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對于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彼得·漢德克,不少讀者應當會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感到熟悉是因為,早在2013年國內就出版發行了由北外韓瑞祥教授主編的八卷本漢德克作品集,漢德克本人亦曾于2016年來過中國。感到陌生則是因為,漢德克的作品實在是太過晦澀難懂了,有時候看了半天只得一頭霧水。筆者自不量力,于下文對《漢德克作品集·第一卷》中收錄的《守門員面對罰點球的焦慮》(后文簡稱《守門員》)進行分析。
一、《守門員》的反偵探敘事
漢德克的創作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一為60年代實驗性的“說話劇”;二為70年代的“新主體主義”文學;三為80年代后的創作,既有自傳性的敘述,亦有對歷史的反思。《守門員》是漢德克第二個創作階段中的代表作,它表面上呈現出一種對傳統敘事的回歸,但本質上卻是對傳統敘事的解構。
在與《守門員》同一時期創作出來的《推銷員》的扉頁,漢德克引用了雷蒙德·錢德勒的一句話:再也沒有什么東西看起來比空虛的游泳池更空虛的了。這句向錢德勒代表作《漫長的告別》致敬的話,無疑使《推銷員》與偵探小說建立起了某種聯系。事實上,《守門員》與偵探小說亦有很深的聯系,小說雖以“守門員”為題,但推動故事發展的卻是謀殺、逃逸、追蹤等偵探小說的核心因素。
小說的主人公約瑟夫·布洛赫原來是一個著名的守門員,如今是一名安裝工,一天去報上班到時得知自己被解雇了,于是他在維也納城里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布洛赫和相識不久的電影院女售票員格達發生了關系,但緊接著又莫名其妙地把格達掐死了。布洛赫回到公司人事部拿回了自己的證件,之后又去銀行取出了所有的錢,經過一番準備后起身逃到了南國邊境線的一個小鎮。
剛到小鎮不久,布洛赫就聽說這里有一名啞巴學生失蹤兩天了。布洛赫越來越感覺周圍的一切無法忍受,越來越感覺到惡心,他的精神漸漸失常。布洛赫發現了啞巴學生的尸體,但卻沒有將之告訴警察。警察還是發現了啞巴學生的尸體,并把一名吉卜賽人當成兇手抓了起來。布洛赫從報紙上發現警方發現了自己殺害格達的重要線索……
通過前文簡述,不難發現小說中其實包含著兩個偵探故事,其一為維也納警察追蹤格達被殺案,其二為小鎮警察偵查啞巴男孩失蹤案。不過,這兩個偵探故事雖然支撐起了整篇小說的外在結構,但漢德克的敘述方式卻是反偵探性敘事。
在小說的開頭部分,漢德克便直接描述了布洛赫謀殺格達的情景:突然他扼住了她的脖子……他注意到她的鼻子里流出了液體。她哼哼著。最后,他聽到一個什么東西斷裂一樣的聲音。在傳統的偵探故事中,兇手謀害犯人的過程一定會隱藏在暗處,因此敘事的視角應當集中在偵探和受害者身上。《守門員》將敘事聚焦在兇手身上,這無疑是一種反偵探的敘事手法。
此時存在一個問題,漢德克為何要采用這種反偵探的敘述方式?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實并不難,小說的標題和結尾其實便做出了揭示。在小說的結尾,漢德克這樣寫道:
“不看前鋒和球,而去看守門員是很難做到的,”布洛赫說,“你非得把自己與球脫離開來,這是地地道道不自然的事情。”你不看足球,而是看著那個守門員,看他雙手放在大腿上,又是往前跑,又是往后退,左右晃來晃去,沖著后衛大喊大叫。“通常情況下,只有足球朝球門射出時,你才會注意到他。”
“只有足球朝球門射出時”,這句話放在偵探小說里,指的其實就是案件被偵破兇手浮出水面那一刻。“前鋒”指的是偵探,“球”指的是線索,“守門員”指的則是布洛赫本人。傳統偵探小說將敘事視角聚焦在偵探身上,就好比觀眾們將目光放在前鋒身上。《守門員》則反傳統地把視角聚焦在兇手身上,以此展現布洛赫在整個過程中的焦慮。
當然,布洛赫的焦慮除了來源于殺害格達之外,更來自于其自身的存在。
二、加繆式荒誕,薩特式存在
在小說《局外人》中,阿爾貝·加繆寫下了一個經典的荒誕開頭: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養老院的一封電報,說:“母死。明日葬。專此通知。”這說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從邏輯的角度去思考的話,這段話其實很合理。但從情感的角度去看,這段話則顯得無比荒誕,主人公默爾索竟然毫不關心母親的逝世,宛如一個局外人。在《守門員》的開頭,主人公布洛赫在面對自己的工作時,亦顯得像一個局外人:
上午去報到上班時,他得知被解雇了。至少布洛赫將下面這件事情理解成了這樣一個通知:當他出現在工廠門口時,工人們都在那里站著,只有正在吃早餐的工頭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后他就離開了建筑工地。
這段話其實比《局外人》的開頭還要荒誕,因為它不僅在情感上是荒誕的,在邏輯上亦是荒誕的。布洛赫先通過一個荒誕的邏輯,得出自己被解雇的結論,隨后以荒誕的態度使自己被解雇成為事實。
默爾索以局外人的態度對待身邊的一切,失去工作后的布洛赫亦是如同一個局外人般在城中無意義地游蕩。默爾索這樣一個局外人本應對這個世界無害,但他卻意外殺死了一個阿拉伯人,之所以把這稱為意外是因為當時默爾索精神高度緊張身體亦有不適。此時存在一個問題,布洛赫殺死格達能被稱為意外嗎?
在和格達睡過之后,布洛赫覺得身邊的一切都咄咄逼人,此時他已變得極度神經質。在和格達交談的過程中,布洛赫發現了一個可怕的現象:她在說起他剛剛講給她的那些東西時,就好像都是說著她自己的東西似的。也就是說,格達很快消化了布洛赫的一些經驗(語言),在用自己的語言重新將它們表達出來之時,表現出那些本就是她本人的經驗的樣子。布洛赫感到煩心,因為格達竟然能夠毫無拘束地使用自己經驗(語言),這就是布洛赫殺死格達的直接原因。
布洛赫的煩心在后面進一步演變成了惡心:
所有他看到的一切都以讓人難以忍受的方式劃定了界限。惡心讓他再也站不起來,讓他縮成一團。他覺得自己似乎被一臺千斤頂從他所看到的一切東西中頂開了,或者說,他四周的物件都從他身上頂起來。
使布洛赫感到惡心的,其實并不是天花板和地板劃定了界限,而是周圍的這一切都與其自身產生了一種強烈對抗。正如讓·保羅·薩特的《惡心》中,主人公認為自己最初的惡心體驗是“從石塊上傳到我手里的”。存在主義哲學以“存在先于本質”作為第一原理,也就是說薩特哲學的基點是存在本身,是一種“無”,是一種“自為存在”。《惡心》中手和石塊相觸,其實即意味著“自為存在”與“自在存在”的對抗。
《守門員》中亦展現這種對抗:實際上,那種惡心跟以前的惡心相似,就跟他有時候遇到一些廣告用語,流行歌曲時會有的惡心一樣,他不得不直到睡著時還在復述或者哼唱。人無意識地哼唱流行歌曲或復述廣告語,用通俗地話來說就是“被洗腦了”,用存在主義哲學來說就是被“他者”異化了。
因此,布洛赫對語言保持著高度警惕,這不僅導致他殺死了格達,也使他最終近乎失語。啞巴學生是一個隱喻,女租賃人曾說“他根本就無法求救”。布洛赫其實也失去了求救的能力,在要前妻寄點錢來時,他始終沒能告訴前妻要把錢寄到哪里。
三、卡夫卡式恐懼
除了惡心之外,布洛赫還兩次感覺到“咄咄逼人”。第一次為“這個環境里的物件所對應的那些單詞給他帶來的影響更加嚴重地咄咄逼人”,這發生在殺死格達之前。第二次為“在那些部分里面,他看到細節清晰得咄咄逼人:似乎他所看到的那些部分代表著整體”。“咄咄逼人”意味著感覺自己受到壓迫,再進一步則是恐懼。
事實上,漢德克在這兩次“咄咄逼人”之后,描述的正是布洛赫的恐懼。第一次為“她在說起他剛剛講給她的那些東西時,就好像都是說著她自己的東西似的”,第二次為“他覺得很驚恐,人開始說話時就已經知道自己在一句話快結束時會說些什么”。也就是說,布洛赫的恐懼和焦慮其實在殺死格達之前就已經存在。
當然,殺死格達無疑加深了這種恐懼。如掐住格達之時,布洛赫一度“怕得要死”;行兇之后布洛赫躺倒在地上,無法入睡也無法抬頭,因為他的恐懼“如此強烈”。在逃到邊境小鎮后,這種恐懼依舊伴隨著布洛赫,所以當女服務員將蒼蠅扔進垃圾桶時他會安慰自己沒有責任,所以他會懷疑觀察塔上閃閃發光的東西是高倍望遠鏡。
但布洛赫最為本質的恐懼并非來源于此,而是來源于自己和這個世界之間通過語言確立的關系。布洛赫說:
他最近注意到自己有個習慣,在數數的時候到二才開始,比如說,今天上午在過街時,他幾乎被一輛轎車給撞了,因為他以為第二輛車來之前還有足夠的時間,而第一輛車他根本就沒有數進去。
布洛赫之所以這樣做,其實是想改變這個世界約定俗成的常識或定理。正如他抗拒將所感知的一切先翻譯成語言,想要直接看或聽到一切。因此,萬事萬物都可能會使布洛赫感到恐懼,因為他無法拋開語言去認識它們。布洛赫一度感覺自己變形了,自身的意識亦實體化:
他以為自己在不舒服地摸著自己,然后卻又覺察到那只是因為他的意識自然而然地如此強烈,以至于在整個身體表面把意識感受為觸覺了。
這種極度的恐懼以及因此而產生的變形,無疑容易使我們聯想到卡夫卡。在卡夫卡的《變形記》中,格里高爾變成甲蟲后并未感受到多少恐懼,相反他以較為積極的態度面對著這一切。但是,格里高爾之所以會變成甲蟲,卻是因為他心中對這個世界強烈的排斥及恐懼。格里高爾那么強烈地想要擺脫這種生活,但是他卻注定要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
卡夫卡曾說,我的本質是恐懼。從創作者的角度來講,格里高爾變形為甲蟲,這何嘗不是卡夫卡心中的恐懼使然呢?
《守門員》中布洛赫的本質,亦可看作是恐懼。在早期的譯作中,其實就有譯者將這篇小說翻譯成《守門員在接十一碼球時的恐懼》。從守門員面對點球的角度來看,應當是“焦慮”較為恰當。但結合小說中布洛赫的生存狀況,或許“恐懼”要更為貼切。
參考文獻:
薩特 《惡心》
加繆 《局外人》
卡夫卡 《變形記》
漢德克 《守門員面對罰點球的焦慮》、《推銷員》
章國鋒 《天堂的大門已經關閉——彼得·漢德克及其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