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偵察兵》特別篇:六龍鎮的星空(合輯)

《小小偵察兵》特別篇:六龍鎮的星空(草稿)


(一)那是一顆紅巨星吧

像爺爺教葦子練毛筆字時用毛筆隨心勾勒的水墨畫中的數條平行的粗黑線條一樣,在這中緯度內陸山區的夜晚,天行山若隱若現,就像這個小鎮的名字——六龍。此刻的天行山脈就像一條條安穩地熟睡了的青黑色的龍。遠方泛起的朦朧打散了星月輝映灑下的亮亮的淡黃色,一條條睡著的龍在其中茸茸的,多了一絲可愛的感覺。

食堂里成日的高溫讓每天在其中忙碌的葦子在做完晚飯后、夜幕初臨時癱軟地躺在六龍中學操場的水泥地上,一邊用被太陽暴曬了一天的水泥地的余熱放松自己緊繃的肌肉,一邊滿懷期待地、貪婪地享受著微風拂過胸膛和臂膀帶來的酥軟的、發癢的愜意。歸巢的鳥發出的由純粹的清脆向圓潤婉轉過渡的聲音,按摩著葦子的耳膜,使葦子因熱得發昏而引發的耳鳴漸漸消去。勞累透出身體,傳入大地,泛起的些許焦躁也歸于平靜。

躺著躺著,葦子眼中的夜空變得愈加光亮。月亮的輪廓在不斷增多的星星中變得更加清晰。天空的黑透露著淡淡的、隱約發亮的藍,悄悄地給了人一種莫名的希望。

葦子曾在讀初中時專門買了一個筆記本,記錄他對于宇宙的種種猜想。那時,他斷定,不少恒星發著淡藍卻無比耀眼的火焰。如果破解了宇宙的奧秘,那便能預感未來。“十年后,我們再相遇。”葦子曾將在那個本子上寫下的預言拿給愛智看。愛智只好露出無可奈何卻又深信不疑的微笑,輕輕而沉默地點了點頭。那時的葦子,總感覺自己無所不能。如今已經過去了五年。

葦子瞪大眼對著頭頂上離自己愈來愈近的星星們,感受著天幕的旋轉。懷疑、自信、迷茫、淡然,統統一股腦地涌上心頭。在一陣微風中,又全都化為透視星空的靜謐。?

“齊安,你過來。”

突然,葦子聽見不遠處的漆黑中易然在喊他。葦子忙爬起來,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走去。

“齊安來了,咱們幾個內部成員也就到齊了。內部矛盾,內部處理,內部解決。”易然奮力壓下了今日的一切怒火,用她略帶沙啞的嗓音繼續說道,“畢昀,你就說吧,你對我哪里有意見。”

“沒有啊,我對你沒有意見。”畢昀低聲說。

葦子看了看一旁的章浩。事情果然如葦子和章浩所預料的一般,易然不會放過畢昀的哭。就在今天下午,畢昀在食堂幫忙洗菜時,葦子和章浩就已經看見畢昀的眼眶紅腫,像是哭過了。章浩便問畢昀發生了什么——文藝匯演需要一名女主持人,畢昀便先報了名。易然對負責文藝匯演的文玉說,畢昀并不適合做主持人。易然的參考意見,對文玉而言是具有決定性的。文玉也只好對畢昀表示歉意了。畢昀還聽說,易然自己想當主持人。章浩聽后,十分憤怒,剛想說什么,卻被葦子攔了下來。“不要再哭了,也不要再在誰的面前訴苦。”葦子用他慣用的冷淡的語氣對畢昀說道,“抓緊洗菜,好好干活。今天上午的生菜里好像有蟲子沒被挑出來。上午的菜雖然不是你洗的,但現在你得洗仔細點,免得別人挑你的刺。”章浩也不再說什么,靜靜地切著菜。晚飯準備好后,還沒到開飯的時間,葦子和章浩便簡單地聊了幾句。章浩說易然在他面前也說過畢昀的壞話,說的都很難聽。葦子告訴章浩,“那些都與你無關,易然對你一點都不差,你不能為了畢昀去頂撞易然。”“可是齊安,你說說,畢昀哪里有錯了?”“畢昀沒有錯。可如果我處在易然的位置上,誰要是破壞我的氣場,我只好趕盡殺絕。易然還沒做到我這份上吧。”章浩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點了點頭,拍了拍葦子的肩膀,回辦公室休息了。

“沒意見你委屈什么?你哭什么?”易然繼續問畢昀。

“我心里難受。”畢昀繼續低聲地說著。

“這個啊,從心理學的角度講,畢昀哭啊,肯定是心里難受。但直接原因啊,可能是下午的時候我罵了她,我嫌她干活太慢。加上我自己心情不好,語氣重了點。”葦子使用著他那獨有的真誠的而流里流氣的、并融合了他的父親的風格的語氣,面帶微笑地對易然說。

“齊安,你也向著畢昀說話了?”易然問葦子。

“沒有,我沒向著畢昀。但我認為這個細節很重要,我得說出來。”葦子繼續保持著說上一句話時的語氣。

?“畢昀,那你說,你是覺得我針對你嗎?”易然繼續質問畢昀。葦子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 ? “最近很多事,是讓我我是你在針對我。我不知道我哪里沒做好,所以我很難受。”畢昀對易然說。章浩生怕矛盾就此升級,緊張地望向葦子。葦子無所謂地笑著。葦子已經放心了,畢昀這句話,說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我哪里針對你了呢?這一年,我是不是對你很照顧?我以為我們關系很好了。跟你開玩笑,重了些,你就覺得我針對你?”易然暴怒了,“還有人說,我嫉妒你長得漂亮。可我也沒覺得你長得漂亮。”到這里,易然已經敗陣了。

? 在這場對話中,誰先說出這些話,誰就處在下風了。葦子無心聽接下來的任何對話了,只是漫不經心地踱步,看天空。

? 這場對話結束后,許多人跑去安慰畢昀。章浩也想去,葦子拉住了他。“章浩,去安慰易然。”葦子告訴章浩。章浩看著陪著畢昀遠去的人群,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章浩便去向易然說了許許多多安慰她的話,并堅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 夜深了,一切又漸漸平靜了。

? 葦子和章浩靜靜地坐在操場的乒乓球臺,回味著這一天。

? 國祥和斐爾在操場的地上坐著。

? “我已經約了廣宏出來。要是成了,你就可以退出歷史舞臺了。”斐爾對國祥說。

自以為智慧、不俗的話語其實就像一把刀子,扎在了看似堅強無比的國祥的心上,讓國祥只得故作鎮定。

“我用未來證明,你是錯的。”國祥自然地笑著,淡淡地將這句話說出口,起身離開了。

深夜,食堂的白色的燈光打在外面,讓在地上爬行的蟲子們加快了步伐。

葦子、章浩和國祥三人都來到了食堂。葦子從冰箱里拿出他買的啤酒,分給兩人。

“漂亮一些,沒有過錯。但是,漂亮的女人的天真,在男人眼里是可愛,在女人眼里是做作。”葦子緩緩說道。葦子想起了他自己的母親。母親的善良、天真的年輕模樣,始終在葦子心中無法抹去。葦子又想到了畢昀。

“齊安,你和國祥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有時候我感覺你很可怕。”章浩對葦子說。

“章浩,你用你的藝術留下善良與美好。你每天生活得很瀟灑。可每個人的經歷會塑造每個人。我的光明,在心中。為了守護,我竭盡全力。”葦子極少使用這種堅定無比的語氣。

葦子已經下定決心,保護畢昀,也守護他自己的心。章浩在掙扎中選擇了寬恕葦子。章浩似乎看到了葦子平凡的身軀中潛藏的力量。他一直都很尊重葦子,可此刻,他多了更多的對葦子的同情與寬容。而國祥,在聽了葦子的話后,也想通了一件事——那把刀子,扎著比拔了更好。國祥向來寬懷,但國祥已經意識到,拔了那把刀子,他就再也沒有了竭盡一切的權利。

三個人前后成列地走出食堂,在食堂門前的燈光的映射下,影子融為一體。

葦子抬頭,看見一顆紅色而巨大的星星。葦子想到了紅巨星,那種拼盡全力后,哪怕燃燒自己也要發出光芒的恒星。

“那是一顆紅巨星吧。”

? ? ? ? ? ? ? ? ? ? ? ? ? ? ?(二)起風了


紅巨星的光芒隨著將去的夜重新回到了遙遠的宇宙之中。葦子、章浩和國祥一夜就在乒乓球臺上躺著睡了。天亮了。

章浩要走提前走了,因為他從來不敢和葦子爭奪什么。他敬畏葦子,就像最初的辛克萊敬畏德米安一樣。可在這件事上又有所不同。章浩顯然是在內心誤會了葦子。章浩覺得看到畢昀的笑容只會讓他徒增痛苦。

國祥也要提前走了。他不知道,他對斐爾做出的預言能否實現。他最怕的是不能實現,因為那對他原本就已經陷入了自卑的深淵中的內心又是一種怎樣的針刺。

葦子便送他倆去鎮上的車站。晨光熹微,陽光照在人的身上的一瞬間,夏天的性格又在一天中重新展現。稍稍有些風,確實讓人感到涼快。這風似乎就這樣悄悄過去了,不免讓人遺憾。國祥的眼神一如既往地透露著壓抑和深沉。章浩的眼神始終是閃亮的。在兩人與葦子對視了小小的片刻后,葦子沖兩人點點頭,兩人便上車了。那風是孤單的,卻不孤獨。

葦子在鎮上為大家買好了早餐,原路返回。初升的太陽跟在葦子的身后。

葦子邊走邊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葦子的臂膊,似乎強壯,但又沒有那么強壯。

回到學校后,大家都已經起床。

葦子從斐爾身旁走過時,關注的對象是遠方的天行山,并學著章浩的樣子,吟誦起了詩句。章浩熱愛朗讀,他最擅長用傳統戲曲的一些發聲方式。而葦子的聲音,富有磁性。葦子即使神經兮兮的也不會引人注意,因為他一直都是這樣子的。只有葦子自己知道,他此刻懼怕著斐爾。

前些時日,阿瞳去食堂幫忙,和葦子閑聊了幾句。

“齊安,你到底喜不喜歡簡純?”阿瞳問葦子。其實,聊到這些話題時,葦子的內心是糾結無比的。葦子不再像以往一樣擁有俊美的面孔。現在的他,更老成。葦子對自身的魅力,永遠都抱著既自信又懷疑的態度。心里卻又另一個聲音告訴他:別把自己想得那么美好。不過,葦子絕對是對簡純有好感的,但葦子倒是真地不喜歡簡純。他對簡純的好倒確實讓人誤會——誰會“無事獻殷勤”呢?

“真不喜歡。”葦子瞪大了眼,卻又努力讓雙眉湊到一起。這是一種極力證明著自己的真誠的表情。

“那你怎么對簡純那么好?”

這個問題,讓葦子瞬間停止了接話。葦子似乎從來沒有想到過怎樣回答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的答案往往是復雜的,即使葦子從未將它想得如此復雜:

葦子對人的好,是發自他的本能的。他認為,對人好,并不會讓自己損失什么。葦子和可良一樣——可良說,“當別人因為我而感到快樂時,我就是快樂的。”當時,與葦子和可良同行的鐵娃隨即問道,“那你的價值就僅僅在于為別人提供便利嗎?”葦子選擇了沉默。葦子總是考慮別人需要什么,進而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幫助別人。領情的,當然說葦子人好。不領情的,也有不少。“齊安這個人,太喜歡利用人了。動不動給別人點小恩小惠。”有人說。可葦子從來沒有向誰索取過回報。“齊安是腦子缺根筋嗎?”有人說。可這么多年,葦子遇到艱難險境甚至絕境時,總有哪個人會不經意間出現,幫他起死回生。葦子常說,“光積善緣”。葦子讀高中時,是班長。那時,葦子最喜歡在黑板上寫下來給同學看的話是一誠大師的那句,“種三畝福田,修一世福緣。”葦子并不在乎同學們能否理解,因為他自己都還不能完全領悟透徹。葦子倒是對潛意識深信不疑。但對長相漂亮的簡純那么好,誰也不能保證葦子沒有摻著雜念。通過對簡純的好,葦子可以展現自己的優點,葦子可以向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展示——雖然我對誰都好,但我可以對你更好。也可以,讓葦子覺得,在他喜歡的姑娘面前,他沒那么一錢不值。畢竟,他總害怕自己一錢不值。

“還有人傳,你喜歡柳怡冰,跟人家表白,被拒絕了。”

聽到這里時,葦子先是面孔突然凝固。之后,葦子立即說,“瞎傳,沒有的事。”

葦子選擇無條件地相信柳怡冰。葦子曾跟柳怡冰說一定要替自己保密。

不為別的,葦子自我感覺,自己是個怪胎。正常人,不會喜歡一個怪胎的。或許,在別人眼里,葦子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怪胎。葦子不愿意讓人知道,柳怡冰被一個怪胎喜歡過。葦子雖不再像章浩那般每天生活得富有文藝氣息,但葦子那浪漫的情懷尚未死去。葦子與柳怡冰相識一年后,葦子突然喜歡上了柳怡冰。盡管之前葦子對這個女孩抱有深深的抵觸甚至還有一絲敵意。

種三畝福田,修一世福緣。葦子做到了完全不求回報地去做事。可當別人把這模樣當成了理所當然甚至低三下四時,葦子的嘴唇總是不自覺地抿起來,和小時候的他一模一樣。柳怡冰沒有。柳怡冰把葦子當人看了。柳怡冰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有什么神奇的力量,悄悄瓦解著葦子本以為自己滿是刺而堅不可破的外殼。直到有一天,那種力量直達葦子的靈魂最深處,讓葦子看到了自己的平凡。葦子在那一刻便喜歡上了柳怡冰。

自此,葦子在將信將疑中喜歡著柳怡冰。甚至,極少做夢的葦子開始每晚都做夢——不管夢見什么,最終臨醒前的畫面都會定格于她。哪怕是夢見他故去的爺爺,最終的畫面卻仍然是她。這讓葦子無比驚恐,也無比快樂。葦子甚至開始失眠。于是,他也竭力要擺脫那個夢。

在現實中,葦子便竭力地對柳怡冰更好。不料,柳怡冰先葦子一步,看出了葦子的心思。這樣,便有了那次拒絕。當時,葦子只是覺得解脫了。.

可是,此刻,阿瞳說出來后,葦子卻無比緊張,無比焦慮。葦子覺得,自己不能玷污柳怡冰一絲一毫。于是,葦子極力否認。

但思來想去,葦子又怕自己否認后,便是對自己內心的不忠。他無可奈何。所謂的發泄,所謂的拿起自己的拳頭憤怒地錘砸著什么,都是在別人面前的表演罷了。強健的身軀可以恐嚇別人,可于自己而言,自己內心的脆弱依舊暴露得一覽無遺 。就這樣,葦子在那一整晚都掙扎著。

今天,葦子在看到斐爾的那一刻,聯想起昨晚發生的,這些滋味又重新回來了。葦子無論如何也是不想再多和斐爾接觸了。葦子也只想再次暫時離開這學校,靜一靜。

“畢昀,我們出去買菜吧。”葦子找到畢昀。葦子也極力想回到這幾天和畢昀相處的感覺之中。那樣的感覺,簡單,美好,無關乎任何感情,只在于那熟悉的卻又遙遠的模樣。

葦子騎著電動車帶著畢昀走在鄉間的水泥路上。六龍鎮,有國道通過,因而鎮上呈現出規整的布局。順著國道邊一條斜向下的岔道走下去,便是漁村。小道兩旁是成片的苞米地。若不細看,大面積的綠總會讓人情不自禁地抒發“生意盎然”、“生機勃勃”之類的話語。當往稍遠的地方一看,發現是連綿的、發青發黑的太行山脈時,一收眼,才會感覺到那成片成片的綠中泛著使這些植物或許產生灼燒感的黃。葦子想起了兒時在湖南的小村莊中種玉米的經驗:那種黃是在貧瘠的土壤中撒下了不少的化肥帶來的。現在,葦子在和畢昀上到國道,到鎮上去。

“齊安,這個小鎮上雖然不大,但你看,什么都有。在這里生活,就讓人感覺挺安逸的。”畢昀對葦子說。

“安逸是安逸,但也容易讓人看不見希望。我們來自大城市,大城市的升沉榮辱,始終是我們所要追隨的。”葦子說,“但,就讓我們好好享受這里不一樣的生活吧。”

葦子還是愿意相信那生意盎然的感覺,于是便加起了油門,將電動車的速度提到最快。

? ? “喔!起風了——”

? ? ? ? ? ? ? ? ? ? ? ? (三)看,會跳舞的云

葦子在那飛快地行駛中想起了初中時騎著那輛笨重的鐵制變速自行車在擁擠的公路上和一眾汽車展開競賽的場景。只不過,那競賽發生自葦子的心,就像他九歲時在湖南那個小村莊讀小學時自發的競賽一樣。那時,每天清晨四點二十分,天還沒亮,葦子便從床上爬起來。奶奶便給葦子打好洗臉和漱口的水。之后葦子便開始步行半小時前往鎮上的中心小學。彎彎曲曲的鄉間土路,鋪著大小不一的石頭。夜路黑,奶奶便為葦子準備了一個手電筒,每天落屋時充電,第二天又拿上。手電筒照著照著,偶爾就能照到掛在樹上“乘涼”的蛇,葦子便丟了魂似地往死里跑。為了不被那些蛇嚇到,葦子給自己制定了一個“探險者游戲”——每天爭取以最快的速度走完小道,去到鎮上。之前,為了方便葦子看時間,奶奶給葦子在鎮上買了一塊電子運動手表。那時候,能在那群同學中擁有一塊運動手表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這塊表的秒表功能此時排上了極大的用場。從二十多分鐘,到后來的七分鐘,葦子不斷地挑戰著自己。后來,葦子為了刷新記錄,索性關掉手電筒,一路狂奔。

危險總是與刺激并存。可是,人的神經反射決定了人不可能永遠對同一種刺激做出反應。即使人的壽命是無限的,葦子也相信:要是一個人會在他的器官衰竭到對許多刺激再也做不出反應那一瞬間之前的一瞬間便能預感的話,這個人要么恐懼致死,要么選擇以最快的速度了結自己的生命。如今的葦子不再貪圖那種競賽的刺激,只是在這空曠無人的道路上,他想努力回憶起當初那些刺激為何而生。只可惜,人永遠也無法在錯過了的時間想到他只能在那個時間思考的問題的答案。于是葦子在上完了這段斜坡后,又減慢了速度。

在這鄉間的道路上,葦子不知不覺又已經完成了一項歷史:他曾經騎著那輛笨重的自行車時,從未帶愛智走過任何一段路。他曾經在出了校門后帶著身體健壯的志峰狂奔,只為了向愛智證明他的車技有多么出色。就像后來,葦子在一招之間,放倒那個大個子。當初葦子和那個大個子并沒有仇怨,只是大個子遇見了需要證明自己的葦子。在一次次的證明中,葦子的幼稚被愛智一覽無遺。可最美好的是,葦子把自己的幼稚全都拿給了愛智,毫不保留。

自與愛智分離后,葦子便失去了少年時。

“待會買什么菜?”畢昀問葦子。“有什么就買什么吧。”葦子說。畢昀說她喜歡逛超市,葦子便帶她來了。葦子喜歡畢昀身上那些簡簡單單的愿望。葦子帶畢昀出來,畢昀還生怕受到易然的數落。但葦子相信,只要他和畢昀接觸得更親密了,易然就不會再找畢昀的麻煩。最近種種事情的復雜,讓葦子更加渴求簡簡單單的日子。

“哇!齊安,這李子又大又紅的,才賣得這么便宜啊!”畢昀開心地對葦子說。

“買!”葦子愉快的心情在這一個字中統統上涌,讓葦子終于不自覺地露出了他初中時代常展現的笑容,“你裝一袋子,我也裝一袋子,咱們回去了放到冰箱里偷偷吃。”

可良說葦子對人充滿戒備。葦子自己也承認。可這種戒備并非葦子內心真地本能地抵觸這個世界,而是葦子這種人的心太難被滲透。葦子的心是有兩層的,外層就像一杯拉花的咖啡一樣,在經受過風和人的氣息后,原本清晰的圖案歸為混沌。人們懼怕混沌,不敢靠近,更不敢再品嘗這杯咖啡。可這杯咖啡,依舊是味道醇厚的咖啡,只不過因無人品嘗而漸漸冷卻。內層就像是核反應堆一樣,釋放著威力無比的熱能供葦子不斷地前行。只可惜這內外層隔絕得沒有一處孔隙。可誰要是能無意間沖進他的內心深處,那個孔便能將熱量瘋狂地釋放出來,加熱這杯咖啡。這咖啡在熱的蒸發中必定能釋放出純正的香氣。

在回去的路上,葦子肆無忌憚地將電動車加速,飛馳。在此后的這段時光里,葦子總喜歡帶著畢昀出來買東西——順便買一些東西,回去后在食堂偷吃偷喝。

回去后,葦子和畢昀面對面坐在食堂的凳子上吃偷買回來的冰淇淋時,葦子故意問畢昀,“為什么你的那些照片都那么難看啊?”

“我哪知道,可能我臉大唄。”

“我對我的拍照技術還是很有自信的,我來試試吧。”

“你試試就試試吧。”

于是,葦子留下了關于畢昀的照片。一張是正臉,一張是側臉。以往,葦子總恥于做這樣的表達。

“你看,拍的好吧。”

“還行。最起碼不丑。”

“哈哈,這就是技術,你人本來長得就丑,我這一拍出來我感覺比照片比真人漂亮太多了。”葦子還注意到了畢昀頸部淺淺的疤痕,“你那里是原先燙傷的?”

“對,是燙傷的。”

這讓葦子又想起前幾日他和畢昀在乒乓球臺旁的聊天。畢昀和葦子一樣,周旋在兩個家庭之間。此刻,這個疤痕,讓葦子幾乎在一個可能小到不能再小的時間單位內想到了自己腋下的燙傷留下的疤痕。

葦子悄悄地看了一眼畢昀的眼睛。葦子感覺,若把自己眼睛里與升沉榮辱無關的東西去除后,畢昀的眼睛就是自己的眼睛。

今天的食堂像往常一樣熱,可葦子并沒有感到頭昏腦漲。葦子在炒菜時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掂起了放著近三十人的量的菜的大鐵鍋。

下午,食堂外一場雨下完了。葦子和畢昀走出食堂。

畢昀拿起手機,對向天空。她仰頭,葦子將那道疤痕看得更清楚。可他覺得畢昀更加美麗。葦子在跟著畢昀抬頭的過程中,露出了那種純真的笑。當初的葦子,原來從未消失過。

葦子讀《吉檀迦利》時記住過這樣兩句:不在你的面前,我的心就不知道什么是安逸與休息。

在這難得的安逸中,葦子看到了流動的、舒卷的云中即將重新耀眼的太陽。

“看,會跳舞的云!”?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四)你,還好嗎?


啪的一聲升空煙花,卻是將離去的光華。你的臉頰,帶走了我的盛夏。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打上花火》中文版歌詞


人的一生中,夏天有很多,可是否每個人就只有一段盛夏呢?你若要問葦子,葦子必定會說,“是的,于我而言,我的盛夏已經逝去。”葦子不知道,愛智依然討厭夏天的蟬鳴與燥熱,總會在炎熱的日子里莫名地煩躁不安。但愛智笑時,嘴角再也不能挑起的那么自然。

盛夏的光年,在憤怒不安、詞窮語盡、撕心裂肺與最終的傷心近絕卻不欲絕而后化為的平淡中,就那樣逝去了。而后,幾經風雨,葦子也不會再與其中的波瀾壯闊相呼應,所有的跌宕起伏也不過成了一個又一個藏于葦子腦海中的故事。探險家要不斷地尋找刺激,承受刺激,習慣于刺激。當生而是一種修行者的氣質,可修行要在探險中完成時,修行的境界便取決于這探險者能化解多少刺激,而非習慣。

夏天又是如此讓人感覺到燥熱。若讓葦子自己去寫夏天,他未必有那些文學家那般詩情畫意。現在,葦子的夏天,往往就是和兒時一樣喜歡穿著一件背心,喜歡在陽光中接受暴曬。當汗水滲出,漸漸將背心濕透,在這個過程中,葦子總能感覺到一種干凈的涼意。習武之人,必要修習氣功,葦子也不例外。葦子好像天生就對氣功有著上乘的領悟。這種暴曬,就是讓自己的真氣利用自然的熱量,從而讓血液游走,快速地清理著體內的種種雜質。雜質少了,瞳孔也就透徹了。將記憶逼出體外,便成了眼神,而瞳孔透徹得直達內心。

葦子在這場支教活動中還扮演著一群孩子們的武術老師。隨著地面的積溫達到全天最高的時刻,武術課的鈴聲又要想起。葦子在演講課上的幽默與笑容符合他平日嬉皮笑臉甚至流里流氣的模樣,給孩子們和辦公室里與葦子相處的人們留下了極好的印象。第一節武術課,葦子的憤怒與嘶吼,卻給了所有人一種難以預判的反差。葦子知道,那會讓這群簡單、善良的孩子對他由無比的喜愛瞬間轉化為畏懼、厭惡。出色的教育可以保護孩童的本性,但不能一味地放任孩童的本性。武術,其本身便是嚴肅的。葦子遵從教育,遵從武術。

在曾經輕狂的學生時代,葦子在講臺上對他所有的同學說,“二十年后,你們會感激我的。”值得葦子驕傲的是,不用二十年,一年便足夠了。真的,真心的,才能經得起時間的檢驗。

在這次支教活動中,葦子反感每晚開會大家無盡無休的悲憫泛濫,葦子反感原本在父母面前就像個暴君的人在此處像神一樣用溫暖與柔和給孩子們播撒著虛無縹緲的希望。

這個世界到底是人的世界還是神的世界?判斷不了就遵從生物學——目前來看,是人的吧。人似乎總是不由自主自主地羨慕、渴望自己沒有的。對于人的集體,似乎也是如此。于是,人創造了神。從人的集體來說,有了中國、外國古代的各路神明。從人的個體來說,便有了崇拜這種東西。于是每個人都拼命想擁有一些和別人不同的東西,這樣,在這個崇拜神的世界才能生存下去。文字太通俗,大家都看得懂——那就寫些看不懂的。想法太平常——那就語不驚人死不休。種種例子,不勝枚舉。于是,一些人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把另一些人當神。被當成神的,開始覺得高人一等,更要努力地演好神。不被當神的,畢竟還有懷疑的態度,于是在懷疑中摸索。等到他們清楚了怎樣當神,便也抓緊扮演神。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想著怎樣去當好神,而忘了做人,哪怕是基本做人。可這些人忘了做人,便也忘了:人創造了神。神做到極致,終究不是完整的人。可人做到極致,做個神又有何難?清醒的人想要做圣人,可神們立即便要消滅他們。因為只有人追求做神而忘了做人,神的地位才是合理的。人們都沉浸在做神的快意中,當然不愿有人重提做人的事情。但神畢竟是虛偽的。虛偽的畢竟玩的是自欺自瞞的游戲,最終是要滅亡的。只有神們即將滅亡之時,為數不多的清醒的一些的神便開始呼喊要做人。于是革命便來了。世界又是屬于人的了。但可悲的是,人因為本性的引導又會走向神的道路。(全段引自《泰迪熊與非純粹理性》)

真的一切,會在歷史中的某一刻熠熠生輝,然而神的光芒似乎從來都普照人間。

鈴聲響起,葦子從辦公室走向操場,背對著辦公室,面帶微笑,“哎呀,造次了,我的神們。”

“上課了,快點站好。快點!”葦子一走到孩子們的面前之前,早已收斂好了笑容,“打鈴了沒聽到嗎?站好!講話的,閉嘴!”隨后,笑的再也不敢笑了后,葦子開始了教學。葦子在武術面前永遠都懷著尊敬之心。葦子對他所會的一切都懷著這樣的心,因為他知道是這些東西給了他尊嚴。

? ? 這一聲聲聽似憤怒的嘶吼,似乎穿透時空,將葦子帶回了初中校園的操場。這一幕幕,好像是葦子讀初二時,葦子教全班同學練習武術,好在元旦文藝匯演上表演節目。那時候的嘶吼夾雜著太多的、狂暴的憤怒。你們不理解我,那便讓你們畏懼我。這是葦子當初的方法論,這也讓葦子獲得了許多的榮譽。可葦子從來不愿意讓他扮演的角色吞噬掉自己。看似在與世界抗爭,實則是與自己抗爭。

愛智說葦子像一只全副武裝的刺猬。可愛智還是選擇擁抱了這只刺猬。這只刺猬感受到了溫暖,可刺猬始終沒辦法不去刺痛愛智。當愛智被扎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時,刺猬也只能離開愛智。刺猬的選擇是親手把身上的刺一根根拔掉。可等到這些刺拔得干干凈凈了,愛智卻早已不是“刺猬”熟悉的愛智。

葦子教孩子們做一個動作時,因為腰部的疼痛單膝跪在了地上。他又堅持站了起來。孩子們露出了擔憂的神情。葦子說,“別管別的,文藝匯演對你們而言,是重要的。我只要求你們的武術節目,在文藝匯演上是最好的。”葦子說話時,突然充滿了像章浩那種在孩子們面前朗讀《海燕》時才具有的語氣,只不過,那音色,此刻溫柔得像極了國祥。

? ? 夜晚,陣陣風起,在云的舞動中,夜幕拉開,“紅巨星”所在的地方依然耀眼。葦子腰部的疼痛讓他又躺在了操場上,用水泥地的余溫緩解著肌肉的抽搐。葦子很少流淚。這么多年細數過來,不過就是為母親和繼父、為爺爺和父親、為愛智落淚罷了。還有,在夢里,因柳怡冰而落淚。可在這疼痛的刺激下,葦子仿佛回到了一個月前他在濟南的一夜,再次流下眼淚。

天空中的星星,是不是有一顆就是爺爺?是否,就是那顆紅巨星?愛智是否從他們二人眼中那個理想的世界走了出去?愛智快樂嗎?遠方的柳怡冰眼睛是否依然?還有,章浩呢?國祥呢?畢昀呢?可良......許許多多的人呢?

葦子想見到他們,卻似乎再也無法見到。他不自禁模仿起了國祥,背誦著些別人聽不明白的古文:“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三:唐州大乘山和尚問:‘枯樹逢春時如何?’師曰:‘世間希有。’”葦子明白,種種場景,最終不過是國祥想卻不敢對斐爾說一句,“你還好嗎”。

葦子曾提筆給柳怡冰寫過:一百年換一回眸,一封信了一段愁。可所謂的看開不過是無可奈何罷了。

幾經風雨情自珍,枯木又逢春。葦子依然思念柳怡冰。只不過,葦子的光年早已不再。

“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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