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月,我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孤獨,盡管我周圍的一切都顯得十分的歡快:蕩起塵土的小路、麥茬、羊圈,菜地,甚至是墳場那棵總是爬滿小孩的矮桑樹,它們,都無不充滿了幸福。
這已是他離開后的第二十五日,我并不為他的不告而別而感到有多么的傷心;我傷心的只是我未能在他離開前,說出那句:秋木,我也愛你。
甚至連腦海里,也一直被某種不好的預感包圍著,我可能再沒有機會對他說出這句話了。一想到這里,我的心便黯然起來,甚至還有些震顫的疼痛。
1
還記得去年的八月,夜晚已經足夠涼爽。我時常拉上他,在月亮升起時去田野里散步,月光皎潔,一些灰青色的薄云漂浮在寂靜的夜空下,星星碩大,來自遙遠天際的微光,籠罩了秋季夜晚的一切植物和睡眠中人們的呼吸。
我們彼此并不怎么說話,只是一前一后的走過被露水打濕的土地,任語言跟隨黑夜里的流螢,在我們身后越來越遠。
收割后的麥茬仍在八月的田地里安分的守望著,鼴鼠悄無聲息的溜出洞口,穿過麥茬爬進旁邊的瓜地,瓜藤上的細絨毛沾了露水,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像無數雙清澈的眼睛。
我們安靜的走過瓜地,繼續走,穿過大片的菜園,芹菜的新鮮氣味灌滿我們的喉嚨,我們仍舊不說話向西繼續走著,直到聞見卷心菜的清甜氣息,才停下步子。
碩大的白綠色卷心菜躺在空寂的土地上,綠葉并不能完全遮蓋住它們。田野里的風每吹過一陣,葉子間便互相摩擦著發出沙沙沙的聲響。
我們到了目的地:菜地的旁邊是一片空寂的墳場,長滿了及膝的艾草,還有許多的蒲公英,那些灰白色的小傘,因沾了露水的緣故,在月光下格外晶瑩。還有狗尾巴草,和稀稀疏疏用以捻繩的麻,它開著黃色的大花,在這片蒼翠的雜草中格外醒目,雖是隔著幾米才有一棵,卻長的比人都高。
雜草的中間有一棵十分粗壯的桑樹,但卻矮的可愛。無需舉高手臂便可抓住枝干,輕而易舉就爬了上去,由于太低的緣故,平日里總是爬滿了小孩,他們將樹干磨的灰白光亮,像奶奶家廚房里燒火用的拉風箱手柄一樣光滑。
我們倆都爬上了樹,分坐在不同的枝椏上,樹十分的大,那些枝干都在以它執拗的欲望,向外張牙舞爪的長著,桑葉茂密,這使我們坐在上面猶如坐進了一棟綠色木屋里。
坐穩后,他取出一根煙抽了起來,手指修長,且是蒼白的,目光朝向遠處的瓜地,但眼神是游離的,似是穿過瓜地去看一些更加遙遠的東西。
“秋木,給支煙我。”
我伸手向他去取,他朝我看了一眼,目光里閃爍著某種光亮,將火機也一并遞了過來。
我們又恢復了沉默,只有兩張嘴巴里吐出的煙圈在一起碰撞著。偶爾有幾聲蟋蟀的叫聲,還摻雜一些“嘰嘰嘰”的聲響,我們都知道,那是刺猬在趁著月色出來覓食。
我們在樹上一直坐著,并不說話。任憑巨大的安靜將我們圍住,時間在這時流的越發慢了,仿佛我們的心跳同黃土下的植物根莖也纏繞了一起,萬物都在沉睡,萬物都在覺醒,我甚至聽見自己也變成了一棵矮瓜藤,在月光下咯吱咯吱的生長。直到月亮從東向南,移到了最高處。
“穗子,回去吧!”他說。
“恩!”我應聲便跳下樹來。
我們再趁著月的光亮折回,穿過卷心菜,芹菜,瓜地,和麥茬,回到各自的家中。
2
我在的小鎮實在是太小了,只有一條街,一個能寄信和取錢的郵局,一個賣著油鹽醬醋的小超市,一個門口喇叭不停歇的叫賣著十五元一只的烤鴨店,和一個小的夸張的教堂。沒有書店,沒有甜品店,甚至沒有定做皮鞋的商店。
這條街雖然小,但卻不是冷清的。每個清晨都會從四面八方涌來許多的人,將本就不寬的街道占的滿滿的,只留下中間不足一米的小過道。他們都是鎮上的農戶,將自家的蔬菜在鋪好的麻布上擺的琳瑯滿目。
有橘紅色的胖南瓜,結滿白霜的大冬瓜,碧綠的要滴出水的韭菜,還有編成一長串紅艷艷的小辣椒。
有的叫賣紫的發亮的茄子,有的則和鎮上熟絡的買主們一邊拉家常一邊麻溜的稱菜,收錢。
窄窄的過道上擠滿了趕集的人,討價還價聲,叫賣聲,充斥著小鎮的早晨,不過這些都是在清晨八點之前進行,一旦鐘表接近七點五十分,市集上的人就神奇的迅速散開了,八點整的時候,市集只走有少數的人,悠哉悠哉,一片空寂。仿佛剛才的熱鬧只是蘇醒前的夢靨,或是幻象一般。
3
那天我去郵局寄信,寄完后慢悠悠的在街道上走著,烤鴨店仍然熱氣騰騰,喇叭的聲音相比平時更刺耳了些,大概是出了什么問題。一些流浪狗歡快的在街上互相追逐著,偶爾嗅嗅街邊的垃圾桶,試圖翻找些吃食。教堂前那棵粗壯的大楊樹下聚集著一些打牌和看牌的老人,他們大聲說笑著,還夾雜一些從更遠處飄來的收音機里的昆曲,陽光落在了樹上,卻使大地開起了花,晃動著的斑駁倒影里,那些明與暗恰到好處的線條,在大地上柔柔的綻放。
我繼續往前走著,在路過那個小超市時,停了下來,走進去和收錢的明打個招呼。
盡管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但我和他并不十分親近,大概因為他對朋友過于熱絡的原因,無論是誰,他總能興高采烈的聊上半天,這使我覺得擁有他的友誼并不是一件值得慶幸和欣喜的事,加之我本就喜靜,于是從小便煩透了他的啰嗦。
我走進時,他正拿著計算器給一位顧客算錢,笑嘻嘻的示意我等一下。柜臺上放著一袋鹽,一包劣質衛生巾,和一小瓶驅蚊花露水。
我斜靠在破舊的柜臺一側。待那個顧客付錢走了以后。我說:“明,拿支煙給我”。
“女孩子吸煙不好的!”他一邊拿著火機給我點煙一邊說著這話。
“好不好關你屁事!”我白了他一眼,深深吸了一口,厭惡的朝他臉上吐了一大口煙圈。
他并不生氣,給自己也點了一根煙抽著,一邊興高采烈的和我講著他搜集到的小鎮上的各種稀奇事兒,但我腦袋里想的卻是一會到家要記得把院子里夜來香和蝴蝶花結熟的花籽給采下來,不然一場雨它便全沒了。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他一開口,我便什么也聽不進去。
一根煙快抽完時,我看見秋木走了進來,他望了我一眼,眼神里某種熱在燃燒著,那是不常見到的。他并未說話。買了幾瓶水,和一些吃的,付賬后提著袋子便大步走了出去。
我將煙掐滅,也跟了出去。
門口有一個打扮的明艷動人十分有氣質的中年女人,她身材修長,凹凸有致,看穿著不似我們本鎮人。秋木將東西塞給她,并朝她不耐煩的說了句:沒得商量,你不必再來了。
站在原地的女人一臉落寞與傷心的神態,朝著秋木遠去的背影,大聲喊著:秋木!秋木!
頭頂的陽光突然暗了下去,一些烏色厚重的云覆蓋了一半的天空,光束從云的縫隙里折射下來,照在高聳的電線和白楊樹的枝椏上,原本停在電線上歇腳的麻雀四散飛起,空氣里彌漫著破碎的氣息。
秋木并未回頭,而是朝著和回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跟了過去。他穿過鎮子,穿過成排的青磚小瓦的村屋,穿過一大片尚未成熟的葡萄園,穿過稠密的正在咯吱咯吱生長著的苗圃。他走的很快,這使我跟的有些吃力,但我已經知道他要去哪里了。
我一直跟著他走到河邊,這條河挨著村鎮的一側由于苗圃茂密,所以平時除了少數釣魚的人來,是沒有其它人的。因此,許多時候我不開心時,都會一個人跑來這里,發呆,或者往河里扔小石子,我知道,秋木也一樣。
此時秋木已坐在了河邊的草地上,將頭埋進膝蓋。河水緩緩的向遠方流去,沒有人知道它的盡頭在哪。一些野生的蓮葉在水中漂浮著,蜉蝣在那些小小圓圓的葉子間穿行。厚重的烏云逐漸散去,天空又恢復了明晃晃的晴朗。我看見秋木的身體在微微的顫著,他在抽泣。
我坐在他的旁邊,始終沉默著。直到太陽偏西,夕陽的余暉將秋木顫動的后背染成了金色,他突然停止抽泣,將頭從膝蓋處緩緩抬起。
“穗子,你相信愛嗎?”
“相信,如果心中沒有了愛,人便是不知道在為什么而活了!”
“那你會去原諒一個自己曾深深恨過的人嗎?”
“會吧,我沒有恨過任何人。并且,這世上本就沒有不可寬恕之事,所有的事都事出有因罷了。”
“可是……”
“可是什么?秋木”
“嗬,沒事……!”
我們又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夕陽的金色落入河水,整條河都像著了火似的,隨著太陽完全消失,天色暗了下來,傍晚時,突然起了風,岸邊的小草在秋風中搖曳著,遠處的苗圃也被籠罩進了一片黑暗。
“穗子,我們回家吧”
“恩”
4
那件事過去之后,我從未問過秋木,關于那個女人。但我知道,她和秋木的身世,大概是有關的。
日子又恢復了往常的平靜。我們一起沿著廢棄的鐵軌散步,鐵軌下的碎石子里毫無章序的生長著一些狗尾巴草,它們在銹跡斑斑又彌漫著血液一般咸腥味的鐵道間搖曳著。
我們一路走著沉默不語,但這種沉默并不會使我們感到冷場的尷尬,反倒是如跟隨自己影子一般的舒適安心。
我們一起在傍晚時爬上墳場中間那顆矮桑樹抽煙,一起坐在新收完的菠菜地里看星星。一起去明的店里買酒,然后穿過葡萄園和苗圃去到河邊喝酒發呆。
我們仍舊不說太多的話,只安靜的互相陪伴著。
秋天在我們的沉默中逐漸遠去,田野里,除了一些小面積的麥田是綠色的,其它的土地都蓋上了大棚,這迫使我們要暫時放棄墳場里的那棵矮桑樹了。
立冬后,在陽光好的日子里,我和秋木開始去樹林里待著,帶著畫板,我們在蕭瑟的樹林里用灰色勾勒一些線條,枝干,高壓線,和一些偶然闖入我們視線的鴿子,我們也用線條勾勒彼此,一致的是,我們兩人畫板上的人物,都是沒有任何表情的。
后來下雪了,除了早晨那一瞬間的熱鬧外,鎮子就越發的清冷。
我想叫上秋木一起去雪地里捉麻雀,這是我們從小到大在冬天里必玩的樂子。那日我像往常一樣在屋前的岔路等他,但怎么也沒有把他等出來。
一連幾天皆是如此,于是我去問了秋木的母親,其實準確的說是秋木的養母。聽我的母親講:秋木六歲時流浪到我們小鎮,在乞討時被惡狗追咬,渾身是血,奄奄一息之際被他現在的養父母所救,給他醫治許久,正好養母有疾不能生育,便收養了他。沒有人知道他的家鄉是哪里,問到身世,秋木從來只是搖頭只字不提,從那時起,便越發沉默的厲害了。
我打聽秋木為什么這幾天都沒有出門,他養母紅著眼眶,告訴我:秋木病了,在z城住院。前幾日肚子突然疼起來,來勢洶洶,吃了藥不但沒好反而愈發猛烈了。去醫院檢查,發現腹部有一塊陰影,懷疑是惡性腫瘤。醫生說需手術后活檢才可確認,并說情況不樂觀,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我這次回來也是收拾一些衣物帶過去。
秋木母親說到這些時,眼淚已沒能忍住,混濁的淚水順著她被歲月雕刻過的皺紋流入脖頸。
“麻嬸,秋木一定會沒事的!這次一定是虛驚一場!”
我安慰著這個哭的肩膀亂顫的中年女人,努力使自己的表情平靜,但心里卻早已波濤洶涌。秋木,你一定會沒事的!我不許你有事!
從秋木家出來,我徑直去了河邊。
一路上他的臉不停在我腦海里閃爍,那樣溫和善良的秋木,為什么上天要對他這樣的不公平?!
腦海里某些舊的畫面翻涌而出,它似要將我撕裂一般,碾壓著我的心臟,悲傷再也無法抑制和隱藏,直到胸口一陣惡心,可干嘔了許久,竟什么都吐不出。
我撲在岸邊枯黃的雜草上,不記得哭了多久,只記得昏睡過去,再醒來時,暮色降臨。遠處的天空掠過一群鴿子,它們自由的撲騰著翅膀,仿佛即將降臨的黑夜里,隱藏著它們所期盼的某種驚喜一般。
5
那段日子,鎮子上議論紛紛,人們談論著從z城傳回來的消息。秋木手術后確診,惡性。他母親中間回來過一次,彎下腰卑微的向所有熟識和不熟識的人借錢。
這些消息擊碎了我一直以來自欺欺人的天真想法,它使我恐慌的要命,使我覺得,某種一直存在的幸福狀態只是一種假象。我該怎樣去向命運追討那些不公平呢?!除了母親,秋木是我唯一信賴的人,為什么命運要這樣殘忍的隨意拿走我身邊最珍貴的東西。
再后來,我刻意不去聽任何關于秋木的消息,只是充滿信心的等他。在我無聊的厲害時,便走去明的店里,仍舊是斜靠在破舊的柜臺一側,一根接一根的抽著明極不情愿遞來的煙。
“穗子,少抽點吧,要不我請你喝熱酸奶?”
“明,你少管我!”
整個冬天和春天,我都沒有見過秋木,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回來,但我知道,我會一直等他。
立夏的前幾天,我在明的店里聽說,秋木回來了。他說,秋木是被他父母攙扶著下的車,人很虛弱。家里存了許多年的家底,花完了,借的錢,也花完了。所以,秋木無法繼續住院,便停了藥,回家休養。
在我聽到這些消息時,悲傷翻涌,一種強烈的酸楚和無力感襲滿全身。
秋木,我從冬等到了夏,卻還是失望的。
回到家后我便一直猶豫著,該怎樣去看他,該聊著什么好,一定不能聊悲傷的事。
天暗了下來,進入夜以后,我仍舊在猶豫著,糾結著。屋外有些蟲子的叫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風吹過楊樹枝,空氣來傳來枝椏間互相摩擦的沙沙聲。我翻來覆去,一直毫無睡意。于是起了床,朝外走去。
循著從前那些路,穿過麥田,瓜地,和一大片的菜園,往矮桑樹走去。
墳場一片寂靜,待快要走到時,借著月光,我發現樹上有個晃動的人影,不由心里一緊。
“誰在那?”
“穗子,是我,秋木!”
“啊!秋木……!”
這是自他生病以來第一次見他,這使我有些尷尬和錯愕,一時間竟拘謹的不知道說什么好……
秋木似是看出了我的不自在,率先打破了沉默。
“穗子,這段時間,你好嗎?”
“不好,你不在的時候,沒人陪我出來散步,我無聊時便去明那里,抽許多的煙……我糟糕的很!秋木,你呢?”
“穗子,我……”
“怎么了秋木?”
“穗子,我好久沒見你了,好懷念我們從前每天傍晚來這散步的時光”
“恩,我也是。往后天暖和了,秋木, 我們仍然可以每天來。”
“穗子,我可能來不了了………我可能以后不太方便來這了”
“為什么啊?”
“我……病了這么久,做完手術后也一直反反復復,并沒有好。母親不讓我亂動。穗子,我好久沒有見你了……所以,今天一回來,趁母親睡著,便來了這等你。”
“秋木,你怎么知道我會來?”
“我就是知道!”
“秋木,你好好養病,趕快好起來,到時候我還每天陪你來這里散步~”
我笑著安慰他,但心里莫名籠罩了一層恐懼。
那天我們聊到很晚,秋木一直在和我講話,這使我覺得詫異,畢竟,從前他是一個比我還更加喜歡沉默的人。
“穗子,你相信世界上有靈魂存在嗎?”
“恩,相信……”
回答秋木這句話時,我心里一陣酸楚,抬起頭,忍住想要落淚的沖動,卻發現今晚的星星格外的閃亮。
“穗子,那天你在街上看見的那個女人,她是我生母……”
秋木的話將我從悲傷的情緒里拉了回來。
“啊?那你……她是來找你的?”
“恩,她想讓我和她回去她在的大城市。”
“那你會回去嗎?”
“不會!”
“恩”
秋木從樹上緩緩下來,我也隨著下來了,面對面站著時,我才發覺,秋木瘦了好多,整個人都顯得弱不經風。
“秋木,你瘦了。還是不要吹風了,我們回去吧?”
“好”
他說話的同時,輕輕攥住了我的手,這使我有些緊張。
“秋木……?”
“噓,別說話!”
我不再說話,安靜的跟著秋木往回走。
月光下的土地泛著褐色的光,蛐蛐和青蛙在看不見的角落里鳴唱著,一些隱澀的感情在黑夜里逐漸蔓延,并變得巨大,白日里的羞澀與克制,在此刻蕩然無存。
6
那次以后,秋木便再也沒有來過麥田和菜地了。
我便開始頻繁的去他家里看他,在他精神好些時,我陪他在院子里走走,曬曬太陽,給他講外面發生的好玩或稀奇的事情。但大部分時候,他是比較虛弱的,走兩步便氣喘吁吁。
立了秋,天氣一日比一日涼了下去。
那一日,我像往常一樣去秋木家。
走近院子,便聞到一股刺鼻的中草藥味,他母親在院子里熬制湯藥,見我來了,便請我進屋。
推門而至,眼前的一切使我悲傷,那種悲傷持續許久,甚至在后來秋木離去時它仍強烈的存在著。
秋木了無生機的躺在床上,原本蒼白的臉呈現出墻體一般的灰色,像極了我梳妝臺上那個用來插竹子的破瓷瓶。眼窩凹了下去,這顯得他眼睛十分的大,在看我時仿佛瞳孔要掉出來一般。
嘴唇蒼白,還有些干裂,灰白色的皮撕扯在一起,這使他在開口講話時因黏住而有些尷尬,他用舌頭泯了一下嘴唇,開口:
“穗子,我這樣子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強制自己忽略這種悲傷的氣氛,對他擠一個微笑。
“并沒有。秋木,你感覺怎樣?”
“昨天夜里又開始疼了,好像是比之前嚴重了些。嗬……不然母親也不會答應讓她過來,把我接到z城繼續醫治。”
“誰要接你走?”
“我生母”
“……”
秋木說到這些話時,眼睛里閃爍著一些微光,大概,這也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吧。
“秋木,那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治好了就回來了!”
“恩,你一定會沒事的!”
我走近一些,握住他的手,他身體微微顫了一下,一股冰涼感傳來,他的手,更瘦了。
“穗子,你笑起來真好看~”
秋木的眼睛被某種水霧遮住,他艱難的咧嘴,露出十分難看的笑容,那張原本土灰色的臉,和眼睛里,突然顯出某種光亮,一些難以名說的情愫,在我們微微濕潤的掌心,互相傳遞著,我想,它或許就是愛吧,比喜歡沉重。
7
第二日,我再次像往常一樣去看望秋木時,一進門卻被他母親告知,秋木已被他生母接走,臨走前,為我留了一封信,請求他母親務必親手交到我的手上。我恍惚的接過那封未開啟過的信,和秋木母親匆忙道別后便離開了。
我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去鎮子一側的那條河邊。深吸一口氣,拆開信封。
穗子:
在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已不在小鎮了,走的并不匆忙,只是不忍與你道別。我的病我心里有數,盡管生母家境殷實,這一去再不必擔心醫費問題,但我恐怕也還是兇多吉少了。
生與死我本是看的很淡的,但近來卻越發害怕死亡,與你一起散步的時光是美好的,牽著你時也是美好的,為了這份美好,我決定也要拼它一拼了。
你很少笑,可我知道你內心是明亮澄凈熱愛喜悅的一個人,希望你以后,能夠多笑些,能夠堅強面對命運所給予的任何悲喜。如果我這次能夠以一副健康的身體回去的話,我們仍舊一起散步,看星星,喝酒。只是,我再不許你抽煙了,這總不利于你的健康。
倘若我醫不好了,你也不必為我傷心,更不必長久記掛此事,我最不愿便是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
身體實在不爭氣,寫這短短幾行,渾身便又疼起來了,可我真正想對你說的話,怕是十大張都寫不完,雖我不寫,穗子,我猜想你也都是知道的吧?我本不想說這些話,徒增你的憂愁,但又恐怕未來無機會說了,所以思來想去,還是都告知你吧。
穗子,你笑起來真好看,你不笑的時候也好看,甚至你的背影,我都覺得比秋日的一切風景還要好看,對你,我總有一種很強烈的歡喜感,我唐突的猜這種歡喜感的另一個名,一定是“愛”吧。
穗子,也讓我猜一猜你的心思,夏天的時候,也就是我去矮桑樹那等你的那天,回去時我拉你的手時你掌心出了許多的汗,我似乎還聽到了除了我猛烈的心跳外另一種同樣頻率的心跳,你那天那樣緊張,你對我也是有那樣一種歡喜感的對嗎?
嗬……如果我誤解了你的心思,你也千萬別惱我,更別反駁我,你就權當這是給我的安慰吧,即使我是自欺欺人,那這份我臆想出來的深情,也是陪伴我挨過往后更灰暗的日子時的一種堅實力量。
穗子,我想我是愛上你了。母親要進屋給我收拾東西了,先寫這么多,就此別過,望后會有期。
8
讀完這些信時,天突然下起大雨,我慌忙朝回家的方向跑去。到家時母親已做好晚飯,她催促我先洗個熱水澡,再去吃飯。母親一面擺著餐具一面又絮絮叨叨的跟我講今天她在菜園子里摘的絲瓜有多水靈。我忽地一陣悲涼,秋木,你看,你離開后,無論我情不情愿,生活都這樣照常進行著……!
夜晚,周圍的一切終于靜下來了,我蜷縮在自己的木床上,再次拿出那封信,將它攥在胸口,悄悄在心里反復念著那句話:秋木,我確信,我也是愛你的。
八月的月亮掛在樹梢,溝渠沉默著,田野寂靜遼闊,房間內升起一些輕微的鼾聲。
她進入了夢鄉,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正在另一個世界蘇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