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杜尚別

【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

(一)胡漢風(fēng)的講述

“為什么我的全部身心緊系于你,難道你卷曲的柔發(fā)竟似軟鉤妖嬈?”——阿卜杜拉·魯達基

紗布剛拆開的時候,我被自己嚇了一跳,臉上像趴著只蜈蚣,瞧,很難看吧?在撒馬爾罕①坐大巴往這邊來的時候,有個中國同胞跟我說,塔吉克斯坦②男人都戰(zhàn)死了,男人在這里是香餑餑,問我是不是來找媳婦的,說我的模樣一定很搶手,沒想到轉(zhuǎn)眼就被毀容了......不,不是的,我不是多在意外表的人,我從不刻意打扮自己,我不靠這個吃飯(搖頭苦笑)。但你知道,我要去見她了,我得讓自己看起來沒那么糟糕......開始吧......嗯,可以錄音。

我從小就是個漂亮的男孩子——現(xiàn)在說到“漂亮”這個詞,我是有點驕傲的,可在當時,我卻有些害羞,因為我總覺得形容男孩子應(yīng)該用陽剛一點的詞匯,比如帥氣、強壯、俊朗等。在我們那個小漁村,男孩子們在海水里泡大,在沙灘上野蠻生長。海風(fēng)吹黑了每個人的皮膚,卻唯獨放過了我。那時的我皮膚白嫩,性格文靜,像個姑娘,自然成了另類,于是,“小白臉”的稱呼伴隨了我整個童年。這樣的形象卻很招女孩子喜歡,她們設(shè)法接近我,問我問題,或者借某個文具,上課也會偷偷瞄我,給我遞紙條。女孩們聚在一起,看見我過來,便嘻嘻哈哈沖著我笑。

雖然我外表乖巧,內(nèi)里卻是千山萬壑,每天幻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經(jīng)常沉迷于自己的小天地,在有限的幾本小人書里,窺視遙遠的世界。可貧窮的生活,父母師長的不斷敲打,還是拉住了我快要的脫韁的思緒。

我一路順風(fēng)順水,按照父親給我規(guī)劃好的人生路線圖,考入師專——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只有初中成績最好的同學(xué)才能考上。四年時光眨眼過去,我順理成章成為了一名鄉(xiāng)鎮(zhèn)教師,農(nóng)村孩子夢想中的鐵飯碗就這樣到手了,感覺一輩子可以這樣安穩(wěn)地過下去了。

幾年的教師生涯,忙忙碌碌又循規(guī)蹈矩,收入少得可憐,根本沒存上幾個錢。外面做生意的同學(xué)回來,穿著皮大衣,戴著名牌手表,就像《上海灘》里的大亨,讓我羨慕不已。

有天二叔騎著摩托車,喝了點酒,鬼使神差撞到了一棵樹,摔成殘疾。父親借給他醫(yī)藥費,一下就掏走大半家底,我突然發(fā)現(xiàn)錢太不扛花了,一個親人的病,就能讓家族負重不堪。

不能再這樣守著一畝三分地過活了,我下定決心,從單位辭職,準備南下深圳倒騰些小商品。同事不理解我為什么辭職, 跑去做個體戶。在他們的眼里這些是不入流的行當,被人瞧不起。這些坐辦公室的人,眼界太狹窄,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正在經(jīng)歷巨變,商品經(jīng)濟席卷全國,很多人下了海,開始做起小生意,過上了富足的生活。我喜歡看報紙,聽收音機,早已耳熟能詳一些經(jīng)濟術(shù)語。“倒爺”這個詞也被我牢記在心里,還有句話,當時很流行,叫“造飛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倒爺之路,開局并不順利,剛進來貨,就遇到降價,最后也沒掙幾個錢,幾乎平價清倉了。

這時候,我聽一個表親說,蘇聯(lián)那邊物資匱乏,大量需求日用品,很多人去那里做生意,發(fā)了家。對,那時候還有蘇聯(lián),等我過去的時候,就沒了。俄語在當年是小語種,會的人不多,我找了一個教俄語的老同學(xué),跟著他特訓(xùn)了兩個月,學(xué)得七七八八,日常交流能大概應(yīng)付一些。

我通過一個中介辦了個假留學(xué),來到了莫斯科。莫斯科的切爾基佐沃市場中國人很多,天南地北的中國人都聚在了這里,他們各展本領(lǐng),用帶著家鄉(xiāng)口音的俄語熱情地叫賣著,因為語言不通,還要努力比劃著,樣子看起來很滑稽。雖說在國內(nèi)我也做過生意,可是這種夸張的功夫,我還是學(xué)不來。幸運的是,我的貨物還是比較搶手,第一天我就把隨身攜帶的手表、腰帶、夾克,都賣個精光,賺到了平生最大一筆錢。

沒過幾天,幾個北京人“光顧”了我的攤子,說是不給保護費,就讓我滾出莫斯科。當時的莫斯科,“北京幫”最牛氣,這一片練攤的都要給他們“上供”,甚至有些人,也不賣貨,專做高利貸,放款給缺本錢的同胞,坐收漁利。他們自己平時游手好閑,整日逛賭場、泡酒吧,還有紅燈區(qū)。人生地不熟,沒靠山,沒背景,當然只能低眉順眼,屈服于他們的淫威。最初的美好幻想,一步步被殘酷的現(xiàn)實捶打。那天,天氣昏暗,我正在叫賣,一個俄羅斯大叔一口氣買了我全部的二十件羽絨服,突然有人過來喊他,說是家里出事了,讓他趕快回去,他急忙塞給我一大堆綠票子。我當時也沒細看,看著數(shù)量是夠,就讓他走了。等我又應(yīng)付完其他幾個顧客,再去查看那些盧布,發(fā)現(xiàn)除了頭幾張面值對,其他的都少個零。

我簡直要瘋掉了,除了進貨的錢沒了,下個月的房租都要沒著落。

就在我絕望無助的時候,一個陌生的塔吉克女孩向我伸出援手。對,她就是阿貝莎。那天下著雪,莫斯科的冬天真冷,我裹著厚厚的羽絨服,低頭往公寓走,看起來像頭病熊,疲憊的我差點滑倒,阿貝莎恰好路過,順手扶了我一下。

她有四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tǒng),從外表似乎看不出來,當時的感覺她很像我們國家的新疆人,頭發(fā)卷曲,眉毛濃黑,藍色的大眼睛靈動有神,有種野性的美。那時候我對塔吉克斯坦的了解就是一張白紙,后來才知道我們中國也有塔吉克族,歷史上那里是中國的西域。在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她愣了一會,看得我有些發(fā)毛。我們第一次約會時,她解釋說,她曾在某個夢里見過我這個東方人,東方人相信緣分,她個中亞人,或者說波斯人,也相信這個嗎?

阿貝莎在莫斯科有個門店,賣蔬菜水果,還有中亞的特色商品。她跟這一帶的黑幫比較熟,因為有個頭目就是老鄉(xiāng)。她幫我擺平了各路混混,還借給我錢,讓我重新開了張。

她給我的感覺像個大姐大,經(jīng)常為家鄉(xiāng)人出頭,她的父親早已不在,母親改嫁到了喀山,一個人在這里打拼,用她的話說她是石頭縫里生出的野草,生命力很頑強。無疑她是有故事的人,常點燃一顆煙坐在角落發(fā)呆,深邃的眼神里有種難解的憂傷。與她相比,我除了萬里之外的異鄉(xiāng)人身份,其他則平淡無奇,她也說,你一看就是蜜罐子里長大的,我徒勞地爭辯了幾句,發(fā)現(xiàn)最后我都說服不了自己。

在莫斯科,塔吉克人被成為“哈契”,一個帶有侮辱性的字眼。大多從事著建筑工、搬運工的角色。蘇聯(lián)時代,電視上宣傳大家都是社會主義大家庭成員,表面上還算和諧,矛盾隱在冰層下面。談到不公,她說只要能掙到錢,她什么都能忍。

讓我驚訝的是,她居然曾經(jīng)是個詩人,她說在他們的故鄉(xiāng)——杜尚別②,每家都有本詩集,魯達基和海亞姆的,人人都能背出兩句,天藍山高,詩歌曼妙,讓我不禁向往起那個國度。她給我看她寫的詩,我的俄文還不太行,很多看不大懂,她也不解釋,不過我還是感受到了一種深厚的情感在流動。

帝國土崩瓦解,人心劇烈變化,焦慮蔓延到每個人的臉龐,所有的人都在瘋狂搞錢,很多大學(xué)教授都干起了修理工。時局開始不可控制,城市混亂不堪,常有槍聲響起。街上練攤越來越不安全,有人趁火打劫,光天化日下明搶,阿貝莎認識的黑幫頭目也被人砍死。更可恨的是那些“北京幫”,對自己的同胞絲毫不留情,下手狠辣,歹毒至極;警察也來勒索,兩頭通吃;大家都只認錢,法律形同虛設(shè),人們變成叢林里的動物,為一口吃食拼命撕咬。

阿貝莎讓我在她的店里幫忙,那里相對安全些,她跟那一帶的警察關(guān)系搞得不錯。我在她的店里干了一個月,外面雖然地覆天翻,我們的感情卻急劇飛升。她有幾天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我守在醫(yī)院病房,用濕毛巾敷她的額頭,喂她吃藥,甚至幫她倒尿。她說如果中國男人都是這么會體貼人,她就讓她的姐妹們都去中國找個老公。我說你什么時候嫁給我啊,她笑著說,你對我的了解還不夠多。

情況越來越糟糕,我甚至想去東歐的匈牙利看看,那里比蘇聯(lián)改革得早,對中國人還實行免簽,可我剛要動身的時候,傳來消息,塔吉克斯坦獨立了。莫斯科的塔吉克人開始遭到排擠,警方?jīng)]收了她的店鋪,我們無處謀生,生命也受到威脅。她決定回到家鄉(xiāng),她說那里一樣需要中國的小商品。她做事雷厲風(fēng)行,頭天晚上剛敲定,第二天就買票啟程了。就這樣,我隨她來到了塔吉克斯坦的首府——杜尚別。

塔吉克真的很特別,到處都是高山,連綿起伏,望不到盡頭,見慣了大海的我,感到很新奇。這些山缺少樹木,山脊裸露在外面,給人一種蒼茫感,像走進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藍天低垂,山野茫茫,人站在那里感覺很渺小,這點倒是跟我看大海時的體驗差不多。

杜尚別是如此有魅力的一座城市,我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還是無法同幾個月后那場戰(zhàn)爭發(fā)生聯(lián)系。天空好像比別的地方高,純凈得透亮;街道起起伏伏,車開在那里,像是蕩漾在海面;不愧是讀魯達基詩歌的民族,群眾淳樸得可愛,浪漫似孩童。塔吉克人很好客,在自己家附近如果遇到一個人,一定要邀請到他到家里喝碗茶。阿貝莎是在莫斯科出生的,爺爺是俄羅斯人,奶奶是塔吉克人,3歲的時候她回到了杜尚別,跟姨媽住在一起。她說她已經(jīng)被俄羅斯化了,就連穆斯林的習(xí)俗也沒有遵守得很好,精神上變得跟俄羅斯人一樣焦灼,缺少了塔吉克人的沉靜。

蘇聯(lián)時期他們主要生產(chǎn)棉花,大部分東西都靠從其他地區(qū)分配,獨立后,什么東西都缺,所以,我們在這里的生意開展得還算順利,進來的貨很快就會賣光。

好景不長,杜尚別開始驅(qū)趕外地人,主要是蘇聯(lián)時期來到這里的移民,尤其是俄羅斯人。過去隱藏的矛盾爆發(fā)了出來,昨天還是善良的族群,安靜平和,轉(zhuǎn)眼就變成了殺手,俄羅斯人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在街邊下水道,那些沒有離開的俄羅斯人躲在屋子里,人們向他們的家里扔石塊,糞便,甚至潑汽油。老人們含淚看著電視上的騷亂畫面,不解這是怎么了,是什么讓他們的同胞變成兇手。都說是仇恨讓人變得面目可憎,讓人失去理智,可是仇恨的對象不應(yīng)該是那個倒下的帝國嗎,為什么要把槍口對準無辜的百姓。

不知道誰走漏的訊息,說阿貝莎有俄羅斯血統(tǒng),有人過來騷擾,對她進行咒罵,我挺身而出,卻被打個鼻青臉腫。當時,中國剛剛跟塔吉克斯坦建交,我就去找大使館,大使館的人還算負責(zé),打電話給當?shù)卣海瑳]幾天,警察局的過來道歉,表示要竭盡全力保護我們。臨走,警察又悄悄對我說,他們現(xiàn)在人手不夠,恐怕會力不從心,讓我多加小心。

至于他們國內(nèi)的矛盾,我也沒搞得清,總之,東部和西部的不同族群開戰(zhàn)了。杜尚別到處都是槍聲,街頭巷尾都變成戰(zhàn)場,人們關(guān)門閉戶,躲著不敢出門。阿貝莎的姨媽拿出家里的魯達基和海亞姆的詩集, 開始朗誦,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時候她們還會有閑心讀詩,讀著讀著,姨媽就開始流淚,她說我們讀詩歌長大的孩子,一定會擺脫附體的惡魔,希望真主寬恕那些人的罪行。

雙方一度和談,在短暫的停火間隙,我們跑到了撒馬爾罕。我說服阿貝莎跟我回中國,她答應(yīng)了,她姨媽一家則留在了撒馬爾罕。

我的家鄉(xiāng),美麗的海濱城市——大連,寧靜又富有朝氣,我有信心能讓阿貝莎在這里快樂起來。我找了個工作,阿貝莎暫時待在家里。那時候我每天陪著她去海邊,在潮汐一起一落間,她似乎睡著了,有時候她能坐一整天,從日升到日落。我變著法給她做各式菜肴,甚至還學(xué)了她家鄉(xiāng)的拉格曼,早上會跟她喝杯奶茶,盡量讓她有在老家的感覺。我向她求婚,可是她拒絕了。她說她并非對海浪沙灘無動于衷,而是祖國的那場戰(zhàn)爭遲遲未能結(jié)束,讓她開心不起來。可我覺得這是個堂皇的理由,她內(nèi)心里有塊角落我永遠無法到達。

不久她接到封來自杜尚別的信,鎖在屋里一天沒出來,她變得焦躁不堪,嘴里叨叨咕咕。我問她,她也不回答。沒過幾天,她留下張字條,獨自回國了。

我們中國人表達感情向來含蓄,我對她的愛深埋在心里,我知道她心里有傷疤,我尊重她,愛護她,不去問她的過往,只想能跟她過好下半輩子。我后悔了,后悔沒有留住她,后悔沒有跟她直面對過去的傷痕......

沒想到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了這么久......整整五年,五年中她沒有與我聯(lián)系,我以為她出了什么意外。我又來到杜尚別,走在這個被戰(zhàn)爭摧殘后的城市,來到她曾生活的那個街道,那所老房子還在,我們中國人是講究緣分的,我們相遇了......她流淚了,我也流淚了,我要過去擁抱她......她推開了我,讓我快離開這里,里面沖出來個男人,后來我才知道他就是德魯尚,他向我射擊,我倒下了...

不知什么時候能去看她?你能幫我問問?好的,那就拜托了,我還有很多話要跟她說。


(二)阿貝莎·沙里波娃的講述

“你的離別對我就像一場風(fēng)暴,把我這如松的生命連根拔掉。”——阿卜杜拉·魯達基

胡是個好人,對我很好......我對不起她,可是他并不懂我......也可能沒人懂我,我的精神有個黑洞,陷進去無法自拔......

我出生在莫斯科,是牧民的女兒,三歲時才回到杜尚別。杜尚別是個美麗的城市,我愛它,現(xiàn)在提起鼻子,都能聞到家鄉(xiāng)的味道。

小時候,我們都很窮,缺衣少穿,盡管我們這里盛產(chǎn)棉花,可我們冬天還會受凍,因為棉花都被運走了,支援帝國的其他地方。父親從小就離我們?nèi)チ耍赣H在莫斯科找到個工作,獨自拉扯著我們幾個孩子,那些日子太苦了,她甚至想把我賣掉......我的兩個姐姐都很早出來打工了,他們后來都去了大城市,為夢想打拼。我那時候太小,成了累贅,她便把我送回杜尚別,交給姨媽撫養(yǎng)。不久她在那兒找到個男友,嫁到了喀山。她好像把我忘了,好久也不來封信......

姨媽一家日子一樣艱難,加上我這張嘴,更加捉襟見肘。我放學(xué)后就去撿垃圾,廢紙箱、塑料瓶、破布條,有什么撿什么,有次我撿到個收音機,放上電池還好用,可是另一個撿破爛的偏說是他的,把我打了一頓,扔到一口枯井里,餓了三天,才被人救上來......我堅持上完了中學(xué),沒事的時候?qū)憣懺姼瑁F困、孤獨的日子淬煉了我的靈魂,靈感源源不斷,可是太累了,每一首都是流著淚寫完的.....我在報刊上發(fā)表了幾篇作品,被邀請參加各種詩社,可是有位領(lǐng)導(dǎo)看到我的作品,說是格調(diào)不高,灰暗陰郁,讓我改改風(fēng)格,氣得我再也不寫詩了......

十六歲那年,是我人生中最陰晦的一年......現(xiàn)在我終于有勇氣把那件事說出來了......一天放學(xué)路上,我看到有家門口放著個紙箱子,想著應(yīng)該是別人丟掉的,就要拿走,這時候出來一個五十幾歲的男人,說里面還有其他破爛,我就跟他進了屋子,他給我拿來面包,還給我倒了杯茶,然后我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下身流了很多血......臨走他給我了我?guī)准律眩沂障铝?.....你能理解嗎?衣服和面包對我那時候有多重要(哭)......幾個月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懷孕了......這件事,我沒告訴胡......我一直向所有人隱瞞,我找了個老婆婆,用了個偏方,把孩子打掉了。

然后我就去了莫斯科,遇到了德魯尚·沙里波夫,也是塔吉克人......這就是我的命吧......當時他剛從監(jiān)獄出來,痞里痞氣的,很強壯,打架是一把好手。他幫我出氣,為我出頭,沒人敢欺負我了。那段日子是我有生以來最痛快的時光,可以不用低眉順眼,逆來順受了,重要的是我品嘗了愛情的美妙,快樂得可以去死掉,我喜歡那種濃烈的感覺,可能跟喝酒上頭差不多,德魯尚也這么說的,他喜歡喝伏特加,醉醺醺的時候就和我上床。雖然他比我大九歲,可是他更像個需要被照顧的孩子,我享受這種感覺,我體貼他,呵護他,就像一個母親那樣無私地奉獻。他的父親上過戰(zhàn)場,死在異國,可是尸體沒有找到,上級把他算作失蹤,沒有上榮譽榜,沒有勛章,沒有撫慰金,只有少得可憐的剩余津貼。他的母親找過上面幾次,討不到說法,只是逢年過節(jié)送些食物券。母親常常獨自流淚,望著窗外發(fā)呆。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說他的父親投奔敵營了,是個叛徒。有次他實在沒忍住就打了總嘲笑他的一個同學(xué),那個同學(xué)是個短命鬼,居然搶救無效掛掉了,他蹲了十年的監(jiān)獄......我們都是苦難喂養(yǎng)大的,我們愛上了對方的不幸,啜飲著對方的孤獨,像吸血鬼喝著血漿。痛苦是我們的生活的一部分,它一直伴隨我們長大......胡不會理解這點,他總是想用溫柔的愛把我拽出深淵......

德魯尚想要恢復(fù)家族名譽,讓母親不再難過,他要去戰(zhàn)場,他要為祖國流血,流很多血,用鮮紅的血鑄就勛章......

他報名去了阿富汗,我雖然不舍,但為了榮譽,我要犧牲我的愛情......我又回到杜尚別,因為那里離戰(zhàn)場近,我們相約在杜尚別見......

他戰(zhàn)場上發(fā)來的信,嚇到我了......他們那個排,都是俄羅斯人,就他一個塔吉克人,他們管他叫“黑發(fā)鬼”、“木頭橛子”,還往他肛門里塞東西......哪都是戰(zhàn)場,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大爺,一個看似天真的孩子,都可能殺死你......對,他們?nèi)窠员總€人都仇恨著這些入侵者。德魯尚有著黑頭發(fā),藍眼睛,會說達里語,長官就讓他化妝成本地人,窺探藏著游擊隊的村莊里的情報,有次露餡了,他被打成重傷,在后方休養(yǎng),他的信大部分都是那時候?qū)懙摹K艺f,他很焦慮,他不想歇太久,他怕戰(zhàn)爭很快結(jié)束,就沒有機會立戰(zhàn)功,為父親爭回榮譽。

他終于痊愈了,又上了前線,可我再也沒有收到他的來信,沒想到這是場沒完沒了的戰(zhàn)爭,打了10年,10年啊......撤軍了,他同去的戰(zhàn)友都戰(zhàn)死了,沒有人活著回來,我發(fā)瘋地尋找,一位指揮官告訴我,他們撤退的時候,用火焰彈摧毀了一座村莊,德魯尚在那里做內(nèi)應(yīng),那地方成焦土了,看不到完整的身體......后來,他們送來他的一些遺物,一件毛衣,以及我送他的手帕,還有他夢想的勛章。我的男人變成了勛章,他和他的父親都應(yīng)該可以瞑目了吧......

生活還要繼續(xù),我需要生存,我又去了莫斯科,在那里做生意,賣家鄉(xiāng)的水果。本想就這樣孤獨下去,沒想到這個中國男人闖進我的生活,他長得還挺俊,胡子刮得很干凈,笑起來還有酒窩,很迷人。胡是個大大的好人,溫柔、體貼,他會為你做飯,蘇聯(lián)人可不會,要是男人下廚房,女人們會一把奪過勺子。我把和他的相遇,看做是一場艷遇......他確實填補了我的空虛,我需要男人,我還沒老。這樣的愛情有些虛幻,像我寫過的那些詩歌,他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實......我的靈魂更加焦灼了,我是個不幸的人,我遇到的每個人都很苦,有各種各樣的不幸,我不想向他講述那些不幸,我怕它燙著胡先生。

本來胡漢風(fēng)和我在杜尚別可以過上安靜的日子,戰(zhàn)爭,又是該死的戰(zhàn)爭......我其實不想離開祖國,在撒馬爾罕也行,那里也不太遠,但是胡給我描述的大海太美了,我要去看看那個國度,那片海。

我跟他回到了他的家鄉(xiāng)——大連,那里真的很美,我是第一次見到大海,大海無邊無際,海浪不知疲倦地日夜翻涌,沙灘柔軟,海風(fēng)拂面,我暫時平靜下來。每天胡先生會陪我坐一會,然后他就去上班,我喜歡一個人對著它發(fā)呆,我不用說話,它就讀懂我的心事。雖然我也懷念家鄉(xiāng)的杏花,莫斯科的大列巴,但是這里的一切足以慰藉我的思念。他們家鄉(xiāng)的人都很好客,個個精氣神十足,大家都在忙著干事業(yè),四處都在開工搞建設(shè),整個城市看起來充滿生機。

我以為我真的能一直平靜下去,直到那封信從遙遠的杜尚別跨越千山萬水寄到我手里。老天啊,德魯尚他居然還活著......信上說,轟炸那天,他跟個孩子去追一只跑走的羊,剛到山坡上,就見到火球落下來。他坐在地上咒罵,那些下命令的根本是想把他一起燒死.....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留在了阿富汗。當?shù)厝税阉闯膳笥眩吘顾麄冇型瑯宇伾念^發(fā)和眼睛,說著一樣的語言,讀魯達基的詩歌,只要不打仗,他們就是兄弟。

蘇軍撤走后沒幾年,那里又開始不太平,日子過得愈發(fā)艱難,于是,前些日子,他找個機會,潛回塔吉克斯坦。

我留下了一張紙條,告訴胡,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

回到杜尚別,我和德魯尚重新開啟生活,但我發(fā)現(xiàn)他變了,變得神經(jīng)質(zhì),不可理喻。他不務(wù)正業(yè),每份工作都做不長,一有空,就抓起瓶伏特加,大口大口地喝。大部分時間他是沉默的,這時候他的眼神黯淡,像個枯槁的老人,可一旦喝醉了,他就來了勁,把我壓在身下,扇我嘴巴,把勛章掛在自己的老二上,大喊大叫......或者抓過我的手,說,你知道嗎?我親手殺死了我的一個戰(zhàn)友,我的好哥們,我們出生入死.....他當時太痛苦了,他懇求我,給他一顆子彈......我是為蘇聯(lián)打仗的,可是真他娘的搞笑,祖國不存在了......

杜尚別的戰(zhàn)爭,打打停停。他又拿起武器,和東邊的人開戰(zhàn),他覺得只有在戰(zhàn)場上才能證明自己價值。我找到個吉卜賽人,占卜吉兇,吉卜賽人說他不會回來了,將埋骨戰(zhàn)場。有那么一剎那,我還真希望占卜成真,那也是他的歸處,死得其所吧......

但他從戰(zhàn)場上活著回來了,只受了點輕傷,變得更加沉默。他說這次死在他槍下的都是自己的同胞,他什么都不信了,不信一切宣傳,不信上帝,甚至懷疑真主......

他喜怒無常,更加暴力,無緣無故就會打我,用腰帶,用皮靴,用鐵鍋......

我們的女人在蘇聯(lián)時期被教育要去關(guān)愛那些為國拼殺的男人,安撫他們受傷的心靈,包容他們,理解他們......我們被賦予了拯救者角色,犧牲奉獻......我每次擦拭完傷口,流著淚,繼續(xù)給他做飯......

他越瘋癲,我越可憐他,可憐他的不幸,也是可憐我的不幸......我原諒了他做的任何錯誤,甚至連那件事我都去幫他......

(咳咳......)我有點累了。


(三)德魯尚·沙里波夫的講述

“瘋子痛飲曼陀羅,就像在喝蜜。”——阿卜杜拉·魯達基

不管給我判處什么罪,我都接受,哪怕是死罪......我現(xiàn)在渴望死亡,就像我以前渴望愛情一樣。

我不需要自傳,回憶有什么用......你理解我?別跟我套近乎了!你無法理解我,我是上過戰(zhàn)場的,你不懂,你永遠不懂,戰(zhàn)爭不是你寫的小說,你聽過那些士兵喊著“媽媽救我”的呻吟聲嗎,你見過只有上半身戰(zhàn)友的尸體嗎?你沒有,你無法真正感受,戰(zhàn)爭是他娘的臭狗屎!

我是在莫斯科上的學(xué),接受的蘇聯(lián)教育,那時候我們都是蘇聯(lián)人,我很愛國,愿意為她奉獻生命。我們被那個龐大的帝國吞噬了,現(xiàn)在吐出來了,可是我們又不會自己生活了,我們這一代人只有軀殼了......

我討厭這個世界,討厭過去的宣傳,討厭欺騙,討厭爾虞我詐。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但是我不滿意,沒了戰(zhàn)爭,我無法證明自己的價值,我要繼續(xù)尋找刺激,激發(fā)生命的斗志,我知道阿貝莎為我付出了很多,但是我討厭她纏著我,女人只會消磨我的意志。我那時候總換工作,我無法跟周圍的人共事,那些人除了愚蠢,就是勢利眼。阿貝莎的那點收入養(yǎng)活不了我,連多買瓶伏特加都不夠。我遇到了一個戰(zhàn)友,阿富汗時期的,他不是跟我一個部隊的,但我受傷的時候跟他在巴格拉姆一個病房一起接受過治療。他給我介紹個工作,卡車司機,幫他送貨。拉貨地點是在跟阿富汗接壤的邊境地區(qū),主要是水果,還有服裝啥的。當然都是逃稅的,但我不管那些,我只負責(zé)開車。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貨物里面還有寶石,就偷偷取走一個,回到家才知道,那是假的,里面是白粉。戰(zhàn)友知道我偷了東西,就跟我挑明了,他真正的生意是販毒,問我愿意合伙嗎?老子我上過戰(zhàn)場,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我怕啥。我答應(yīng)了,但我瞞著阿貝莎,沒告訴她。后來我利用她的孕婦身份,幫我?guī)ж浀侥箍啤i_始她并不知情,后來被她撞破了,她勸我洗手,我打了她,告訴她我要跟她離婚,她害怕了,她說她不想失去我,我知道我們是一路人,我就是黑洞,專門吞噬不幸,對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那天,我在老房子里面準備和買家交易,阿貝莎在屋外放哨,那個姓胡的中國人突然出現(xiàn)了,還有警察......我開了槍,子彈擦著他的臉飛過去了,我開第二槍的時候,阿貝莎擋在了他的前面.....我不會哭的,我的眼淚都流在了阿富汗。

她那個中國相好的,是個倒霉蛋,我開始以為是他叫來了警察。

我不能接受,她怎么把我出賣了......算了,我早晚都是要死的人。

我對這個世界沒啥留戀的......包括阿貝莎......

你說她搶救過來了?

在監(jiān)獄了?

我害了她,我對不起她......

愿真主保佑她吧。


①撒馬爾罕為中亞國家烏茲別克斯坦的第二大城市,是絲綢之路上的歷史名稱,其人口主體為塔吉克族。

②塔吉克斯坦為中亞國家,曾是前蘇聯(lián)的加盟共和國,緊挨著烏茲別克斯坦和阿富汗,其首府為杜尚別,離烏茲別克斯坦斯坦的名城——撒馬爾罕很近,兩地都有很多塔吉克族。歷史上塔吉克斯坦曾有段時間屬于中國的西域地區(qū)。1991年9月從前蘇聯(lián)分立出來,1992-1997發(fā)生內(nèi) 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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