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婆婆的那天早上,翻看日歷,才恍覺,原來今年的寒衣節又快到了。

算起來,婆婆去世已十年有余。這十年里,我的兒子長成了一個翩然小伙,我們也已然步入了中年。老院子早已找不到往日的蹤影,婆婆的痕跡在這十余年里變得越來越淡，唯獨留給兒女們的思念沒有隨著時間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吹綈廴丝桃饣乇苣赣H的話題,看到愛人唱《燭光里的媽媽》眼眶里閃爍著的盈盈淚光,聽他講述母親在世時對父親的那份特殊的照顧,我可以想象到他內心的思念有多深多切。失去了母愛,無論年紀大小,總是讓人感覺那么孤獨、可憐。

我總會憶起與婆婆相處不多卻豐富多彩的日子。說豐富多彩,是因為我與婆婆起初的相處,并不是那么的融洽。兩個性格迥異的人乍然生活到同一個屋檐下,總會有許多的磕磕拌拌。我和婆婆最初的日子,總會讓我想起愛人說他開的車,一輛新車剛接回來,總是不稱手的,要經過幾千里的磨合,各個部件之間、與車主人之間才會漸漸適應。我與婆婆也是如此。

先是從外形上我就無法把婆婆和我的媽媽等同起來去看待,用如今時髦的話來說,我也不是婆婆想要的那盤菜吧。婆婆長得高高大大,紫紅色的臉看起來是那么健康,初見婆婆時我經常聯想起的便是小時候看過戰爭片中的婦會干部,風風火火,潑潑辣辣,一副大嗓門總會讓你不經意間吃一驚。而我長得瘦小不堪,白凈無力,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所以初到夫家那一段,每次一端起碗來,婆婆總是催著我多吃點,吃的胖胖的,“胃是可以撐大的,吃多了我家的飯你的胃就大了”?，F在想想,婆婆為什么非要把胃撐大呢,這多么有悖于健康養生啊。而當時的我初到一個新環境,卻不敢與婆婆爭辯什么,倒是體重與日俱增,到今天都沒有恢復以前的樣子,經常跟愛人開玩笑,這都是拜婆婆所賜,把胃撐大了的緣故。

婆婆護犢情深,作為新時代的女性我自然不能容忍她對我愛人的溺愛,為此頻頻起爭執。在我的任性與沉默下,婆婆總是我的手下敗將,如今想來,以婆婆那樣的性格,甘愿成為我的手下敗將,其實是對我們的寬容與愛,而當時的我是多么淺薄啊,還為此沾沾自喜了很長一段時間。

婆婆性格直,易上當?？傁矚g在外面散步的時候買點便宜貨。早上從外面鍛煉回來,喜形于色,把我們都招呼過去,讓我們看她買的便宜油。卻被細心的我看出了端倪。把小小的指頭從油壺的口中伸進去,用勁地拉呀拉,拉出了一只裝著水的塑料袋。婆婆從喜悅的巔峰一下子跌落下來,捶胸頓足的罵著那喪了良心的賣油郎,還不忘夸夸我的細心。這樣上當的事件屢屢發生,婆婆卻依舊喜歡淘些便宜貨回來。

婆婆雖然已六十多,卻如孩童一般的充滿了好奇心。主要體現婆婆好奇心的一件事情是孵小雞。春天里,街上賣小雞的小販吆喝著賣著五顏六色的小雞,紅的、綠的、紫的…,與婆婆議論著怎么還會有這種顏色的小雞,說是染的。我給兒子也買了紫、紅兩只小雞,很寶貝地把小雞放到鋪了棉花,放著外面裹了布的熱水瓶的紙箱里,唯恐在這乍暖還寒的春天里把小雞凍死?？墒切‰u還是不爭氣,第二天早上,兒子興沖沖地去看小雞，兩只僵硬的小雞翹著腿躺在紙箱里,早已二命嗚呼了。無法哄勸住哇哇大哭的兒子,婆婆心疼孫子之余,忽然想到了一招,以前在農村都是自己在家孵小雞的,“來,奶奶給你孵雞,肯定比買的小雞結實”,走路都不太穩的兒子跟在稍微有點駝背的奶奶身后,睜著好奇的眼睛看奶奶操作,拿出五個雞蛋放到裝了米糠的面盆里,再把面盆放到火爐后,承諾著過二十天,奶奶就給你把小雞孵出來了。

兒子對小雞的渴望隨著時間的流逝早已淡去,婆婆的好奇心卻被勾了起來,隔那么幾天婆婆就會打開一只雞蛋看看小雞都長出什么了,在這顆長出了眼、這顆長出了腿、這顆有了翅膀的報告中,婆婆的五顆雞蛋終于被她全部欣賞一遍,孵小雞的實驗宣告失敗。這讓我想起雞飛蛋打的詞來,還好兒子沒有再鬧著要小雞了。倒是婆婆買了幾只小雞放到雞籠里養了起來,隨著兒子的長大,雞也開始下蛋,我家灶臺上總會放著婆婆給拿的雞蛋，自家的雞下的蛋好吃,給孩子吃吧。

婆婆的病來的很是突然,一直念叨著有腰椎間盤突出的婆婆,卻被子宮癌擊倒在了病床上,做手術的時候已經到了晚期,孝心滿滿的兒女們仍充滿期望地把被醫生告知不能手術的婆婆送上了手術臺,他們希望奇跡出現。手術后的婆婆在經過幾次化療后更加虛弱不堪,已住進新房的我們每次回到老院里看望婆婆,婆婆總會淚眼婆娑的讓我們再搬回來住，她是舍不得她的小兒子啊。望著床邊給她剝桔子皮的小孫子,她的眼中充滿了憐愛與不舍,這讓我的心里酸楚不已。躺在床上的婆婆不再高壯,瘦削的臉失去了往日的紫紅色,臘黃的顏色與頭上稀稀落落飄著的白發使婆婆一下子變成了風燭殘年的老人,往日的高嗓門如今是那么的微弱無力。每次我們的回家都是那么的讓婆婆無奈,她無神的眼睛盯著我們的背影,一直到回家我們都能感覺到那眷戀的目光在尾隨。

無法撇下她心愛的小兒子和小孫子的婆婆在兒女們的焦急呼喚聲中,在兒女們的戀戀不舍當中,在兒女們的淚雨紛飛中,帶著遺憾與不舍走了。子欲養而親不待,有些東西,當你擁有的時候你從來不曾珍惜,比如父母的愛,失去了你才會感到痛徹心肺,悔之晚矣。人生啊，人生是有多么地無奈呀。

寒衣節快到的時候,我夢到了婆婆,這是不是婆婆向我托夢呀,她是不是怕我們忘記了她呢?望著愛人沉默不語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是想起了他小時候淘氣從大橋上摔下去婆婆的焦急與心痛?還是想起了小時候每次吃飯前婆婆單獨撈出一碗干的油潑面給公公,而他們兄妹幾個只能吃鍋里的稀飯的艱苦歲月?是想起了每次過年前婆婆挑燈熬夜給他們做新衣服?還是想起了老家親戚來時婆婆張羅著在院子里忙碌的樣子?是想起了婆婆在世時全家人聚在一起吵吵鬧鬧卻溫馨十足的家庭會議?還是想起了如今冷冷清清,一家人一年都難得一聚的新場景?失去了母親,很多很多有形的無形的東西就都會失去。

又逢寒衣節,如期而至的思念太切,太深,乃至無語、淚水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