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兩天多的時間把《細雪》讀完了,著實很喜歡這部小說清新的風格和細膩的文筆,特地放慢了閱讀速度。一想到故事的背景設定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如此動蕩不安的戰爭時期,蒔岡四姐妹卻能悠閑度日,整日為人際關系、家族名聲、倫理道德這些事操心,我不禁感到不可思議,甚至懷疑四姐妹是不是真的活在現實中。可以說,谷崎潤一郎在《細雪》中精心構筑了“封閉的世界”,構筑了與他的審美情趣相融的桃花源。
作者谷崎潤一郎是日本唯美派作家,同時也是“惡魔主義”的狂熱崇拜者,他的《刺青》我前幾年翻看過,整體氛圍過于陰郁,全知視角的敘述盡顯主人公的偏執、瘋狂,我感覺不快就沒有讀完。
前幾天,我讀完了他的《貓與莊造與兩個女人》,為他描繪人物的手法嫻熟、利落所驚嘆,趕忙找來了代表作《細雪》,一讀就徹底沉浸了進去,看了評論才發現他竟然還是《刺青》的作者,文風變化之大讓我倍感驚訝,想來是因為處于不同人生階段的緣故。
撰寫《刺青》《癡人之愛》《春琴抄》《麒麟》的時候,谷崎潤一郎深受家道中落的影響,他立志于重現家族的昔日繁華,卻依舊無法挽回頹勢,終日在不斷碰壁的絕境中煎熬著,敏感的個性和天才的文學才華使他迷戀上了惡魔化的文學創作,瘋狂崇拜女性肉體,且有受虐狂的傾向,此時寫出來的女性人物都帶著妖艷和變態的色彩。
1923年關東大地震以后,谷崎潤一郎移居到傳統文化之風濃郁的關西,燃起了對日本傳統文化和審美情趣的熱愛,歷經十年時間,三度翻譯《源氏物語》,尤其偏愛紫式部,從多個研究角度反復品味紫式部的感受。就連在《細雪》中,也露骨地出現了類似于紫式部的角色,即蒔岡四姐妹的母親,她和紫式部一樣,都在37歲的年紀,不幸患病,如陽光下的露珠一樣靜靜地消逝了。
年紀輕輕就去世還不夠,谷崎潤一郎深得“物哀之美”的要義,特意讓四姐妹的母親在離去時和紫式部一樣,保持著冰清玉潔的美麗姿態,容貌絲毫不受疾病的侵蝕,宛若絢爛墜落的櫻花。諸如此類的日本傳統審美浸透在《細雪》的人物、背景、情節中,無怪這部作品被稱為谷崎版的《源氏物語》。
盡管串聯起全書的關鍵事件是蒔岡四姐妹中的三妹——雪子的六次相親,但二姐——幸子才是本書的視角人物,大部分敘事以幸子為第一視角展開,我們看到的其他人物即是通過幸子的“眼”瞧見的模樣。
蒔岡家的四姐妹各有各的風采,性情與經歷截然不同。
長姐鶴子穩重守成,嫁做人婦后生了六個孩子,終日忙于操持家務、照顧小孩、體恤丈夫,是典型的賢妻良母。但是,她逐漸為生活所累,對丈夫言聽計從,還自作主張將父母的祭拜放在一天過,又不顧姐妹情分,寧愿維護著蒔岡家昔日的聲譽,不惜將小妹妙子逐出家門,后來小妹身患重病隨時有可能去世,她連一面都不探望,十分薄情寡義。
二姐幸子是四姐妹當中最完善、健全的一位了,是谷崎潤一郎以愛妻松子為原型寫就的,就連《細雪》中的一些情節,也是他從松子那聽來的家長里短,結合著自己的理解和想象,真真假假寫出來的。幸子美艷過人,盡管年近四十,看起來才不過二十七八的樣子,陪同三妹雪子一道去相親,經常被人叮囑不可打扮得太好,否則會壓過雪子。幸子沒有長姐鶴子那樣古板迂腐,她發自真心地關愛雪子和妙子,盡量不去看她們身上的缺點,衷心希望她們幸福。盡管仍會為傳統禮教所束縛,但整體是一位有責任感、有擔當的好姐姐、好妻子、好母親。
三妹雪子是典型的“京美人”,弱柳扶風的外表,大家閨秀的氣質。雖然看著弱不禁風,身子骨卻是四姐妹當中最硬朗的,特別善于照顧人,幸子的女兒悅子頗受恩惠。雪子性格內斂,沉默的外表之下卻頗有自己的主張。她從二十多歲開始相親,一直到快三十五歲才要邁入婚姻殿堂,如此波折坎坷的情感經歷,與她矜驕的內心和對門當戶對的要求有著密切的關系。而且每每家人為她忙里忙外,又是張羅見面,又是調查對方家世、性格的時候,雪子總是此事與我無關的淡然處之,真是讓人為她著急。
小妹妙子最有現代女性的氣場,她擁有充滿活力的外表和聰慧機敏的頭腦,能靠做偶人養活自己。要知道在當時,絕大部分女性都是丈夫或家庭的依附者,成為職業女性還要遭人非議,妙子卻能堅持自己的主張,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也要學做西服的手藝自力更生,足見她有獨立自主的意識。然而,妙子性情放蕩不羈,又是私奔、又是“包養”、又是劈腿、又是未婚先孕的,這位丑聞的制造者給家人帶來了深深的困擾,尤其是給雪子造成了名譽上的損害,她的自私妄為是凌駕于日本傳統家庭制度之上的,也是對傳統制度的挑戰。
蒔岡四姐妹無一完美的形象中,隱隱有谷崎潤一郎昔日對“惡魔主義”的執迷,故四姐妹人人都有幾分“惡”。但我認為這反而讓人物形象變得飽滿立體起來,若四姐妹由表及里都像天仙一樣無可指摘之處,未免過于失真,也失去了品味受制約的角色在困境下做出選擇的樂趣。
谷崎潤一郎通過描寫賞櫻時人與情的變化,將世易時移的無常感傳遞出來,呈現為物哀之美在現代的新面貌。書中先后三次提到了賞櫻,應該說,每年例行公事一般的賞櫻實為物哀美學的具體意象。正所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樣的美景下,有著不一樣的心境。看著櫻花盛開然后飄落,似乎特別能感受到時光飛逝、人生短暫中所包含的無常,而這份無常之美,便是物哀美學的核心。
穿插在六次相親中的賞櫻、觀月、捕螢等情節,加強了季節感的同時,也讓整體氛圍更為虛幻、柔和。谷崎潤一郎對人物心理的細致描摹,讓我也能感受到書中人物的心情,不禁隨之起起落落。幸虧最后谷崎潤一郎還是給雪子安排了一個相對不錯的歸宿,故事恰到好處的結束在雪子的婚禮前夕,同時留下了希望和懸念。但我總感到一種信心,無論時局如何動蕩,四姐妹定能過得平穩安樂,這種出于直覺的美好希冀,便是閱讀《細雪》的最大收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