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后在俄羅斯,連男友都只能從約炮神器上找

一周的時間,他們從互不認識的陌生人,變成了一對情侶,組建了一個新“家”。

圖丨Kalegin Michail


前 言

2017年9月,我作為在讀博士生,到圣彼得堡大學研修。圣彼得堡大學的校區和宿舍都在瓦西里島上,在這里生活的中國留學生不低于2000人。

我在國內擔任高校俄語教師,為補貼生活開支,課余時間便為中國留學生做家教。不少留學生補習俄語都是為了應付考試,我的教學對象也因此頻繁更替。他們讓我見識到了年輕人在俄羅斯的各種“活法兒”。


1


從“港灣”街下車,我習慣性地拉緊了風衣的領子,向左拐進了一條叫做“船長水道”的胡同里。剛才那條略寬的街面上還偶爾能看到慢吞吞的公交車經過,或者一兩個穿長款皮大衣露出半截長裙的老太太,而這個“船長水道”里則完全冷冷清清——所有的門都緊閉著,連小賣部門上掛著的深灰色鈴鐺也紋絲不動,像是很久沒人光顧了。

在俄羅斯過冬是一種冒險的休閑——難得碰上晴天,不出意外的話,隔兩天就會下一場雪。所謂的“白天”,其實也就是上午9點到下午4點多這段時間,午飯剛一吃完,窗外就已經擦黑了。

如果你不能像當地人那樣,換幾趟車去看展覽、看電影,或者把晚禮服裹在大衣里面聽一場音樂會,就只能窩在家里坐著,像參加一場曠日持久的追悼會一樣,無聊地等待著這一切趕緊結束,好能投入新的生活。

方妍租住的房子在這條胡同的56號,第二個門洞。我扶著冰涼光滑的樓梯把手走到4層,門半開著,方妍的馬尾辮和玫紅色毛衣從廚房里顯露出來。我打了個招呼,她探出頭,好像剛從另一個世界被拉回來。一看見我,臉上就顯出了驚喜的表情:“老師,您吃過飯沒有?”

我立刻想起剛才在公交車上看到的她半個小時前發的朋友圈:“第一次做飯,泡了半碗木耳,沒想到發出這么多。我吃了一碗,實在吃不下去了,想想一肚子的木耳,真是自己被自己惡心到。”文字下面的配圖看起來著實讓人有些頭大,一堆郁郁蔥蔥的黑色木耳擠在一個盤子里直往外冒。

我趕緊笑著說:“我剛才吃過了,還很飽!”

她立刻便懊惱得跺起了腳:“我可是頭一次做飯呀!剩了一大半還多。”

我轉過頭偷笑,在門口換鞋時隨口問:“你的門怎么沒關。”

她擦干凈了手,小心翼翼地涂著護手霜,說:“他剛才出去了。”

這個“他”,是方妍來俄羅斯讀書以后在“陌陌”上認識的男朋友。只是我來做家教七八次了,每次這男孩不是去上課,就是去見朋友,從來也沒碰到過。


2


方妍告訴我,她坐上從北京到彼得堡的飛機時,最放不下兩件事:一是出國之后,淘寶賬戶要無限期沉寂下去,再也收不到快遞到來的短信;二是她要告別一幫平時一起玩cosplay的小伙伴,未來四五年大概都沒機會穿著“虞姬”的服裝拍外景了。

在此之前,這個2000年出生的姑娘,還只是長沙一所中學的高三學生,性格活潑,大大咧咧,和周圍的朋友關系都很不錯。

因為成績不夠理想,家里人早早便為她聯系了一家留學機構讀了半年的語言預科,計劃讓她在俄羅斯學習金融專業。9月,方妍和幾個同在這家留學機構學習的學生一起抵達彼得堡,在一家賓館過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就被分別送上了不同的小巴車。其他幾個人都去了圣彼得堡理工大學、圣彼得堡音樂學院,只有她讀的是圣彼得堡國立大學,校區在瓦西里島上,大家離得還挺遠。

告別時,方妍原本還和一個關系很好的女生約好,“下周一”起去市中心逛街。后來才知道,身在異國他鄉、語言又不通,見面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雖然他們在同一個城市,也能在微信上隨時聊天,但實際上也和國內的朋友并沒有多大差別。

方妍這才發現,自己在飛機上擔心的,其實都不叫事兒——她最需要正視的,是不得不獨自做所有事情: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去上學,連生病看醫生,也是她一個人靠著高德地圖,搜索最近的診所,掛號時,把自己的癥狀用谷歌翻譯找到對應的俄語單詞,寫在紙片上遞給值班人員。

對于那些沒有掌握本地語言、也融不進當地文化的年輕人來說,生活總是這樣單調的。來俄羅斯滿一個月了,方妍還沒去過“四大教堂”之一的伊薩基輔大教堂,沒去過艾爾米塔什博物館,也沒有用軟件打過一次出租車。方妍租住房子門口向右拐,大約300米的地方有一家“五分”超市(Пятерочка,在俄語里是指成績的“五分”,即“滿分”,這是一個24小時營業的中小型連鎖超市,東西質量好而且便宜),這是她除教室和住處之外,去過最多的地方。

“五分”里買不到的東西,她就會在周末的時候坐公交車去島上的大超市“鏈達”買——那幾乎是中國留學生的一個據點,到處可以看到推著購物車的亞洲面孔,不過,方妍一次也沒有和他們打過招呼。

自然,方妍沒有交到什么俄羅斯的朋友。有一次在中國餐館吃飯,她旁邊坐了一個俄羅斯中年人,懂些中文,用“你好”跟她打了招呼,說自己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走時還拿起方妍的手機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可方妍一次也沒打過那個電話,她說她不知道電話接通后該說什么。

“真沒辦法想象,以前那些留學到外國的人,沒有手機和電腦,都是怎么活下來的。”


3


很快方妍就發現,自己還是“在手機直播軟件上更勇敢一些”。

她在國內有個朋友,每天直播換衣服,經常收到粉絲送的“豪車”,每個月都能掙萬把塊錢。方妍也曾學著朋友的樣子,帶著手機在涅瓦大街上開直播,向國內的網友展示俄羅斯的超市賣什么,給人講俄羅斯的生活怎么樣。但網上圍觀方妍直播的人不算多,很多人點進來看一會兒,就離開了。很多時候,方妍覺得自己像是對著一個屏幕自說自話,偶爾有人敲出一行“那邊冷嗎?”、“你真的在俄羅斯?說兩句俄語聽聽!”她便激動得不行。

而每次跟“觀眾”短暫交流過后,她需要獨自面對更大的空虛。我也是后來才隱約意識到,她看到我貼的家教廣告,在微信上聯系我說要補課,或許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找同胞說話——不然,為什么我們每次上課時,她都會把話題聊開去,笑得特別燦爛,直到我鄭重其事地制止她:“趕緊看下一題。”




不過,我怎么都沒有想到,方妍會主動告訴我,她和男朋友楊小可是在“陌陌”上認識的——在我這個年齡的人看來,這純屬個人隱私。或許她的確找不到更好的傾聽者,才會給予我這樣的信任。

那天,我們在她的出租屋里討論俄語短尾形容詞的用法,我造例句說:“國內的很多手機軟件對學習有幫助。”她就突然仰起頭問:“老師,您聽說過‘陌陌’嗎?”

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把我逗笑了。我自詡在學生面前沒有年齡差,很多他們接觸的新鮮事物也都有些了解,于是隨口說:“是個陌生人交友軟件吧?不是說有很多人抱著不純潔的目的使用……”

沒想到,方妍立刻打斷我,一臉正色地說:“不是這樣的,我的男朋友就是從上面認識的呀。”

“在這兒?俄羅斯?”我十分驚訝。

“對啊,他當時距離我3.5公里,哈哈哈。”

“這個……在俄羅斯也有人用嗎?”我確實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她回答說:“有啊,挺多的。您可能平時都寫論文,顧不上玩,其實在上面是可以交到一些朋友的。”

方妍說,最開始下載的時候她也有些猶豫,因為也知道網友們稱呼它“那款約炮神器”。填寫注冊資料時,她幾次想要放棄——盡管是在國外,她還是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最后下載了一張唐藝昕的照片當作頭像——很多同學說過她和唐藝昕長得像,她特意選了一張素顏的,感覺和自己更接近一點。

沒想到,注冊完后,方妍那個下午都沒有放下手機。“陌陌”顯示“附近的人”確實不算太多,但粗略查了一下,15公里以內也有50多個人,這讓方妍一下子竟有些竊喜,好像這些都是她的朋友了。她沒有在設置中選擇“只顯示單一性別”,而是在手機屏幕上從上到下瀏覽了每個人的用戶信息,直到看見有人打招呼的提醒。

第一個和方妍打招呼的是個女生,住在普列莫地鐵站附近,距離方妍1.7公里。這個女孩比方妍大一歲,也是剛來俄羅斯不久,和一個中國同學一起租房子。

兩個女孩從國內的學校一直聊到彼得堡油膩膩的肉餅,說了很多話。直到那個女孩告訴方妍說,她從國內帶了不少火鍋底料,周末了可以一起買菜,到她家吃火鍋,這讓方妍激動壞了,立刻就給了對方自己的微信號。然后倆人就在微信上聊起來了——“仿佛突然回歸到了現實生活里”。


4


和楊小可認識,是在方妍使用“陌陌”的第四天下午。

那天方妍接連上了6個小時的課,放學時已經是下午3點。大學里的課程設置讓她不太適應,課間短暫的休息時間,歐美國家的學生都出去喝咖啡、吃三明治,她吃不慣這些,放學回到家里時人已經餓壞了。

她打開微信群,準備找一家中國餐館訂飯,發現屏幕右上角有一條來自“陌陌”的新消息提醒,消息來自于一個男生:

“你是不是下午去了‘鏈達’?”

這個消息讓方妍立刻緊張了——消息是14個小時前發來的,凌晨3點,男生指的“下午”,應該是頭一天的下午——方妍昨天確實坐公交車去了一趟超市,買了些日用品和一盆花,可這個男生是怎么憑借一張虛假頭像就認出她的呢?

方妍吃著“哈爾濱餐廳”送來的黑椒牛柳蓋飯,隔幾分鐘就刷新一下,等著那個男生上線,可一下午他都沒有出現。方妍把他個人主頁上的介紹幾乎背熟了:名字是“A啦多夢”,頭像是《V字仇殺隊》里的蒙面俠,20歲,學生,身高180cm,體重75kg,喜歡打游戲、日本動漫,簽名檔是:“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吉祥物。”

方妍在窗口站著,念起這句話,每次都忍不住“撲哧”一笑。她甚至琢磨不透自己,不過幾個小時的時間,明明連面都沒有見過,但這個陌生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已經卻無中生有、急速增加。

她覺得,這軟件和這個男生都太神奇了。


5


后來的交往證明,這個叫楊小可的男生確實挺神奇,一舉一動都吸引著方妍,讓她總會不由自主地被帶著走。

那天晚上,兩個人在手機上聊了一夜,第二天下午便在肯德基見面了。見面前,方妍花了很長時間打扮自己,但一看到楊小可從門口走進來,她還是忍不住緊張得抖腿,后悔出門前沒有做到盡善盡美——這個男生外形俊朗,長頭發在后面扎了個小辮子,手指細長——她聽人說,手指細長的男生都溫柔、有情調。

但楊小可并不算特別溫柔,甚至還有幾分霸道。方妍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和陌生人“線下見面”,有些靦腆,不敢多看對方,只看到他將一條大長腿岔到了桌子外面,駝色皮靴的腳尖有節奏地點著地。他聊起天來更是滔滔不絕,說自己家是黑龍江大慶的,現在在列賓美院學油畫。

方妍覺得,楊小可身上確實有藝術家那種特立獨行的氣質,又有東北人天生的幽默感,聽他講著在俄羅斯的奇葩經歷,一開始還想裝矜持的她,后來笑得連眼淚都要掉出來了。當然,方妍也覺察到,楊小可說的話里多少有幾分表現自我的意味,眼睛還不時偷偷盯著她看。

吃完飯回來已經是深夜,楊小可把方妍送到租住房子的樓下,兩手插在羽絨服兜里,看著她關上大門才離開。回到房間,方妍看了下表,10點半。由于冬天天黑得早,路上又偶爾會碰見居心不良的“黑毛子”(留學生對中亞人的稱呼),她以往都是天剛黑就不出去了,這么晚回來還是第一次。




沒過兩天,方妍就領著楊小可到了自己的出租屋里。臥室里只有一個凳子,楊小可一屁股坐在了方妍鋪在地上的軟墊上,一個勁兒贊嘆說:“我怎么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呢!”

方妍知道他在恭維,笑著沒說話。楊小可接著又說:“真的,你救助一下災區兒童,收留我吧!我就在這里打地鋪,真舒服呀!我那兒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說著,楊小可還夸張地在地上翻滾了兩下。方妍就抓起桌子上的文件夾裝作要打他的樣子,罵他是“狗”。

沒過幾天,楊小可便退掉了自己的房子,搬了過來。同居是方妍自己提議的,自然楊小可也沒有睡在地上,兩人商量好,等下次交房租時大家平攤。我第一次到方妍家上課時,就看見衣架上掛著男式的棉外套和襪子,洗手間的臺子上有男士的洗發水、洗面奶、剃須泡。

一周的時間,他們從互不認識的陌生人,變成了一對情侶,組建了一個新“家”。


5


方妍告訴我,最初談戀愛的那一個多月,她覺得自己突然像“回歸了國內的生活”。以前她覺得待在房間里是一種煎熬:“夜里2點睡,上午10點多起,一天兩頓飯。我以前喜歡吃泡面,就批發了很多韓國泡面;后來吃煩了,就點附近中國餐館的外賣;外賣也吃煩了,就又泡面。有一次周末下了兩天雪,人家外賣不送了,我凍得實在不想出門,就搜刮買過的零食,找到我媽在我出國時塞到箱子里的一袋果丹皮!我媽是讓我開胃用的,結果我是越吃越餓呀!哈哈哈。”

她把自己描述得那樣慘,我卻完全不能感同身受:“樓下不遠不就有超市嗎?”

“我大概有懶癌吧,邁不動腿,哈哈哈。”這個姑娘說著說著又笑了。她常常會把自己的“悲慘生活”演繹成一場喜劇,有一次我去給她上課,看到桌上放著她沒吃完的外賣:湯面條在塑料袋里裝著,塑料袋套在碗上——這樣吃完直接把袋子扔到垃圾桶,省去了刷碗。

可自從楊小可搬來之后,方妍便有了去外面吃飯的動力。倆人除了去附近的中國餐館“四季”和“阿里”,還去了意大利餐館和俄式餐廳,品嘗了印度的咖喱雞。那家印度餐廳就在他們樓隔壁,但之前方妍從沒想到要進去,因為她覺得“一個人吃飯太沒勁了”。

吃完回到家里,方妍會摟著楊小可的脖子看他打電腦游戲,偶爾楊小可也會動用一知半解的俄語知識,幫她講幾道作業題。玩手機的時候,有時一個段子突然從衛生間里面傳了出來,她聽完,就在床上打著滾,咯咯地笑。

在楊小可和她睡在一起的第一個早晨,她枕著楊小可的胳膊,看著他惺忪的眼睛,說:“我想把那個軟件卸載了,也用不到它了。”

楊小可半睡半醒地摟住了她,說:“好啊,我一會兒就卸了。”




方妍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實內心很敏感,也很善于“察言觀色”。在共同生活了兩周后,方妍便發現他們倆在性格上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楊小可喜歡吃辣,而方妍經常口腔潰瘍,根本沒辦法吃刺激性食物,所以他們幾乎每次點餐都是各點各的;楊小可平時不太講究衛生,又喜歡抽煙,方妍擔心他嫌刷牙麻煩,特意買了漱口水,結果他一次也沒打開過。

在兩人交往了有一個半月的時候,方妍就覺得楊小可已經沒有一開始對她那么上心了:在家里的時候,楊小可在電腦游戲上耗費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候方妍走過去和他膩歪,他總是側側身子,下意識地躲避一下;楊小可外出的次數也增加了,沒課的時候也不回來,理由還都很正當,“導師要來畫室抽查”,“老同學從莫斯科過來”,“俄羅斯同學過生日”……

這些小細節雖然并不是致命的問題,卻像海浪一樣,一天天沖刷著兩人并不堅固的愛情堤壩。終于,他們也隔三差五吵起架來。

有一次,兩個人一起在“米香閣”吃飯。楊小可中間去了趟衛生間,方妍看到他把手機忘在了桌子上,便隨手拿了起來。楊小可回來的時候,方妍微笑著沖楊小可搖了搖手機,沒想到楊小可如臨大敵一般,臉色都變了,飛奔一般地跑過來搶走了手機。

“你有病啊,動人家的東西。”坐下來的時候,楊小可帶著怒氣說。

“我怎么了?我又沒你手機的密碼。你在害怕什么?”方妍又委屈,又覺得氣憤。

“沒有啊……我剛才錯了,寶貝兒。”楊小可大概意識到剛才太過分了,放低了聲音。

“你手機里到底有什么?這么防著我?”方妍不肯讓步。

楊小可佯裝輕松,說:“沒什么呀,有我畫的裸體模特,怕你多想。”說完,還伸手想安慰方妍。

方妍當時已經有些憤怒了,她打算去奪手機,楊小可趕緊撤身把手機護住了。幾次爭奪未果,方妍就和他吵了起來。周圍吃飯的中國留學生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注視著他們的拉鋸戰,最后,沒有得逞的方妍抓起棉大衣和書包,先沖出了餐廳。

“您說他是不是又上‘陌陌’了?”方妍在課間對我講述這件事的時候,是在他們發生爭吵一周以后——那次是楊小可先向她低頭,回到家就把手機給她看了,再三保證自己真的是冤枉的。方妍被他一頓哄,又和他和好了,可事后想想,還是無法釋懷。


6


方妍開始更加注意打扮自己,興沖沖地查了食譜要學做菜。在國內的時候,她家里負責做飯的是一個遠房的姨媽,她媽媽連碗都沒有刷過,方妍更不可能自己下過廚房。

在彼得堡下廚之前,她印象里的唯一一次做飯,還是小學時班里組織外出野炊,她和一個女生一起做土豆炒肉,醬油放多了,土豆也差點炒糊。

補課那天的洋蔥拌木耳,是方妍下廚的第一次嘗試。洋蔥還沒切完,楊小可就背著畫夾從臥室里出來了:“老婆,我們老師臨時安排了寫生,我們要坐小火車去拉多加湖,今晚回不來了。”

說完,急匆匆地走過去在方妍臉上親了一下,門也沒關就離開了。

補課時,我把目光從密密麻麻的名詞變格表上面移到了方妍臉上——她一副懨懨的表情,顯然根本沒有聽進去我講的內容。

我問她:“你和他好好談過關于‘陌陌’的事嗎?”

“聊過,他就很不高興地跟我說,‘我早就卸載了呀’,還一個勁兒說我想多了。”

“你覺得你做不到相信他的話是嗎?”

她想了想,說:“也說不上來。有的時候,他對我還是很好的,陪我一起看電影,還讓他朋友從國內給我寄衣服過來……唉,我是不是想多了,為什么一有不開心的事情,就要往‘陌陌’上想?”

我附和她:“主要是你們倆就是在這上面認識的,大概這是你平時很忌諱的東西吧。如果你們是在現實生活里認識的,可能就不一樣了。不過既然在一起,你就得相信他,多從自身找找原因。”

她大概是聽進去了我的話,點了點頭,翻開了課本,拿起筆有板有眼地做起了筆記。




隔了一周,我們又補了一次課。這次楊小可居然在家,不過人在臥室里沒有出來,而我們在廚房上課。

我有些好奇方妍口中這個神秘的男友長什么樣子,于是問她:“你男友在做什么?可以一起來上課,反正給一個人講也是講。”

她嘟起了嘴:“我跟他說了,他說他羞于見人,鼓搗著顏料要畫畫呢,別管他。”

課上到一半的時候,門那邊有了動靜。我看見方妍抬頭朝那邊望,自己不自覺也回過頭去。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正彎腰穿鞋子,他頭發有些長,米黃色的套頭衫松松垮垮地遮住了膝蓋。

方妍問:“又出去?”

“和鄭曉他們打一會兒游戲。”他抬起頭,但并沒看這邊,只是伸手取了掛在墻上的長外套。

“晚飯不回來吃?”

“看情況吧,我打電話給你。”

楊小可迅速地整理了一下外套領子,轉身便出門了。聽著外面下樓梯的急促腳步聲,方妍臉上掠過很不耐煩的神態。

我于是問:“你倆最近好點了嗎?”

方妍看看我,說:“就那樣吧。”停了一會兒又歪著頭,問我:“老師,您說我如果現在裝上‘陌陌’,去看看他在不在上面,合不合適?”

我有些驚訝,沉默了兩秒,問她:“你還是不相信他是嗎?愛得建立在互信的基礎上,你是不是覺得感受不到愛了?如果感情真的不存在了,那可以考慮分手。”

她突然失控了一般,提高了聲音:“我就是因為太愛他了呀!”

“那就別這么試探來試探去吧,一味猜疑,還怎么走下去。”我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她,但感覺自己的話有些無力。

方妍眼神是游離的,似乎并沒有聽我說話。


7


方妍終于還是沒能克服自己的好奇心。后來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宿舍做飯,她發來微信說,剛才她下載了“陌陌”,登錄進去之后,并沒有發現楊小可。她特意去訪問了楊小可的主頁,顯示他上次登錄是“30天前”。

“這下你是不是放心了?”我發了一個呲牙笑的表情。

“是呀。”她回復時看起來很高興,連著加了好幾個得意的表情。

我繼續做飯,將雞翅裹上蛋清,夾到油鍋里煎。一串又清又薄的油花在雞翅周圍聚攏,雞翅的表層漸漸由白皙變得淺黃,我拿著鏟子小心翼翼地把它們逐個翻過來。幾個回合下來,淺黃色的雞翅已經變得焦黃,香味漸漸散發開來。我的俄羅斯室友聞到香味,從房間里跑過來,站在我身后,看著我在雞翅上撒孜然粉,說了兩次“странно(真怪)”。但他并沒有走開,我知道他在等著品嘗這怪味的雞翅——我的室友也是我堅持做飯的動力之一,確實如方妍說的,“自己做飯給自己吃,確實是太沒意思了”。

還沒等我將雞翅端上桌,手機的信息聲又響了。我抓起來,還是來自方妍:“可是老師,如果他換了個號登錄的呢?”

這個問題讓我始料不及,我想了想,發了個哭笑不得的表情:“那你可以重新注冊一個號,試探一下周邊的人,看有沒有哪個是他的小號。”

她回復我:“真的可以這樣嗎?”也加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沒再說話,開始盛米飯,招呼室友吃飯。方妍或許讀懂了我回復里不贊賞的態度,又發了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就沒再說話。我很想告訴她,感情里沒有了忠誠是件可怕的事,懷疑和試探一旦開始,就沒有終結的時候。




此后,因為我要去喀山參加一場學術會議,方妍也要準備俄語國際一級考試,我們的課便耽擱了兩周。再次去給她上課時,俄羅斯的雪已經下得沒那么頻繁了,大概冬天要真正結束了,地皮上隱隱顯露出一點綠色。

快到“港灣”街的時候,方妍發信息給我,請我幫她在門口的印度餐館打包一份咖喱飯。當我提著盒飯進門時,發現門口的鞋柜上空了很大的一片位置,衣架上也只剩下女生的衣服。

看來楊小可搬走了。

方妍的狀態還好,從她略帶喜感的敘述中可以感覺得出來,她已經從那種沮喪的狀態里走出來了——也許她根本就沒有過沮喪的階段:“我覺得還挺解脫的,這么長時間了,他忍受我,我猜疑他。現在是一別兩寬,我再也不用猜來猜去自尋煩惱了。”

方妍講,分手是她提出來的。起因是楊小可說想去莫斯科寫生,方妍提出翹課跟著一起去,被回絕了。楊小可走了之后就一直沒有消息,方妍實在是惱羞成怒,把他的所有東西都打包堆在了客廳里。楊小可回來的時候,什么也沒有多解釋,叫了輛車便帶著所有東西離開了。

我看方妍心情不算差,也沒有安慰什么,只是在心里嘀咕:他們是真在談戀愛嗎?


8


這次課上完沒幾天,方妍就聯系我,問我有沒有認識的中國女孩子想租房,她想找個人和她一起租那套房子。我身邊一時沒有這樣的資源,也覺得有些奇怪:之前看她不缺錢啊,是經濟上遇到困難了嗎?為什么突然想要找人分攤房租。

“不是,”方妍告訴我,“我就是覺得一個人住太沒意思了,房間空蕩蕩的,比以前一個人住時還要空。”

我當時在宿舍里看一個綜藝節目,室友不在房間,天正要黑下來。我多少能夠理解她的那種被突然抽空的狀態,又想到上次她讓我帶飯——大概她又重復起一天兩頓飯的節奏了吧?

后來方妍發給我考試通過的消息,這意味著她順利進入本科階段的學習了,顯然她很高興,對我說了好幾個“謝謝”。我祝賀她,同時也明白,她暫時不需要再補課了。

她問我,哪天有空可以在市中心吃個飯,我答應說“好啊”,不過后來因為太忙,一直也沒見成面。偶爾我刷新微信的朋友圈,會看到她分享的歐美歌曲,沒有任何文字,就是一首歌貼在那里,看時間,都是深夜發的。

沒能幫她找到合租的室友我還有點挺遺憾的,尤其是看到她幾次在朋友圈發帖子找室友,語氣是那么真誠。




彼得堡的春天非常短暫,幾乎沒有什么征兆,就轉入了涼風習習的夏天。夏天一到,我的出國研修也快要結束了。

回國前,我和同學一起去島上的“鏈達”,為國內的家人買些巧克力和伏特加作為禮物。正在咖啡貨架挑選特價商品,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喊“老師”,回過頭一看,竟然是方妍。她也推著一個購物車,旁邊站著個高個子男生,一看發型我便認出來了,還是楊小可。

“你們……”我想說“你們復合了”,話到嘴邊突然意識到不得體,于是問:“你們也來買東西哈?”

“是啊老師,好長時間沒見了。”方妍的話語里洋溢著熱情,而楊小可似乎有些尷尬,嘴角微微抿了抿,似乎是要打招呼,卻什么也沒說,接著便無聊地望向其他地方了。

我和方妍簡單聊了幾句,告訴她我還有幾天就離開了,有什么東西需要帶到國內的可以交給我。分開的時候,我特意轉向楊小可,笑著對他說:“方妍是個好女孩,在國外挺不容易的,你好好待她哈。”

楊小可點頭“嗯”了一聲,然后說了一句“老師再見”,兩人便推著購物車離開了。

結賬的時候我在想:方妍最后弄清楚楊小可的感情狀態了嗎?他們完全冰釋前嫌了嗎?

不過這些對于方妍,可能并不是那么重要。現在兩個人一起購物、一起度過空閑時光,對她來說就挺好。在缺少親人和朋友的異鄉,她甚至不需要清楚,兩個了解不深的人走到一起,到底是因為愛情,還是出于抱團取暖的本能需要。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 | 張猛

編輯 | 許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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