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的春天晴空萬里，風(fēng)大而暖柔。已經(jīng)離鄉(xiāng)兩日的我獨(dú)自走在街上，看戴著口罩的人們開始忙碌，眼色卻依然謹(jǐn)慎。
一個小攤吸引來我，一小框一小框的桑葚整齊地?cái)[放著，碩大的黑果實(shí)，在陽光下散發(fā)著寶石般地光芒。
一小框才六塊，我如獲至寶捧著桑葚回家細(xì)細(xì)品嘗。一口下去，黑色的汁液流出嘴角，舌尖卻是那股飽滿的甜意。
我欣喜若狂！正是兒時的味道！
兒時的那棵桑樹長在小桂家新房旁邊，它的枝椏肆意生長，巨大的樹冠像一把巨傘，遮住了一片低矮的豬欄。
但樹下卻出奇的干凈，一些石塊任意躺放著，偶爾一些野草從石縫中里生長出來。這就是我們兒時的樂園，我和我的兩個小伙伴：維維、桃花半個童年都在這棵大桑樹下擺家家。
維維比我大一些，但思想?yún)s比我大得多。在我經(jīng)常擼著裙子聽從“老大”幸福哥哥指揮與鄰村牙仔干架的時候，維維就有偷偷喜歡的人了。
維維的父親是我父親的老友，也是我父母的媒人，也就是說，是我能在這世上存在關(guān)鍵人物。可惜我還來不及學(xué)會記著他的樣子，他就早早過世。
失去父親的女孩總是異常早熟吧！于是維維成為我小時候兩性之別的啟蒙老師。
但我也不總是和她那么友好，我經(jīng)常和她干架！她長得漂亮，又總是看起來比我乖巧懂事，所以很多時候她是好孩子，我是壞孩子。
我們兩家一直很友好，暑假我們也一塊去廣東投奔父母。她媽媽很漂亮對我也是極好，我有時候跟著她去她媽媽哪里住，她就會告訴我她媽媽的某個同事—一個漂亮的小阿姨和一個高大的叔叔好上了。
她描述得繪聲繪色，我聽得面紅耳赤。后來她又要拿回小阿姨送我倆每人一本的小畫冊。我不給，我媽就罵我，說她沒了父親，我得讓著她，怎好欺負(fù)她。
所以小時候，我更愿意與桃花親近。桃花是家里三女兒中的老滿，按輩分我還得叫她一身聲阿姨。
桃花小時候家里很窮，但父母都是熱情健談的人。鄉(xiāng)鄰里都愛去她家串門或是打字牌，她父母總是笑嘻嘻地盡逗我說些胡話。
我總是知無不言 言無不盡，把我外公外婆的一些私事全抖露出來，逗得大人們笑得前翻仰后的，常給我外公外婆落下笑柄。至今我外公的外號也是因我而起，哎！
我不知道他們有啥好笑的，也不理會那些大人，拉著桃花到處亂跑。桃花從小就樸實(shí)單純，所以不和鄰村牙仔干架的時候，同齡人中，我最喜歡和她玩。
沒有桑葚的時候，我就會慫恿她拿家里的油鹽，我從外婆家偷來一塊五花肉，用半邊破碗架兩塊磚頭上，采些野蔥將五花肉喂得香氣四溢。
香氣引來了另一個同齡人，他叫童心，是個傻子。傳說她母親在懷他的時候，有人喂了她屎，童心生出來后有點(diǎn)傻，后來被關(guān)起來就傻得更嚴(yán)重了！
童心總是傻呵呵地看著我們，完全不搗亂，大概知道我們是他的小伙伴。我現(xiàn)在想，他是想和我們一起玩又怕我們嫌棄他吧！
桑葚成熟的時候就更是熱鬧了！村里幾個大孩子不屑和我們搶豬欄堆里長出來的桑葚，他們?nèi)ジh(yuǎn)的別村摘了吃，而這塊樂園就由我做主了！
維維和桃花自然是不爬樹的，所以我獨(dú)占鰲頭，像個猴子一樣麻溜地爬上樹，依在枝椏窩里，盡情地將嘴巴吃得烏黑。
當(dāng)然，我也不會忘了樹下兩個眼巴巴的小伙伴，和那群比我們更小的孩子們的崇拜眼神。大王我摘了喂飽你們這幫猴子猴孫便是。
沒幾天，桑樹上能夠著的桑葚就被我們吃光了。于是我鋌而走險(xiǎn)，爬到離主枝椏更遠(yuǎn)的樹梢上去采更大更甜的果實(shí)了。
那一天，我挪到樹枝上后，就突然刮起一陣妖風(fēng)，我先是開心地“嗷嗷”大叫，后來就下起雨，還偶爾閃個電打個雷。我就再也叫不出了。
我低頭一看，我的小伙伴和我的猴孫們?nèi)疾灰娏恕揖捅е侨彳浀摹⒏杏X隨時會折斷的桑樹枝條在風(fēng)雨里搖啊搖，好似海浪里一葉隨時會翻的孤舟。
后來我的全身濕透了，手腳也酸麻了，我想我可能要死了吧！意識也逐漸模糊起來，終于手一松掉了下來。
有那么一瞬間我體驗(yàn)到鳥兒自由翱翔的感覺。但是我沒死，我掉進(jìn)了豬欄旁邊用來蓋頂?shù)囊欢迅傻静堇铩?/p>
我驚魂未定地爬起來，裙子的小兜里還裝著幾把桑葚，紫黑色果汁已經(jīng)浸臟了我的粉裙子。我趕緊抓出兩顆塞進(jìn)嘴里壓壓驚，然后一瘸一拐地朝外婆家走去。
外婆沒打我，大概習(xí)慣了我的頑劣，第二天又會將我的粉裙子洗得干干凈凈，又會給我扎好看的小辮子。
倒是我的小伙伴，第二天完全忘了我掛在樹枝的事情，于是第二天我又爬上樹枝摘桑葚，完全忘記了前一天的絕望的感覺。
還有一次，小溪漲水，我就慫恿隔壁村的小牙仔跨過去，小男孩不跳，我就罵他膽小鬼，然后就傲嬌地在他面前后退幾步跨了過去。
但我并未跨過去，而是雙手抓住了溪邊兩棵結(jié)實(shí)的野草，才幸好沒被小溪沖走而卷入河流。
我小時候一直感激我的小伙伴們沒把我干的種種壞事告訴我外婆而我也因此少挨了我爸好多頓打，可是懂事后，我更感恩老天待我不薄，讓我平安活著長大。
后來我就去城里上學(xué)了，我媽說，女孩子上學(xué)就能有出息就能嫁個好老公。
后來我就很少再見到維維、桃花和其他小伙伴，只知道她倆都早早便去打工。
大概我讀高中的時候，童心死了。他越大、越傻得嚴(yán)重，到了誰也不認(rèn)識的地步。有一天他離家出走掉進(jìn)河里淹死了。
多年后，我總是記得童心傻呵呵地看著我們的神情。有討好有渴望有孩子對這個世界特有的熱情。我經(jīng)常想，如果他不被關(guān)起來而讓他和我們一樣正常玩兒，他會不會慢慢變正常？
但人生沒有如果，也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回頭，一眨眼便遠(yuǎn)離了童年。
維維和桃花在我從日本回來的時候就相繼家人。維維嫁到浙江，聽說他老公很有出息，又會掙錢，對她又好。所以我媽媽說女孩子讀好書的那一套并不正確啊！
后來通過朋友圈，知道維維有了一個和她一樣長得精致白皙的女兒，她偶爾做做微商，偶爾四處旅游，她看起來生活得不錯。由于她爺爺奶奶都已去世，她媽媽也不住在村里了，所以我?guī)缀鯖]再見過維維。
桃花經(jīng)說親，嫁給鄰村一個英俊的男子，之后跟男子去東莞繼續(xù)打工。他們起早摸黑，（應(yīng)該說是桃花起早摸黑），開過早餐店、快餐店。憑著勤儉，他們在東莞已購房安家，育有一子一女。日子也是過得有滋有味。
桃花偶爾見著，比小時候氣色更好也更豐潤了，卻依舊是樸實(shí)寡言的樣子。
前幾天在外婆家還見著她父母，依然是笑嘻嘻地，給我送各種吃的。桃花父親一說到這個小女兒，就心疼得很，說她老公不太心疼她，桃花要忙店里又要回家?guī)Ш⒆樱^得太苦了。
我倒不以為然，桃花雖然沒讀什么書，卻是個賢惠又獨(dú)立的女人。我打心眼里欣賞她那種會過日子的智慧，也敬佩她敢直面困難的勇氣。
我媽常期期艾艾地看著我說：真不該給你讀那么多書，不然你也該生兒育女了。女人讀太多書，沒半點(diǎn)用！哎！
我自知我可能真是個無用之物，倒也不急了，這些年我安心地行我的萬里路，偶爾回來碰見某個兒時小伙伴的子女喊我一聲“姐姐”。我也是面無愧色地應(yīng)著。
只是那些孩子們再也不像我們小時候那樣四處蹦跶了，哪怕春日的陽光再好，他們也窩在家里玩著父母或是祖父母的手機(jī)，或是玩著電腦打著游戲，好似窗外的五光十色與他們毫無干系。
而我兒時那棵桑樹早已不復(fù)存在，我連它的樹樁都不曾找見過，更別說去數(shù)一數(shù)它的年輪了，好似它根本未曾出現(xiàn)過，好似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有時候在異國他鄉(xiāng)，我也碰見過桑葚，在諾大的高級商場里，精美的包裝下，黑色果肉卻沒有那種寶石般的光澤，吃進(jìn)嘴里也很是酸澀、粗糙。
我總會想起兒時那棵桑樹，并一遍一遍地向自己強(qiáng)調(diào)，它真真實(shí)實(shí)地存在過、它枝繁葉茂沐浴著風(fēng)霜雨露，它曾賜予我豐盛而美好的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