我喜歡。”
“我們果真不曾相識?”她忽然停下來問。
“不曾相識。”我看著她的眼睛,說,“果真不曾。”
這便是我在大學(xué)時所交的第一個女朋友。
交心的。
其間我們交談無數(shù),而說的最多的,也無非就是蟒蛇與蚯蚓的故事。因為我們相識的過程實在是短暫,其中唯一能引起我們共鳴的可能也正是那張寫滿密密麻麻的英文的紙上猛然竄出的一條蟒蛇,我每每說到此處,她都會笑著臉紅,那雙頰的紅色就像是在雨后晚霞中無人的十字路口緩緩亮起的紅燈,一種停止與前進的欲望在心中時而并行時而交錯的矛盾存在。
她也偶會取笑我的字體。我解釋說我已經(jīng)很是認真的在書寫了,可她似是正在等待著我的這句話般,馬上利落的予以還擊,還擊的內(nèi)容大體上就是“不認真還稍好,一旦認真起來,每個字都像是蟒蛇。”
話題至此,我便只好把兒時的同桌搬出來,給她講解桌腿兒、田字格兒、眼淚鼻涕、以及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
她很喜歡聽這個故事,哪怕這故事已經(jīng)被時間和記憶蹂躪的支離破碎。
“所以,為了讓她能把字安安穩(wěn)穩(wěn)的寫在田字格兒的內(nèi)部,我就讓我伏在課桌上的身體懸空了。”
“我總覺著這是你為自己天賦不夠找的借口呢。”她一臉嚴肅的說。
“瞎說,她寫出的字像是蚯蚓,”我停頓了一下,“我現(xiàn)在寫出的字至少還像是蟒蛇,雖然可笑但還是比她的蚯蚓要強一些。”
“……”她強忍著不笑,“其實,你喜歡你的那個同桌,對吧?”
“記不清了,可能是吧。”
“后來呢?”
“后來?”
“對啊,后來為什么蟒蛇沒留住蚯蚓呢?”
“你這問題問的,”我腦袋里嗡嗡作響,就像是一萬多個酒醉的話癆躺在了我的天靈蓋兒上,“這日子過著過著,就把人過沒了。”
的確,我已經(jīng)記不清她的電話是何時從我的電話本上消失的。窄窄的街道上每天有那么多的人來來往往,我沒有能力去分析每一個路人的動作與眼神,更沒有必要去銘記我為他們的每一次駐足與失足。
她坐在我的身邊,不再說話。她的頭靠在了我的肩上,這是她渴望擁抱的信號。我的手從她的頸后繞過,胳膊像是一個巨大的發(fā)卡壓齊了她的長發(fā),那熟悉的洗發(fā)水的味道順著她的頭發(fā)頑皮的跳進了我的鼻子里,不知疲倦的刺激著我的嗅覺神經(jīng)。
這時,她踮起腳尖在我的耳邊悄悄的說;“你的胳膊真是像極了一條蟒蛇。”
“那你就是一條小小的蚯蚓。”我閉著眼睛,顫抖著說。
在大學(xué)畢業(yè)前的一個月,我交了第二個女朋友。
我和第一個女友的最后一次交心、與第二個女友的第一次交配,都是于同一天發(fā)生在學(xué)校外面的同一間昏暗的旅館中。
她一絲不掛、老老實實的靠著我的胸膛,雙手像觸碰斑駁的古城墻一樣微微顫抖的撫摸著我的脊背。六月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了些許的熱意,一條薄薄的毛毯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伏在了我和她的身上,像是天然的馬賽克。
這是四年來,我第一次如此真實而熾熱的撫摸她的身體。
盡管這個說法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年代很容易就被當成謊言而倍受路人恥笑。
可我和她,卻始終是在這四年的時間里老老實實的保持著“交心”的關(guān)系。除此之外,再無任何非分的舉動。
我們擁有一個簡單而快速的相識,我不想讓原始的欲望這么快就將那個細雨綿綿的下午在記憶中扯碎。我想為我和她保留一份屬于我們的第一次的最真實的美好。
而就在這個六月的旅館中,美好終于順其自然的發(fā)生了。
她的身體微微的抖動,我緊緊的摟住了她。
“小蚯蚓。”我習(xí)慣這樣稱呼她。
“嗯。”她面色潮紅的說。
“我喜歡你。”
“嗯。”
“無論是否畢業(yè),無論在什么時間,無論在什么地方,我都喜歡你。”
“嗯。”
“小蚯蚓。”
“嗯。”
“我們果真不曾相識?”
“嗯。”
“真的不曾相識?”我又問。
“不,我們曾相識。”她說。
“我早就認出了你,小蚯蚓。”
“我也是。”
“為什么會消失。”
“我沒有消失。”
“那個沒貼郵票的信封,我沒等到回信。”
“你可以去那個地址找我的。”
“為什么要改名字。”
“改了名字,”她喘息了一聲,“你卻還是可以認出我。”
“不,你已經(jīng)不是她了。”
“嗯。”
“我告訴了你我的一切,為什么你不能做一面鏡子,將這種誠懇加以吸收反射?”
“可以。”
“小蚯蚓,你是我的第一個女朋友,無論是在路上,還是在床上。”
“可是,”她的動作變的激烈起來,“你不是第一個占有我身體的男人。”
“這就是那個沒貼郵票的空白信封出現(xiàn)的原因?”我盡量讓自己的語言連貫,好讓她察覺不出我的心正在抽搐的破綻。
“嗯。”
“我們,”我緊緊的摟住了他,她的臉上掛著窒息的淚,“分手吧。”
“嗯。”
“我已經(jīng)和小蚯蚓分手了。”
“那,我是誰。”她說。
“你就是你。”
“我就是我。”她重復(fù)。
“嗯。”
我死死的摟住她,一陣空虛。
她給了我一張地圖,過期的地圖,以至于我拿著這張地圖只能和她相處在相同的空間卻置身于不同的時代——無論是同桌,交心,還是交配,我始終都是在追尋著過去的她,而她卻一直站在我可預(yù)見的未來。
那天以后,我們?nèi)芙庥诒舜擞洃浀慕锹渲小?/p>
我不知道她會有怎樣的感覺,但自我的方面來講,我已經(jīng)徹徹底底的將她遺忘——這倒不是說我有多么的冷酷與絕情,只是她與她與她,三個她在我的腦海中相互重合,其間的好與壞互相抵消,最后剩下的,定是空白。
唯一讓我耿耿于懷的,也許就是我的一手爛字兒罷。
回過神的時候,已是午夜。這個城市的夜并沒有將煙霧凝固。街邊的長椅上依然是我自己,只是那筆直站立的路燈,在寧靜中顯得愈加的真實了。這里不是倫敦午夜的街頭,我也不是在等待著與逝去的時光接頭,灰蒙蒙的空氣里,我只是在做著極其潦草的速寫,相同視角不同風(fēng)格的速寫。
窸窸窣窣的微響,像是鉛筆在草紙上劃動的聲音。
那是Chet Baker不知疲倦的《It’s Always You》。
迷路的郵票與過期的地圖
?
如果你可以透過這些文字看見我的窗外,那么你會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被一層薄如細紗的煙霧所籠罩,整座城市似是被硬邦邦的丟進了一團天鵝絨中。
如果你可以透過這些文字看見我,那么你會發(fā)現(xiàn)一名雙眼略顯浮腫的男子,在一個陰霾的下午,正瘋狂的按著鍵盤上的退格鍵。
于是我拉上了厚厚的窗簾,戴上了黑框的眼鏡。
隨手拽過外衣,以一個對自己極其不負責(zé)任的姿勢把外衣胡亂披到了身上,調(diào)暗臺燈的光,然后重重的坐到了椅子上。
我努力讓自己在椅子上裹著棉服蜷縮著入夢。戴著眼鏡,是為了讓自己的夢能夠在記憶的白墻上留下清晰的反映。
安靜。很安靜。直到我恍恍惚惚的入夢,這個世界也沒有發(fā)出一丁點兒聲響。
電腦還開著,屏幕上的一串頭像,統(tǒng)統(tǒng)是灰色。
樓道的聲控?zé)粢恢睕]被點亮,樓下的單元門也始終沒有上鎖,可是這匆匆的灰色世界里,竟然沒有一個人屬于這棟堅硬的建筑,
就這樣蜷縮著夢去,姿勢像極了子宮中的胎兒。
我認識這樣一個女孩兒,她是我小學(xué)的同桌,也是我大學(xué)的女朋友。盡管,我們在畢業(yè)前一個月已經(jīng)于一場難忘的高潮中分手。
我還認識那樣一個女孩兒,她愛用手帕揩鼻涕,卻練得一手好字,盡管,我始終認為,這里面有我三分之一的功勞。
我認識一個女孩兒,用黃昏里的信封草率與我告別,用細雨中的地圖莫名與我相見。
我夢見了她。
鏡片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統(tǒng)統(tǒng)都是那個昏暗的旅館,還有潮濕的空氣,堆放的衣服,熾熱的身體,扭曲的床單。
在夢中,我像是一條躲在堅硬而笨重的魚缸中、游離于時間海洋之外的丑陋的魚,靜靜的看著那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
她說出“你不是第一個占有我身體的男人”這句話時的語氣,仿佛是解脫中帶著堅決,就像是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扎向海底那般的暢快。
我說出“分手吧”這三個字時,旅館里那個窄窄的房間卻似是被抽了真空:我的耳朵聽不到勇氣的聲音,我的眼睛也看不見勇氣的表情。
她的第一次被那個男人奪去的時候,她十三歲,我十三歲,而那個男人,已三十三歲。
她與我在那個昏暗的旅館相擁的時候,她二十三歲,我二十三歲,而那個男人,卻依然是三十三歲。
當我明白這一切時,我已二十五歲。至于她,究竟是二十五歲還是二十三歲,我不敢確定。
而夢,做到這里,往往也就要醒了。
窗簾把窗子遮的嚴絲合縫,電腦的風(fēng)扇嗡嗡的響著,不知誰家的油煙順著通風(fēng)管道游進了我那正在嗚咽的房間。
世界似乎有了響動。
而我沒動。
我還是以那個蜷縮的姿勢把自己堆放在椅子上,眼鏡的后面有綿軟的液體滑過嘴角,那是一種復(fù)雜的味道。
就像是,嗆住嬰兒的第一口羊水兒。
那是在沉默中猛然爆發(fā)出的,對于生命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