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音樂家”的一席獨白——海明威

大約一年半之前,有一位年輕人來到我基維斯島的家門口,說他是從明尼蘇達州北部一路搭車來到我家,想請教你的記者幾個有關創作的問題。我那天剛從古巴回來,一小時之后又得坐火車去看望幾位好朋友,還要寫幾封信。你的記者一想到“請教問題”,心里又高興又恐惶,就告訴那位青年第二天下午再來。這位青年個子很高,神情嚴肅,手腳粗大,頭發剪得跟豬毛似的。

他好像這一輩子就想當一名作家。他在一個農場上成長,上過中學和明尼蘇達大學,在報館工作過,干過木匠的粗活,農忙季節打臨工,還兩次搭便車橫跨美國。他想當作家,有好小說要寫。他講這些故事內容講得很糟,可是你看得出,要是他弄得好的話,其中還是有點名堂的。他對寫作這件事嚴肅認真極了,好像這樣一來,一切障礙都能排除。他在北達科他州造了一間小木房,獨自一人在里面住了一年,埋頭寫作。他沒有把他寫的東西給我看,說是都寫得不好。

我想也許是謙虛,后來他給我看一篇他發表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報紙上的小說。是寫得很俗。不過我認為許多人一開始都寫不好,這青年如此嚴肅認真,總有他的名堂;對于寫作來說,嚴肅認真是兩個極端必需的條件之一。另一個條件,對不起得很,是才能。

這位年輕人除了寫作之外,還有另一件分心的事。他一直想到海上去。說簡單些,我們就給了他一個任務,派他在船上值夜班,給他一個睡鋪,教他一點活兒,每天再拿出兩、三個小時來清理打掃,這樣還剩下半天,他可以寫作。為了滿足他出海的要求,我們答應過海時帶他到古巴去。

他值夜班可是很出色,船上的話兒、寫作干得都很賣勁兒,可是出了海就麻煩了。該輕巧靈活的時候他卻行動遲緩,有時候他好像不是兩只手兩條腿,而是四條腿,激動的時候神經緊張,他暈船暈得無可救藥,又像土包子似的,不聽指揮。不過,他始終肯干,能吃苦,只要你給他工作的時間。

我們管他叫“音樂家”,因為他會拉提琴,這個名字最后簡化成馬埃斯。大風一來,他更加遲鈍,我就同他說:“馬埃斯,你準會當個大作家,因為你別的什么都不會。”

另一方面,他寫作水乎穩步提高。他也許會成一位作家。可是你的記者有時候脾氣不好,再也不愿意請想當作家的人來船上當幫手了;再也不愿意到古巴或者別的海岸去消度解答創作問題的夏天了。如果再有想當作家的人到我“皮拉爾”號上來,那么就來女的吧,要長得非常漂亮,要自備香擯酒。

我把創作同這種每月通訊的區別看得十分認真;但幾乎不論同什么人都不愿意深入討論這個問題。在同“音樂家”相處的一百零十天期間,我只得談談這個問題的許多方面;常常有這樣的情況:馬埃斯一開口,一提“創作”二字,我恨不得把酒瓶朝他扔過去。他因此把我的話記了下來。

如果有誰看了這些話不想寫作了,那么應該如此。要是誰看了覺得有用,你的記者也很高興。假如你看了覺得厭煩,那么,這本雜志[指發表達篇通訊的《老爺》雜志——譯者]有不少圖片,你去看圖片好了。你的記者把這些話發表出來,理由是其中有些內容等他到了二十一歲的時候或許只值五毛錢。

馬埃斯:你說好的創作與壞的創作有區別,是什么意思?

你的記者:好的創作是真正的創作。如果某人創造一篇故事,忠實于他所了解的生活的知識,而且寫得有意思,那么,他創造的東西會是真實的。如果他不知道人們怎么思想、怎么行動,他運氣好也許會解救他于一時,或者他可以幻想。但如果老是寫他不了解的東西,他會發現自己在說假話。他說了幾次假話之后,無法再誠實地寫作了。

馬埃斯:那么想象呢?

你的記者:誰也不知道想象是怎么一回事,我們只知道想象不用付什么代價。這也許是種族的經驗。我看很可能如此。好作家除了誠實之外,必須具備這個條件,他從經驗中汲取的東西越多,他的想象越真實。如果他想象得真實,人們以為他敘述的東西部是真正發生過的,以為他是在做報道呢。

馬埃斯:那它同報道有什么區別呢?

你的記者:報道的東西人們記不住。你寫當天發生的事情,因為及時,人們憑自己的想象能夠想見。一個月之后,過時了,你的敘述沒有味道了,人們在頭腦里見不到它,也記不住。但是,如果你是創造,而不是描寫,你可以寫得完整,堅實,把它寫活。不管是好是壞,你是創造出來的。這是創作,不是描述。真實到什么程度,要看你的創作能力,看你用進去的知識。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馬埃斯:不全明白。

你的記者(慍怒):好吧,老天爺,咱們談點別的吧。

馬埃斯(沒有嚇唬住):再談寫作的技術問題。

你的記者:什么意思?用鉛筆還是用打字機?天哪!

馬埃斯:對。

你的記者:聽著。你開始寫作品的時候,心里很興奮,而讀者并不興奮。你想你不如用打字機吧,方便多了,你越打越來勁。后來你明白了,創作的目的全在于向讀者傳達一切:每一種感覺、視覺、感情、地點和情緒。要做到達一點,必須把你寫的東西進行加工。如果你用鉛筆寫,你可以看到三遍不同的稿子,看讀者會不會領會你要他領會的內容。先是你先讀一遍[用鉛筆寫的稿子],打好了,又有一次加工的機會,第三遍是修改校樣。先用鉛筆寫,多給你三分之一的機會修改。這是0.333,對一個擊手來講,是很好的平均數。這也使流動性拉長,你修改起來容易一些。

馬埃斯:一天應當寫多少?

你的記者:最好的辦法是在你寫得順利的時候,知道往下怎么發展的時候停筆。你寫小說,如果天天做到這一點,那你永遠不會受到堵塞。這是我可以告訴你的最寶貴的一條[經驗],你得記住。

馬埃斯:好的。

你的記者:必須在寫得順利的時候停筆,別去想它,也別操心,等第二天寫的時候再說。這樣,你的潛意識始終在活動。反過來,如果你有意識地去想它,為它操心,反而把它窒息掉了,你還沒有動筆,頭腦就疲乏了。如果你開了一個頭就操心第二天能不能寫下去,這就好比你操心的是一件無法躲避的事,那是怯懦的表示。你就得寫下去。所以,操心是沒有意義的。寫小說必須知道這一點。小說難寫,難在完成。

馬埃斯:怎么能做到不操心呢?

你的記者:不要去想它。你一想就停止,想點別的事情。你得學會這一點。

馬埃斯:你每天動筆之前讀多少[舊稿]呢?

你的記者:最好的辦法是每天把前兩天寫的稿子從頭讀一遍,邊讀邊改,然后接著往下寫。如果太長,不能天天做到達一點,那你就往回讀兩、三章;然后每個星期從頭讀一遍。這樣你能做到一氣呵成。記住,這是讓小說繼續進行。如果你老往下寫,把自己寫枯了,反倒叫小說死亡。要那么干,你第二天就發現自己發麻了,寫不下去了。

馬埃斯:寫一個短篇也這么做嗎?

你的記者:對了,除非有的時候你一天寫一篇。

馬埃斯:你寫短篇的時候知道小說后來要發生的事情嗎?

你的記者:幾乎從來不知道。我一開頭就創作,什么樣的事,邊寫邊發生。

馬埃斯:大學里可不是這么教的。

你的記者:我不知道這一些。我從來沒有上過大學。哪個狗崽子自己能寫作,就不用去大學去教創作了。

馬埃斯:你正在教我。

你的記者:那是我傻。另外,這是一條船,不是大學。

馬埃斯:當一個作家應當讀什么書?

你的記者:他應當什么書都讀,這樣他就知道應該超過什么。

馬埃斯:他不可能什么都讀。

你的記者:我沒有說他什么都得讀。我是說他應當讀什么書。當然,他不可能什么都讀。

馬埃斯:好,什么書是必讀的呢?

你的記者:他應當讀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馬里厄特船長的《密息曼·依賽先生》、《弗蘭克·馬爾威》和《被得·辛普爾》,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喬伊斯的《都柏林人》和《大偉人約瑟夫·安特魯斯傳》,司湯達的《紅與黑》和《巴爾馬修道院》,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瑪卓夫兄弟》和他別的兩部小說,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思》,斯幫芬·克萊思的《海上扁舟》和《藍色的旅館》,喬治·莫爾的《歡呼與永別》,葉芝的《自傳》,莫泊桑所有的好作品,吉卜林所有的好作品,屠格涅夫所有的好作品,W.H.赫得遜的《時過境遷》,亨利·詹姆斯的短篇,尤其是《莫維斯夫人》和《螺絲擰》、[長篇]《貴婦人畫保》、《美國人》——

馬埃斯:我記不下來,還有多少?

你的記者:其余的我過兩天告訴你。還有三倍這么多。

馬埃斯:這些作品全得讀嗎?

你的記者:全得讀,而且還要讀得更多。否則你不知道應該超過什么。

馬埃斯:應該超過是什么意思?

你的記者:聽著。你寫前人已經寫過的東西,那是沒有用處的,除非你能夠超過它。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要做的事情是寫出前人沒有寫過的作品,或者說,超過死人寫的東西。說明一位作家寫得好不好,唯一的辦法是同死人比。活著的作家多數并不存在。他的名聲是批評家創造出來的。批評家永遠需要流行的天才,這種人的作品既完全看得懂,贊揚他也感到保險,可是等這些捏造出來的天才一死,他們就不存在了。一個認真的作家只有同死去的作家比高低,這些作家他知道是優秀的。這好比長跑運動員爭的是計時表上的時間,而不僅僅是要超過同他一起賽跑的人。他要是不同時間賽,他永遠不會知道他可以達到什么速度。

馬埃斯:讀了好作家的作品可能會泄氣。

你的記者:那么你應該泄氣。

馬埃斯:一個作家最好的早期訓練是什么?

你的記者:不愉快的童年。

馬埃斯:你認為托馬斯·曼算不算偉大作家?

你的記者:如果他寫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之后,沒有寫別的東西,他就是一個偉大的作家。

馬埃斯:作家怎么訓練自己?

你的記者:你看今天發生的事。如果我們見了一條魚,你要看準了,看每個人是如何反應的。你如果在魚跳的時候你興奮起來,你就回想一下,使你產生這種感覺的具體動作是什么。是釣絲從水面上升起來,是它象琴弦似的繃緊,水開始滴下來,還是它跳的時候猛撞潑水的動作。回憶一下聲響,說了些什么話。找到產生感情的東西;找到使你激動的行動。然后寫下來,要寫清楚,叫讀者也看得見,能產生與你同樣的感覺。這是手的訓練。

馬埃斯:好。

你的記者:然后你換一換,鉆到別人的腦袋里去。如果我沖著你大叫,你就盡量揣摩我在想什么,你的感覺是什么。如果卡格斯罵胡安,你就想一下他們雙方的情況。不要光想誰是對的。對于一個人來說,事情總有該如此和不該如此兩個方面。作為一個人,你知道誰是誰非。你得下一個判斷,付之實行。作為一個作家,你不應當不判斷。你應當明白這一點。

馬埃斯:好。

你的記者:現在聽著。別人說話的時候,你要聽全。別想你自己要說什么。多數人從來不聽人家說話。他們也不觀察。你進了一問屋子,出來的時候應當明了你在屋子里見到的一切東西,而且不能滿足于這一點。如果那間屋子使你產生某種感覺,你應當弄清楚,是什么東西使你產生這種感覺。你試一試,鍛煉鍛煉。你到城里去,站在戲院門口,從計程車或者從汽車里出來的人各有什么不同的表現。練習的方法有一千種。不過,你老得想著別人。

馬埃斯:你看我能成為作家嗎?

你的記者:我怎么知道呢?可能你沒有才能。可能你不會體會別人的感情。你要是能寫,早就寫出幾篇好故事來了。

馬埃斯:我怎么能知道呢?

你的記者:寫。寫它五年,你發現自己不行,那就跟現在似的,自殺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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